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灰蒙蒙亮,码头灯火通明,是来往各地的漕帮在搬货装船,忽然见着这么大一艘华丽的画舫,都惊讶了好半响。
江恕顾不得这些,抱常念下来,瞧见不远处早早开张的馄饨铺子,便过去暂坐片刻,要了碗馄饨。
十骞则是领着两个手下去附近寻客栈了。
卖馄饨的大娘在码头见多了世态人情,还是头一回瞧见这样恩爱的小夫妻,那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郎君虽是个面冷凶悍的,看着不大好相处,哄起夫人却是耐心又细致。
大娘不由得多放了几个馄饨,端过来时满满当当一大碗,飘着香气,她道:“小娘子闹别扭了吧?别怕啊,什么坎过不去啊?”
常念愣愣转眸,看到陌生的面孔,此时天也亮了,周围喧闹人声扑面而来,大娘又说了些什么,直到来了客人,才去忙活,她怔怔然,下意识看向江恕。
江恕抬手拭去她脸颊的泪痕,用额头贴着她额头,哄道:“别哭了,日后我们再不坐船了,好不好?”
接连两夜,哭得他快心碎了。
常念缓缓抱住江恕,竟是再度哽咽。
若说方才在船上半梦半醒,犯迷糊,说那等不过脑子的胡话,眼下便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大半夜,又是这么个不知道在哪里的陌生地方,他竟当真没有半句怨言和质问,说停船便停。
等常念的情绪稍微缓过来一些,江恕便先喂她吃了那碗馄饨,十骞也回来了,因是码头,附近客栈不少。
一行人先去客栈落脚,接下来,水路是不能走了。
江恕安排人寻了马车来,走陆路回京,好在余下路程不长,估摸着晌午启程,天黑就能到距离京城十里地外的胡杨林。
常念晓得自个儿又给他添麻烦了,这短短一个上午,老实坐着,一动不动,安静得过分,总是看着江恕便失了神。
江恕无奈笑笑:“瞎琢磨什么呢?”
“我……”常念咬咬下唇,说不出话。
江恕道:“此番回京,端王定会有所防备,我们临时改道走陆路,水路画舫照旧开往京城,阿念这样聪明,必能参透其中缘由。”
常念听他这样说完,心里好像好受了一点点。
江恕拿冷毛巾来敷在她红肿的眼睛上,又道:“为掩人耳目,画舫行至京城河道,会传出不利消息,那时,我们应该已入京了。”
“啊?”常念动了动,被江恕按住肩膀,凉凉的毛巾轻压在她眼皮上,她慢慢安分了,下一瞬却听见江恕打趣她说:“哭得这么凶,回去叫母妃和豫王她们瞧见了,说不准以为是阿念在西北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又是如何欺负你。”
常念窘迫极了,小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会跟母妃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不过这话也说的好有道理,一个人过得开不开心,光是从面色便能看得七八分了。
唉,她心里更不好受了。
过了会,常念闷闷道:“今夜,是我不好,下回不会这样麻烦人了。”
江恕笑了笑:“尚可应付,便不算麻烦。倘若要你连哭闹都有所担忧顾忌,该是我的失责和无能。”
出了事情,解决便是了。
她又有什么错呢?
常念未曾料到他会是这样的答复,不由得问他:“那要是,有一日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预备怎么办?”
江恕难得思忖片刻,他虽不精通天文地理,但也知晓登天摘月于凡人而言,是件虚无缥缈的事。他坦诚道:“摘星星摘月亮,恐怕行不通。”
常念刚要应声,就听他道:“你要是实在想要,我大可试试,以夜明珠和宝石为佐料,给你造一颗。”
造,造出来?
常念连忙摇头:“不不,我只随口一说罢了,不必当真!”
江恕拨开她脸颊的碎发,心道等过了这段时日,空下来,星星和月亮是必定要给夫人造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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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宫。
徐太后送了碗酒酿圆子到安庆殿给皇帝。
皇帝喜爱甜食,这道酒酿圆子更是最爱,见是太后一把年纪送来,忙道:“母后不必如此操劳。”
徐太后摆摆手,笑道:“这是蕙兰亲手给圣上煮的,哀家不过是代为传达罢了,哪有什么操练的?”
蕙兰是徐皇后的闺名。
皇帝听这话,舀圆子的动作微微一顿,三年过去,他那皇后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徐太后仔细瞧着皇帝的脸色,慢慢道:“蕙兰当初是鬼迷心窍做错了事情,然这些年一直牵挂圣上,这回听说圣上病倒,怎么也想出来瞧瞧您,奈何……唉,朝阳那孩子也还好好的。”
言外之意,要禁足惩罚,到如今也够了,毕竟朝阳也没被害死不是吗?
