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疯魔的程度来说,这点微末的痛意对他根本没用,他甚至还发出低低的笑声,讽刺她的不自量力一般。
可虞扶苏心头还是滚过一阵难言的快意,她就要这么做,哪怕微不足道,也要让他疼上一疼,痛上一痛。
他果真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么多年,没有一丝改变,心中只有自己的悲喜,毫不怜悯别人的感受。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路人,从前不是,将来不是,永远都不会是。
他凭什么呀?他心里难受不舒服,动不动摆脸给她看,寻到她就发泄一通,这么多年,她心里又何曾有一刻舒畅过,他拿她发泄,她为什么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松开帝王的唇,虞扶苏又埋头,一口咬在帝王肩上。
帝王浑不在意,哼也没哼一声,只伸手握住她的,揉在自己胸口。
“这里有些难受,给朕揉一揉好不好?”他小声囔了一句,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依恋和撒娇。
唇贴着她的鬓发,又含糊轻飘地自语,“若朕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他诡谲莫测的脾性虞扶苏早已了如指掌,见怪不怪,看似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言语虞扶苏也全然都懂。
她的手贴在他一下一下跳动的心口上,胸腔里那颗心,现在是温热跳跃的,兴许不久后的某一天,就会变成冰凉僵硬的死尸。
生老病死,是人永远绕不开的魔障,即便那个人贵为君王。
他还有留恋的吧?对未知的世界也会心生恐惧的吧?所以,他不安,他暴戾。
他才三十七岁,正当壮年,早早已迎来了自己的生死大关。可这一切的一切,又该怪谁呢?
谁有罪?谁可怜?谁无辜?卫朝越朝,虞家、方家帝王之间,不过一团乱丝打了死结,分不清对错,也没有答案,根本就没有答案,只有因果循环。
她姓虞,他姓嬴,她从前是卫人,他是越人,他对她动情,这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他们永远跨不过的鸿沟阻碍。
前方卫朝旧人与越朝小战不断,后宫里,他们这两个原本敌对的人只能以咬牙切齿的方式靠近对方,一日不放手,便是一日的生死折磨,遍体鳞伤。
……
冰消雪融,又是一年葳蕤盛景。
夙熙十九年,被俘多年的长公主被李元容营救还朝。
前方奏报来的紧急,且词不达意,含糊其辞,公主还朝这件事的经过几多说法,越显扑朔迷离。
只有一点是相当明确的,当时,方君扬与李元容互设诱饵陷阱,方君扬以手握的长公主为饵,李元容以宛城为陷阱,相互坑害。
结果又是势均力敌,李元容救回了长公主,却身中方君扬射/出的毒箭。
那种毒,一但沾染进血液,会随流动的热血侵蚀全身,人死时,正如被连根拔起置在烈日下曝晒的树木,被抽干所有水分生机,枯槁可怖。
李元容医救及时,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却如七十老叟一般,华发苍颜,不复往日面容。
李元容那么爱惜容貌的一个人,所受创伤可想而知,自从宛城转回,未进宫见君王,也未再出过府门。
方君扬自也好不到哪里,原来,李元容早已暗中将城内百姓和主要兵力撤离,却营造宛城人口阜盛,防守严密的假象,只等引方君扬上钩。
最后,方君扬多处受伤,失了人质不说,损兵折将却只得到一座空城。
他心中的怒火可想而知。大约觉得长公主已被救回,那么还在帝王手中的东宫卫氏已是凶多吉少。
他干脆弃了东宫,到处散布消息,说卫兰泽被俘之前,已与玳姬诞下一子,鼓动卫朝旧民之心,号召卫朝旧民光复卫朝,将越人赶出卫朝的土地。
他命人写下檄文,每一句都恰到好处的击中卫人那封埋已久的亡国耻辱心,再加上他文中许下的光复卫朝后的种种优待,承诺的美好诺言。
一时,百姓之间还真民意沸腾,不少人蜂浪一般涌向宛城,表示要舍身投军,以报亡国之辱,兴复卫室。
虞扶苏却知,根本不会这么简单,方君扬要的,怎么可能是把越人赶出卫国的旧土,他要的,分明是生灵涂炭!
今日兴冲冲跑去投军的人,来日都将是方君扬手下的刽子手,是他手握的尖刀,伸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民众,甚至,砍向不肯服从他们的同胞骨肉……
长公主被救回来后,帝王拖着病躯去看了长公主。
回来后,面色沉黑,动手砸了一整套汝窑烧制的茶具,跌坐榻上,咳的面色潮红,呼吸几停。
虞扶苏好歹不能眼睁睁看他咳死自己,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劝道:“你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回来,不见你一丝笑意,反倒生这么大的气?”
