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扶苏不客气的笑,“陛下本就是昏君,不然,也不会和我生下嬴霁了。”
她眨眨眼,觑着君王,“陛下质问我,我倒想问问陛下…”
“嬴霁是你的亲骨肉,你不为他谋划周全?还是,陛下你迷途知返,半道又想做个明君,打算听从你那帮臣子的谏议,弃了我们母子,召良家女入宫,再行生育,以承帝嗣?”
虞扶苏摇头,手勾着帝王腰间玉带道:“晚了,陛下。”
“从现在起,我和贵妃,都不会允许有别的女子进到陛下的后宫来,陛下此生,注定只得一个霁儿,储君只有一个,陛下为了他,可不要吝惜几个臣子才好。”
帝王几乎要忍不住冷笑了,他目光下移,落到虞扶苏抠在他玉带间的手指上,扶住她的腰问:
“什么意思?”
“你就这样自负,认定朕今生只会碰你,碰不得别的女人了?”
虞扶苏近前一步,迎视帝王,“我只是相信无论如何,陛下有一点同我一样,对霁儿的心是一样的。”
“但愿我没有错。”
帝王反问,“如果你错了呢?”
虞扶苏直言,“我不知道。”
帝王轻笑,“好个不知道,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又引诱朕,你为了你儿子,倒什么都肯做。”
“你做的对,你也没有错,这招对朕,的确有用。”
“朕,着实是个昏君呐…”他如此自贬着,眼中却有些奇异的快意。
虞扶苏微微蹙眉,收回手道:“你莫要胡言乱语。”
“我何时引……”
她说不下去,避开这句,接道:“我已三十有余,又非二八年纪,与你在一起多年,还需像初见你一般小心翼翼不成?”
“你能不能不要乱想,好好说话?”
帝王抬手抵唇,竟是低低的笑了,这笑却是愉悦的,不含冷意,也不夹杂嘲讽,淡淡的却令人舒心。
许久未见他这样开怀过。
他笑眼看她,道:“你确实不年轻了,比朕还要大一岁,你看,你鬓边已有一根白发了。”
虞扶苏有些吃惊,怎么会呢?平日梳头,从未听婢女说过她生了白发的。
她朝镜架走去,照着镜子仔细看看两侧鬓边,搜寻他口中的那根白发。
帝王也跟了上来,同立在镜架前,镜中映出一双玉影来。
虞扶苏寻不着便问帝王,“白发在哪里?”
“这里。”帝王微微一笑,偏头绕到虞扶苏左鬓边,交颈一般。
他的唇停在虞扶苏耳畔,轻轻对她说了一句,“根本没有什么白发,这么多年,你一毫未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
耳边一阵温热气息拂过,虞扶苏怔了怔,回神过来,原来是在唬她。
她闻声转头,恰对上帝王玉面,两人毫厘之隔,鼻碰鼻,睫触睫,呼吸缠绕,近在咫尺。
帝王眼中有些情动,呼吸长了一些,手扣上虞扶苏腰身,往床帐里瞥了瞥。
只是一眼过后,他眼中动情之态顷刻烟消云散了,继而被不知名的情绪取代,他手上用力,将虞扶苏推开。
“朕去教导霁儿处理政务,你给我们送些醒神的甜汤来。”
虞扶苏点点头,眼看帝王转了个身走远,眼中疑惑之色越来越重。
他,究竟怎么了?
日子慢慢往后走,帝王对母子二人越来越宠溺放纵。
虞扶苏提出的许多要求,包括升降调任官员,自由行走宫中,让嬴霁坐在他身后,与他一同上朝听政等,他几乎眼都不抬一下,满口答应。
他甚至分了许多权力给母子两人,他要他们不遭人口舌,要他们足以自保,甚至要他们与他平起平坐,呼风唤雨……
他就是明明白白的告知天下,嬴霁是他的继任者,是下一代大越君王,嬴霁的生母只有一个,就是虞氏女,他就是偏爱他们母子,会将母子护的好好的,居心叵测之人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
说也无用,谏也无用,不如消停下来,尽心辅佐…
还是有一些愚顽之臣,不肯放弃,竟撞柱死谏,鲜血染红金殿的玉石地面,群臣看着破碎的颅脑,飞溅的血浆,纷纷以袖遮目,心中惴惴,目中噙泪。
帝王目光从地上尸首上挪开,沉声说一句,“爱卿是我大越的贤臣,以王侯之礼厚葬。”
他敛眸沉默片刻,忽点到身后坐着的嬴霁。
“嬴霁,你也站出来看看。”
嬴霁起身,绕过帝王,站到帝王身侧,抬眼看去。
“不许转身,不许闭眼。”帝王沉声嘱咐。
嬴霁不敢违抗父命,撑圆了眼,目光一刻不敢从地上那惨状间移开。
“怕吗?”半盏茶后,帝王问自己儿子。
嬴霁半垂着头,久不作声,帝王面色沉凝下去,似乎有阴雾笼罩。
却在此时,嬴霁忽上前一小步,站在高高的玉阶上,朝下俯视众臣。
他扬着小脸,目沉声稳。
“孤的生母从前虽是卫人,但孤姓嬴,孤体内流淌着神皇的血液。”
他年纪虽小,却一字一句坚定有声,“孤,绝不会是我大越的叛徒!”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静到怕是有一根羽毛落地,也清晰可闻。
久久的沉寂之后,不知谁最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千岁!”