皇帝目光微闪,显然是动摇了。皇后虽不敌他的虞儿,但与他是结发夫妻,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少是有点情意在的,或许也是因为人老了,病了,开始念旧,这时候便想起皇后的好来了。
徐太后心中一嗤,自古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她预备着再添一把火,借此时机解了徐皇后的禁足,便又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身侧总得有个皇后才像样。”
“既如此,便——”
这厢,皇帝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虞贵妃的哭诉。
“陛下!您给臣妾做个主啊!”虞贵妃哭诉进来,一下便跪在了皇帝榻边。
美人落泪,万种柔婉风情。
皇帝见状,哪里还记得什么皇后?当即放了碗下来扶人起来,急问:“爱妃,这是出什么事了?”
虞贵妃哽咽道:“陛下,阿念,阿念回京路上出事了!刚传回来的消息,大船在京城河道竟然倾覆,可怜那孩子满心担忧您的身子,连夜从西北赶回来,她身子又弱,要是落了水出个好歹……臣妾可怎么活啊?”
“什,什么?”皇帝脸色大变,这可是他的宝贝闺女,孝顺又懂事,怎能平白遇上这等灾祸?
“查,速速派人去查!”
被晾在一边的徐太后,脸色已然难看至极。
这回,有“前科”的皇后十有八.九是出不来了。
朝阳那个病秧子,怎么不病死在西北才好?偏在这节骨眼坏她大计!
不能等了。
势必要赶在宁远侯回来之前,大局落定。
第120章 宫变 败了。
另一边, 江恕与常念坐马车回到京城,天已渐暮,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 进出的百姓络绎不绝, 两排守将腰间佩剑立在两侧,倒是没有严加查看什么。
她们的马车顺利进了城,行至城关前的铺子,江恕便吩咐十骞停了马车,下去买了一屉小笼包。
谁知就这短短一瞬的功夫, 东安街忽有两个男子骑快马赶来,对城门处的守将说了什么,而后只见城门关卡降了下来, 官兵列成两队,再进城的百姓皆需出示证件、查看过五官面庞,得了官兵首肯方能入内。
江恕付了银钱, 不动声色上了马车,吩咐十骞驾马离去。
常念透过车窗远远地看了一眼,庆幸她们快了一步,又不由得忧心忡忡:这境况, 多半是情况不妙了。
江恕握住她肩膀, 轻轻将人扳转回来,“先吃两个包子垫垫。”
常念摇摇头, 刚想说没胃口, 便见江恕撕了一小块包子递到她嘴边,她抿抿唇,还是小心张口咬了咬。
刚出锅的热乎包子,香菇猪肉馅的, 很香。
这一路赶时候,她们原本备了好些糕点,不过都是凉的,虽则夏季不讲究这些,可此时在前行的马车里吃到热乎乎的包子,心里头还是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温馨暖意。
暖的不是包子,而是总这样细致的江恕。
“你也吃。”第二口的时候,常念就推回去给江恕。江恕没说什么,几个包子她们一起分着吃完了。
常念忧道:“眼下我们恐怕不能回侯府了。城关开始设防,定是端王一党有所行动,想必侯府也早布下了端王的人时刻盯着,就等着我们回去,来一出瓮中捉鳖。”
江恕望了眼外头黑沉沉的夜色,心中了然:“先回虞国公府如何?”
他必须要保证常念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皇宫危难之时,才能放心带兵去驰援。
常念想了想,点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去处了……这还是头一次,回到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却觉无家可归。”
越说,便越失落。
江恕揉揉她脸颊,将人抱到怀里来,温声哄道:“很快就过去了,天下之大,无处不可为家。”
常念“嗯”了声,沉默下来。
十骞很快驾马来到虞国公府,马车停在后门,春笙先下去敲了敲门。
虞国公府的小厮认得春笙,见状便明白过来,急忙派人去通传虞老国公,一面引一行人入内。小厮左右看看街巷上无人注意,才关上门。
虞老国公今年八十高寿了,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便是虞贵妃,老头子对两个外孙也疼爱得紧,忽然听闻外孙女和孙女婿从西北回来了,拄着拐杖的手都有些发颤,由两个小厮扶过来,人老了,眼神不好,实在急切,远远地便问道:“是阿念回来了?可当真是阿念回来了?”