帝王抬眸,剜了虞扶苏一眼,继续掩唇咳嗽。
虞扶苏反正不怯他,轻拍他的背,慢慢道:“我也去看看长公主吧。”
长公主和她,一向不对付,可当年在田庄,两人头一次齐心协力,将帝王从暗牢救了出去。
她随帝王回了宫,而长公主,这些年在方君扬身边,承受方君扬的怒气,一定受了不少磋磨和苦难。
不管怎么说,她都该去看看她才对。
虞扶苏料定长公主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却也万万没想到,再次见到长公主,她竟成了这副样子。
她整个人已瘦脱了相,细脚伶仃,狭长又大的双眸嵌在深深的眼眶中,在看起来没有丁点肉的脸颊颧骨上转动,实在瘆人。
这,哪还有半分当年那个张扬跋扈的长公主的影子?不过是个惹人怜惜的可怜虫而已。
“陛下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虞扶苏在长公主身边坐下,看她垂着头,也不说话,只双手紧紧抱着小腹,一副紧张防备的样子。
听到“陛下”两字,长公主身子敏感地抖了抖。
虞扶苏再次放轻放柔了声音,也不急着逼问长公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她叙着话,试图卸下长公主的满身防备。
在她的坚持不懈下,她的关怀得到了回馈,长公主抬眼,眼眶中忽然滚下几滴豆大泪珠来。
她在虞扶苏的注视下,慢慢掀开身穿的上衫,一层层衣物下,这具身体皮包着骨头,然小腹却诡异的微微隆起。
“你有孕了?”虞扶苏很是惊讶,腔调都有些拔高。
长公主抱着肚子点头。
“方君扬的?”虞扶苏问。
长公主点头。
心中豁然明朗,怪不得陛下发那么大脾气。
长公主身怀方君扬的孩子,陛下他如何能容忍?
不过,这个疑虑刚消,心头再添一道疑窦。
“你既然身怀他的骨肉,他怎么会把你当成诱饵,置你于危险之中而不顾?”
这一问猛然戳中长公主心底伤痛,她哭出声来,大声道:“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敢让他知道!”
“他若知道了,一定会打掉这个孩子,他不稀罕,他不会让我生的。”
虞扶苏道:“那他为何要对你……?”
长公主抹了一把泪,“那日他心中烦闷,喝了点酒。”
她忽然哭的更大声,“陛下也不许我生,要灌我药,你去替我求求情啊!”
“你说的话最管用了,求求你了,你替我去说说情吧。”
“陛下他不能动我的孩子!谁都不能动我的孩子!谁若想伤我的孩子,除非我先死了!”
兴许是受惊受惧,长公主颇有些神经兮兮的,好似现在正有人端着汤药,要往她嘴里强灌,她眼睛瞪的奇大,一副随时要跳起来与人厮打护子的样子。
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这件事上,大多数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尤其是女人。
她也是一个母亲,有自己的两个孩子,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理解同情长公主的,更何况,长公主怀的是方家的血脉,她更没有坐视不管之理。
伸手轻轻拍了拍长公主的小腹,虞扶苏道:“你安静些。”
“陛下那里,我去说。”
*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不知道?还没睡醒的话,就往床上躺着去,别在朕跟前烦朕。”
帝王阴沉沉看向虞扶苏。
虞扶苏沉声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如果你真心疼你的亲姐,不想逼死她的话,就不要去动她的孩子。”
帝王咬牙,气息粗沉,“所以呢?”
“就任她把那个孽障生出来吗?”
虞扶苏大声道:“陛下如此形容方君扬与长公主的孩子,那你可有想过,外人也是这样看待我们两个的孩子的。”
“陛下可会认为,我们两个的孩子也是孽障,不该生在这世上?”
“陛下自己接连有了公主太子,却不许长公主任意妄为一次,陛下就这样欺负你的亲姐姐吗?”
帝王怒气冲头,磨牙道:“你拿朕和方君扬比?”
“昭华腹中的算什么?方君扬根本不会认。”
“爹都没有,不是孽障又是什么?”