接着,接二连三的朝臣也都或叹气或不甘或心有余悸或敛目肃容,一个个拜伏在地,口中直呼万岁千秋。
帝王面上阴雾散去,一把扯过嬴霁背后衣料,将他拽到自己身边,往宝座上一按,才发觉这孩子手都有些颤抖。
“你做的很好。”帝王安抚嬴霁。
继而又交给嬴霁一个道理,“下面这群人极其难缠,令人头痛。”
“所以,你明白这玉阶为什么建这么高了没有?你想坐在这宝座上面,就必须压得住他们。”
“他们闹也好,吵也好,生也好,死也罢,哪怕拎着刀站到你眼皮下要杀你或是自杀,你都要面不改色、处变不惊。这,才应该是为天下之君的气魄。”
嬴霁认真点点头,“父皇的教诲,儿臣谨记。”
帝王摸摸嬴霁的头,眼中少有的闪过一丝慈爱笑意,嬴霁有些看呆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从小父皇就对他极为严厉,看着他的时候总是敛着眉目,从不对他展露半分笑意。
反倒是和他同父同母的皇姐,养在贵妃娘娘身边的柔嘉公主,占尽了父皇的宠爱,那么大了,看见父皇还缠着父皇抱她,也不知羞。
可父皇就是不厌烦,把柔嘉搂在怀里,蹭蹭脸,碰碰头,亲密无间。
他有时候在想,都是父皇母妃的孩子,为什么父皇更爱柔嘉,真是不公平。
也许父皇更喜欢女孩子,怪就怪在他自己不争气,没投生个女儿身。
好在,母妃更爱他一点,把他带在身边,亲自养育他,母妃人又美又温柔,他也更喜欢母妃,这样想想,就不吃柔嘉的醋,不怨偏心的父皇了。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父皇竟对他笑了,从前,父皇只对柔嘉笑不对他笑的时候,他才不觉得父皇笑的有多好看,今日他竟忽然感觉到了。
父皇真的好好看,风姿绝艳,难怪能娶到母妃和贵妃娘娘,若以后,父皇能像母妃那样温柔的看着他,多对他笑笑就好了。
他其实也喜欢父皇的,想要像柔嘉一样和父皇亲近,原来,他还是吃柔嘉的醋,怨父皇的偏心……
当虞扶苏发现嬴霁这可怜又可爱的心事后,悄悄拿了那几页纸。
只见上面写着,他做对了事情,父皇奖励他一个笑,他很开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儿子,勤勤恳恳的好君王,得到父皇母妃更多的喜欢,得到更多百姓大臣的爱戴拥护。
虞扶苏心中又是柔软又是感动,她的孩子还这样小,就这样懂事有志气,她如何能不欣慰?
同时,心底也更加坚定了,她两年前的选择没有错,选择霁儿没有错。
不错,两年前,她是联同长公主、四哥救下了君王,但她的选择从来不是陛下,而是霁儿。
她相信霁儿将来会是一个好君王,卫人、越人相互残杀、民不聊生的惨状不会发生。
只是,相信小霁儿是一回事,关心小霁儿的心理状态也是头等大事,小霁儿字里行间似乎有些埋怨他的父亲,她是该和那人好好谈一谈,教他收敛一些,平日别对霁儿太凶了。
虞扶苏找到帝王之时,他正半歪在榻上看一封密报,见她进来,就将密报收起,有些躲避她的意思。
虞扶苏心头疑窦顿起,这些时日,他朝中机密大事都不避讳她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事,又让他闪闪躲躲的。
她走到榻边,将霁儿的手书交给帝王,要他看看。
又问帝王,“你方才看的什么,我过来你为何要收起来?”
帝王似有不耐,面色冷漠,“旁的女子写给朕的情诗,你也要追根究底,一一过目不成?”
虞扶苏垂眸,对于帝王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冷嘲热讽的语气已经习以为常。
她只盯紧帝王手中密信,问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是不是玉兰县的事?”
