吩咐热水沐浴之后,便早早落了床帐,准备休息。
兴许是太过乏累了,她沾床就眠,一阖眼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外头的吵闹惊醒。
虞扶苏撑起身子,喉咙有些哑意,朝外问道:“何事喧闹?”
有一小宫婢当即冲进殿中来,虞扶苏借灯光一看,却不是自己身边的,倒像是那人身边服侍的,只不过不大面熟。
“怎么回事?”虞扶苏见她毛毛躁躁的,开口问她。
小宫婢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子也有些哆嗦,“娘娘,您去瞧瞧陛下吧!”
虞扶苏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宫婢答:“二更。”
虞扶苏正为今日白天的事心里不畅快,怎肯再去见帝王,因此微微沉声对小宫婢道:
“这时候你不在陛下殿外伺候着,来我这里做什么?快回去。”
小宫婢身上抖得更厉害,口中道,“奴婢……奴婢……”
反反复复两个字,一句话就是说不囫囵,她急了,喉咙里带着哭腔。
“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求娘娘快些去看看陛下吧!”
见小宫婢如此,虞扶苏心头蹊跷,只觉得不寻常,披衣下床就随小宫婢往外走。
目光扫过小宫婢身上一块洇入花纹的血迹时,脚下步子更快。
绕过长长的殿廊,直到了帝王起居的另一方殿阁。
此夜无月,殿阁中竟也没有一点灯火,黑黢黢一片,幽若深窟,寂如鬼魅。
虞扶苏接过小宫婢手里一盏宫灯,一个人提灯往漆黑的殿中央走。
几个穿绕,到了内殿,他的身影就笼在一团黑云里,背靠床而坐。
察觉动静,手上动作一顿,目光从夜色中穿来,漆黑又幽冷。
虞扶苏越靠近,步子越慢,方才痛极的、发狂的、压抑的、崩溃的声音她都听到了,如困兽咆哮,在寂寂夜色中犹如举着喇叭放大到耳边。
她的手在打颤,如那个小宫婢一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中宫灯抬高,朝前一举,将帝王四周照亮。
只看了一眼,她眼中便酸痛起来,水意不断外涌,挤出眼眶,顺面颊大滴滑落下去。
他在干什么?这个人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虞扶苏踩着地面蜿蜒成一道一道的血迹,走到他面前两步时,已是脚下一软,跌坐于地。
“你干什么?”她问,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帝王冷着眼看她,也不说话,时间仿佛凝滞,这一眼足有一个轮回长久,他才重新动了动。
血手捏紧指间的匕首,当着她的面,亲手把身上一道蜈蚣状的伤疤一点一点削皮一样削了下来。
他面上已近乎惨白,额头冷汗淋漓,却似乎已经忘却疼痛一般,不再是痛苦的低吼咆哮,只是嘶嘶吸着气,却没再喊出一点声音。
亲眼看着那条伤疤随血色落地,他快意的勾了勾唇角,又举匕朝别处落去。
虞扶苏如梦初醒,忙去夺帝王手中匕首,大声道:“你住手!”
他伸手一推,将她远远推开,对她的阻拦置若罔闻。
虞扶苏从一片狼藉的地上爬起,瞅准时机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双手死死的攥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对自己发狠下手。
男子的力气出奇的大,又轻易摆脱她的束缚,喉间是一声轻蔑的冷笑。
一把将她掀翻在地,按在血流中,看她苦苦挣扎,衣衫发丝间尽染上他的鲜血。
他渐渐忘了伤害自己,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的身上。
“做什么一副心疼朕的样子?”他问。
虞扶苏道:“你快放开我!”
他却按的更紧,继续嘲弄的看着她。
“这么关心朕的死活?怎么,怕朕现在死了,没人给你们母子撑腰?”
虞扶苏屏吸不说话,任他嘲讽,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许久之后,才咬了咬唇,问他,“我不明白,陛下为何要这样伤自己?”
“为何?”帝王低笑着重复这两字。
又自己接下去道:“朕也不明白为何,只是这样,朕心里才会好受些。”
“你怎么会懂?”他冷冷道。
虞扶苏慢慢抓上帝王的手,轻声道:“陛下有什么烦恼事,说出来,对我有什么不满,也说给我听。”
“有什么难办的事,我和陛下一起想办法,我有什么确实做的不妥之处,也会改正。”
“只是请陛下千万别和自己怄气,爱惜龙体,切勿再做这等傻事。”
帝王静静听虞扶苏说完这一席话,却不知真正听进去多少,眼中深不见底,寂静的夜里,只听到他时轻时重的呼吸。
虞扶苏仰躺在湿黏的血迹上,身上心里都难受极了,动了动身子,问帝王:
“陛下,你先放开我行吗?”