常念快步走上前来扶住他,哽咽道:“外祖父,是阿念回来了。”
“好,平安回来了好啊!”虞老国公拍拍常念的手,再看一眼江恕,道:“你母亲昨夜才派人送信回来,叫你舅舅在宫外多留意着,就怕你们回来了被那头盯上,我料想侯爷深谋远虑,也不能出事。”
常念不由得问:“眼下舅舅呢?”
虞老国公道:“晌午那时,陛下忽然召几位大臣入宫,我瞧着进宫的都是端王一系,情况不对,又联络不上你母亲,怕是宫里有变故,叫你舅舅出去打听了。”
这时外头疾步走进来一个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还未进门便急道:“父亲,大事不好了!”
此人正是虞高志,常念的亲舅舅。
他走进来,才看见外甥女和外甥女婿,顿时又是松了一口气。
有宁远侯在,犹如手握天兵强将。
常念的心思却因这一声“大事不好”高高提了起来,忙问:“舅舅,宫里怎样了?”
虞高志直摇头:“四处宫门紧闭,从晌午到现在无一人出来,也无一人能进去,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若我所料不错,这皇城只怕被太后和端王控制了!”
常念脸色一变,脚下便虚浮了,幸而身后一双有力的大掌扶着,她缓缓抬眸,江恕站在身侧,高大的身形如山岳稳重。
江恕一手揽着她腰肢,思忖片刻,问虞家舅舅:“可能确定豫王在宫内?”
他们弃船走陆路那时便给豫王送了信,可豫王能不能亲自收到却尚未可知,倘若按着最坏的情况,豫王没有收到消息,误以为他们遇险而急忙出宫搜救——
虞高志道:“该是在的,我回来时丞相大人已携众臣在宫门外高呼救主,可豫王手下的兵力远远不敌徐家将军府,御林军难辨好坏,这么抗衡下去只怕寡不敌众,要不了一夜,陛下和贵妃也危了!”
虞老国公气得咳嗽起来:“叫上护院家丁,都给我拿家伙去!”
几人连忙扶住虞老国公,虞舅舅看向江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侯爷,此刻能扭转乾坤的,恐怕只有你了。”
要知晓,那一群文臣在宫外喊破喉咙也是无济于事的,这时候要兵马,要将帅冲进去。
可虞舅舅说完这话,心中却是阵阵发凉,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西北边塞才历经险恶一战,这节骨眼哪里还能调派出兵马来?即便能调出,大军也绝无可能在一日之内赶来京城,皇宫里,豫王可撑不过一日,宁远侯只身一人,怎能白白去送死?
端王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动手的!
这时候,江恕沉静稳重的声音将虞舅舅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舅舅放心,城外还有五万精兵随时听候命令。”
“五,五万?”虞舅舅震惊看向他,不敢置信,“哪里来的五万?”
眼下能有一万兵马就有一线生机了,这,五万简直像个梦啊!
“对,舅舅,城外确有五万精兵!”常念也想起来了,早在年前江恕便秘密安排好了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江恕道:“此事说来话长,当解燃眉之急为要紧,还望舅舅与外祖父照顾好阿念,切莫被人带走当作人质要挟,如此我才能放心带兵驰援。”
虞老国公和虞舅舅闻言,顿时有了期望,异口同声道:“好好,有我这个外祖父(舅舅)在,哪个贼人都休想撸走阿念!”
如此,江恕才能了无后顾之忧,他转身揉了揉常念的脸颊,不放心地叮嘱道:“今夜哪里也不要去,在这里等我消息,成不成?”
常念重重点头,送他出门,临别之际,刚张了张口,便听江恕道:“阿念放心,我必保证母妃和豫王平安无恙。”
江恕知晓,夫人心中最看重至亲的安危,她所有的担忧顾忌,也是至亲。
可常念紧紧握着他的手,摇头:“你也要平安回来,若你因母妃和哥哥出了什么差错,我绝不苟活!”
江恕微微一顿,冷硬的脸庞多了抹柔和,郑重允诺她:“好。”
酉时二刻,浓云翻滚,夜色越发浓重。
江恕与十骞翻身上马,身形很快淹没在长街尽头。
常念和虞老国公回去后,坐立不安。大军在城外,城关却有防守,若无内应里应外合,光是进城便势必要有一场恶战。
倏的,她想起曾在青莲图册看过到一个人,出发前,祖母将青莲令交给她了。
常念转身看向水云。
此番回京,唯恐生变,水云也跟着回来了。
二人的目光交汇,水云很快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去找龙守照?”
“是,去找他,想法子给侯爷开城门,迎大军入内。”常念虽不记得那人具体姓甚名谁,却知晓他身担守城要职,今时可以派上用场。说罢,她郑重将青莲令交到水云手上,“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