“而你腹中的,朕何时不认了?”他眼尾通红,压着怒火,“你竟说朕的子嗣是孽障,你今日不必用膳了,好好反思你的言行。”
“莫仗着朕的宠爱横行无忌。”
虞扶苏果然被罚,一日粒米未尽。
第二日,她依旧去找帝王,她知道,一两句话绝不可能轻易撼动帝王的决心的,这件事,只有一日一日,一点一点,耐心的去和帝王说磨。
果然,她又被罚饿了一日。
到第三日,虞扶苏干脆主动绝食,就跪在帝王身前,微垂着头,也不开口说话。
直到她身体发软,脑中一片混沌,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帝王正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他神色发冷,眼下更是一痕乌青,显然心烦意乱,几日不得安眠。
想来,她这里每日跪求,长公主那里必也要死要活,究竟是他的亲姐,做不到心肠太过冷硬,真到为了除掉长公主腹中孩子,而将她逼死的地步。
堂堂君王,竟也有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虞扶苏想想竟觉得有些好笑,她也就真的觑着帝王面色,轻轻笑出了声。
帝王面上更沉一分,蹙着眉,“你还笑得出来?你在笑什么?”
虞扶苏勾唇道:“未想到陛下也有被小小女子拿捏住的时候。”
帝王面上一僵,作势掐虞扶苏脖颈,虞扶苏笑着躲开,轻轻眨了眨眼。
帝王被她笑的面上羞恼,一把将虞扶苏拎起,重重捏着她的肩。
“虞—扶—苏!”
身上还是发软无力,肩头又被恼羞成怒的人捏的极痛,虞扶苏靠坐在床头,渐渐止了笑声。
她伸出手,改扶在帝王腰间,攥着他腰间衣料,温声和他说话:“陛下,长公主极爱方君扬,你就成全长公主这一次吧,怕是以后,长公主不会再有孩子了。”
帝王面上羞恼之意稍褪,忽显得有几分迷离,方才那幕,她眨眼轻笑,真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的屏香山莲花庙客舍中。
她有些调皮地眨眼笑问,“你是坏人吗?”
玩笑之后,又十分温柔起来,捏着洁白的纱布,轻声对他道:“你伤的很重,清理伤口会极痛,你要忍一忍。”
离开屏香山之后的多少年,他再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她常把笑意挂在唇边,却变成了端庄的、柔美的、克制的甚至是心事重重的。
屏香山上那种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吧,那时的笑,才是真正开怀的笑。
想到此,帝王心中五味杂陈,心头忽地一软,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
“她不明不白多个孩子出来,天下人该如何议论?”
他微微阖眸,含恨道一声“孽缘”,也不知究竟在说谁,继而对虞扶苏道:
“朕许她把孩子生下,只是生下之后,朕会着人立刻送走,她和那孩子再无半分干系。”
“这是朕对她容忍的最低限度,你去和昭华说清楚,若她还是不肯,朕也不再顾忌她要死要活,直接命人将药灌到她口中。”
他肯让步,虞扶苏自然欣喜不已。
“陛下,等长公主生下孩子,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保证那孩子一辈子隐姓埋名,不知生父生母。”
“交给你?”
帝王瞥着虞扶苏,“为何交给你?你还怕朕不依不饶,命人悄悄掐死泄愤不成?”
虞扶苏认真想了想,点头。
依照他的脾性,的确有这个可能。
帝王呵呵冷笑两声,拂开她的手,站起身,目光俯视而下。
“本还想传一碗粥来给你,现在想来,你还是饿着吧。”
虞扶苏怔在原地。
帝王已背身往外走去,走几步又顿了顿脚,寒着嗓音道:“毕竟,朕也不是什么好人。”
虞扶苏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哭笑不得。
腹中空空,虞扶苏抱着肚子躺了回去,叹了口气,没有饭吃,只好睡觉。
闭着眼躺了不多会儿,却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虞扶苏慢慢睁眼,见几个小宫婢手捧盘碟,依次而入,粥品点心的香气直直飘入虞扶苏口鼻间。
小宫婢笑道:“陛下吩咐奴婢们送些吃食给娘娘,娘娘快起身用些。”
……
昭华长公主肚子越发大起来,五个月的身孕,看起来倒像将要临盆一般。
虞扶苏悄悄找了个宫外的郎中来,替长公主把过脉,郎中直言,长公主怀的是一对双生子。
郎中又把虞扶苏叫到一旁,说长公主身体羸弱,气血实虚,话半吞半吐,之后转身开了许多补身的药,面色凝重无比的交到虞扶苏手中。
虞扶苏直觉不妙,也悄悄问过长公主的意思,说若生下这两个孩子十分凶险,长公主是否愿意把孩子打掉。
长公主视孩子如命,一个劲儿摇头,拉着虞扶苏哀求,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如今这般低声下气,虞扶苏也不好再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