帝王的手落在她圆柔的肩膀处,缓缓道:
“朕没去招惹你,你反来招惹朕,是你自己撞上门的。”
见他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虞扶苏有些焦急,“你到底想干什么?”
帝王却轻轻“嘘”了一声,对虞扶苏道:“别吵。”
他手指缓缓移动,落在虞扶苏因挣扎而略开的领口处,索性将领口挑的更开一些。
捻着指尖下一点欺雪般柔腻的肌肤,眼中的冷意淡了些,张口问了虞扶苏一个问题。
“还记得朕两年前回宫时和你说过的话吗?”
“如果朕在你脸上身上也划下一道道伤疤,或者,朕一刀杀死你,等霁儿登基为帝,朕即刻便去找你……”
“扶苏,你会恨朕吗?”
他真的疯了!
虞扶苏想骂他,还未开口,眼角的泪却已涌出,出口的话也成了,“会,会恨你!”
帝王却笑了,轻声道:“即便你恨,朕也想试一试。”
说着,沾着他血肉的匕首缓缓落下,利器尖端轻轻刺进白皙的肌肤里,一路刮过,直到抹胸边缘才收住势,直挺/挺竖在跳动的心口处。
眼见她的血溢出,与他的粘连混合在一处,难分彼此,帝王眼中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似愉悦似痛苦又似别的什么…
他手中匕首就落在虞扶苏心口处,安慰虞扶苏,“一下就好了,很快的。”
“你若害怕,就把眼睛闭上。”
虞扶苏再也忍受不了这疯子,将眼睛睁大了,瞪视帝王。
“你要动手就快些,给人个痛快,别说太多废话。”
“动手吧,我亲眼看着你杀了我!”
帝王看着她,目光直望进她眼中,缓缓抬起手中匕首,正悬在心口上方,只需用力往下一刺,那跳动的心脉就会慢慢停止。
他目色复杂,流连在她面上,手中匕首却骤然一落……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颈下被他划伤的地方,一丝一丝的痛虽浅,却不停歇。
可她方才,分明听到匕首刺入皮肉的声响,就在他落下匕首的那瞬,他猛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未看见。
如今捂住眼睛的手掌移开,虞扶苏转头,见匕首正插在帝王大腿上,他白着脸,又咬牙去拔。
“别看!”他冷声对她道。
虞扶苏牙关都在打颤,见他吸气猛力将匕首拔出,血喷溅在她身上,她衣衫下的肌肤仿佛都能触到那点温热。
“前面柜子下的屉子里有止血的药…”帝王声音也微抖,吩咐虞扶苏,“你帮朕拿来。”
身上没了禁锢,虞扶苏一下从地上坐起,她站起身,往屉中找去,将里面的药瓶全都抱在怀中,到了帝王身前。
在帝王身前站定,听帝王催道:“快给朕!”
虞扶苏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道:“给你!”
说罢,将满怀药瓶狠狠的一股脑全砸在帝王身上,恨恨道:“你去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她抬袖拭了下泪,蹲下身去提地上那盏宫灯,她要回去,这个疯子面前,她半刻也再待不下去。
手摸到那盏宫灯,虞扶苏刚把它提起,就被帝王伸手一捞,瞬间又跌坐回地上。
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帝王从身后圈住。
“朕不该吓你的,其实,朕根本下不了手。”他对她道。
“这一匕,算朕给你赔罪了。”
虞扶苏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刺到腿上那一下。
可虞扶苏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只是在他怀中奋力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我要回去。”
帝王扣紧她,“朕不许。”
虞扶苏怒从心底起,也有些失了往日的冷静,对帝王又掐又打,“你滚开!你有病!”