听到帝王冷呵,虞扶苏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俯下身子看着帝王,“究竟出了什么事?”
帝王手一抬,将密信甩到虞扶苏身边,翻了个身,捞起嬴霁的几页书纸,冷着声对虞扶苏道:“拿走,别再烦朕。”
虞扶苏捡起那封密信,掏出信纸粗粗看了几眼,已是呼吸微急。
是玉兰县送来要求和越朝交换人质的书信,且这信,已不是第一次送来了,而是第三次,只是,君王一直迟迟未有回应。
既然是交换人质,玉兰县手中的人质自然是长公主殿下,而陛下手中的人质,竟然是——四哥!
四哥是何时、如何被越朝所俘,落到了陛下手中的?
虞扶苏心中一急,手落在帝王肩膀上,“我四哥他……”
帝王不答话,也不回身。
虞扶苏知道,他如今情绪愈发难以捉摸,这样沉默着不理睬她,已是在极力忍耐着厌烦了,若她再缠着他说下去,难保他不会发脾气。
他要她别烦他,可她心中有了事,怎能做到云淡风轻的离去?
虞扶苏坐到榻边,继续轻推帝王肩膀,“你倒是说一句话呀。”
帝王忽捏住虞扶苏手腕,往身后一甩,眼底都是压不住的烦躁。
“滚开,别碰朕!”
虞扶苏右手重重磕在榻沿上,只听“砰”的一声响。
帝王转身之时,虞扶苏已从榻边站起,左手托着自己的右手,贝齿咬唇,眼中一片朦胧湿意。
她水湿的双眸落在他面上,眼底有一点闪着微光的冷意。
帝王喉头动了动,眼底迅速闪过一道复杂情绪,眼遛过她细白的手指,半垂着眼帘,声音依旧冷涩又有些微微苦意。
“朕决不会放卫兰泽回玉兰县,你死了这份心,也闭上你的嘴。”
虞扶苏站在原地,只道:“你不怕长公主有危险?”
帝王低低道:“昭华有任何闪失,卫兰泽只会尸骨无存。”
“你不能动我四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他。”虞扶苏道。
帝王只是一声冷笑,根本不愿理会虞扶苏。
虞扶苏提了声道:“若你还有些良知,也断不能杀害自己的救命恩人。”
帝王抬眼,“救命恩人?”
“是。”虞扶苏道:“四哥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日大哥追来将你刺伤,你昏迷不省人事。试问我一个人如何拦得住大哥,是四哥……”
虞扶苏声音微有颤抖,“是四哥救了你。”
帝王闻言,默然久时,忽扬声笑了起来,且越笑越大声,如重复偶然听到的一句笑话似的。
“你是说,朕的命是卫朝余孽卫兰泽救的?朕欠他卫兰泽一条命?”
虞扶苏抬眼,“本就是这样。”
帝王却笑声不止,眉眼间皆是嘲弄,“这是朕听过最荒诞的笑话。”
“朕因为谁受辱,如何伤成今天这个样子?你竟告诉朕,卫兰泽救了朕性命…”
他瞥着虞扶苏,眼神轻慢,“卫兰泽许给你什么,让你这样无所顾忌替他说话?”
“一个姓虞,一个姓卫,还一口一声四哥叫的亲热。”
“他究竟是你四哥?还是你别的什么哥哥?”
虞扶苏听帝王口不择言,话间竟污蔑起她和四哥的关系来,气得牙齿轻磕。
一把将手中密信摔到帝王面上,眼中点点冰雪,斥眼前人道:“你真是混账!”
“我说的俱是事实,你不认便罢,只是我和四哥清清白白,你不该污言秽语、信口开河……”
她的眼从他面上撇开,仿佛再多看一眼,再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
“你……也不值当我与你说这么多。”
抬步便走,被帝王拉住手臂,虞扶苏恼极了,用力甩开帝王桎梏,再不看他一眼,径直搴帘出去。
虞扶苏回到自己的寝殿,拿来笔墨,铺了同色的纸张,仿着霁儿的笔迹,将他那几页心事重新写了一遍。
她右手极痛,使不上力,所以写字极慢,写完这几页纸竟费了小半日功夫。
她本是怜惜霁儿,想把他的心事拿给他父亲看看,就把这几页纸放回去的,谁想竟生了那样不快的事,几页纸落在那人处,她也不想再去取了,只好重写一遍还给霁儿。
好在她念了三四遍,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即便有细微差别,想霁儿也难发现不对的。
晚间,做了两碟糕点给花朝和贵妃送去,又陪霁儿用过晚膳,做过晚课,虞扶苏已是心累体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