帝王忍着揪心的痛意,下颌搁在虞扶苏肩上,苦涩一笑,“兴许吧,朕没办法。”
“扶苏,朕也想好好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虞扶苏不听,只是挣扎,不住地道:“放开…你放开…”
帝王反抱她越紧。
许久后,约莫是真的累了,身前人停止了挣扎,安安静静坐着不动。
帝王将她转过身来,只见一双水濛濛的眼睛,满面都是泪痕。
他也未见过虞扶苏这么多眼泪的时候,这边帮她擦干净了,转眼又是湿漉漉一片。
可她哭也哭的可怜可爱,始终维持着她那高门之女的修养,既不惊天动地,也不歇斯底里,只安安静静落泪。
帝王语气温柔起来,“朕不知道,你竟这样能哭。”
他的手抚过她颈下受伤处,问,“是这里疼吗?”
他说着,俯低头,唇落在那一道伤口上,连落了好几个吻,才抬起头哄她,“莫哭了。”
“你只知道自己难过,却一点不知道朕的心。”
见虞扶苏还是一句话不说,帝王索性也停了口,只抬手把虞扶苏的头压向他胸口。
睫上沾着的泪意戳到帝王伤口中,帝王疼的轻轻吸气。
虞扶苏心底却划过一丝快意,挤了好几大滴泪,纷纷坠在帝王身上,只听他接二连三的抽气声,暗暗哼了一声。
活该,几滴泪算什么,真该撒一把盐,泼一盆椒水上去,让他这不知死活的人好好受一受。
眼前是一片模糊惨状,真是难看死,恶心死了,虞扶苏少有的在心底这样嘀咕旁人,嘀咕着自己也犯了困,轻轻搭上双眼。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第一线光亮跃上窗台,照进殿中央。
帝王睁眼,已不见了虞扶苏,只是地上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清清爽爽,上了伤药,裹着纱布…
……
过完年到了二三月间,稍闲暇了一些,有一人忽来求见虞扶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之前相识的乔若,年余前,陛下认乔若作义妹,又将她指婚给吏部侍郎为妻,前不久,乔若又刚产下一子,如今也算衣食富足,幸福美满。
两人在仪兰亭见面,坐在亭中吃着糕点闲话。
乔若手捏一块四方白糕,问虞扶苏,“虞姐姐,你知道我当初差一点就做了陛下的妃嫔吗?”
虞扶苏回道,“听说过只言片语。”
乔若笑嘻嘻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后却嫁给了旁人吗?”
虞扶苏这次摇了摇头,诚然道:“这倒不知。”
乔若眨眨灵动的眼眸,认真看着虞扶苏,“那如果…如果当初我真做了陛下的妃嫔,虞姐姐回来后,会不高兴,生我的气吗?”
虞扶苏笑道:“帝王之家,三宫六院,你为何要这样问我?”
乔若接道:“可虞姐姐心底真的愿意陛下三宫六院,一点也不在意吗?”
“虞姐姐,你要认真回答我哦。”
他三宫六院,她会不会在意?
虞扶苏以前倒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且如果从前有人这样问她,她会理所当然回那人。
“不在意。”
可现在若问她,她仔细想了想,除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之外,又生了些别的难言情绪,一时竟教她有些无措起来。
看了眼乔若,微微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乔若直截了当告诉虞扶苏,“因为我太好奇了。”
“我一早就知道陛下喜欢虞姐姐,却始终看不清虞姐姐究竟喜不喜欢陛下。”
“就为这个?”虞扶苏有些好笑。
“虞姐姐,你就和我说说嘛。”乔若眼巴巴看着虞扶苏,大眼忽闪忽闪的。
虞扶苏大多数时候有什么说什么,不太喜欢掩饰,她的确生了些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异样心思,于是对乔若坦白道:
“可能会有一点点在意。”
乔若闻言已是明了,“原来陛下和虞姐姐是互相喜欢的,只是虞姐姐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互相喜欢?虞扶苏不禁存疑,果真是这样吗?
不可否认,她的确对他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只是,这感情很难说,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明白,旁人又怎么会清楚呢?
乔若显然已经热心起来,对虞扶苏道:“既然虞姐姐不是不在意陛下,那为什么不对陛下上心一些,牢牢抓住陛下的心呢?”
“虞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太伤陛下的心了。”
“我太伤他的心了?”虞扶苏将这话重复一遍。
乔若靠近虞扶苏,“是的啊,我已经嫁人生子,也不和姐姐争什么了,索性告诉姐姐,希望陛下和姐姐解开心结,和和美美的才好。”
“就是那个晚上,姐姐真的伤了陛下的心了。”
“姐姐想想,陛下是一国之君,平日里心高气傲的,猛然落到那步田地,心中定然接受不了,定然暗自无数次的怀疑贬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