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生恐惧,极怕楚滢将行刺一事也归到她的头上,连忙叩首:“陛下饶命,臣不敢狡辩,但此番御驾遇刺,臣就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敢做啊。”
然后就听见楚滢轻笑了一声。
“朕知道。”头顶上的声音淡淡道,“要不然,朕还留你吗?”
“……”
“倪大人,你这些年在兵部,做得也不是一无是处,朕不一定需要你的脑袋。但你得给朕想清楚了,你究竟是谁的臣子,往后向谁尽忠。”
她吓得连连叩首,仓皇求告:“臣明白,臣谨记于心。臣再也不敢了,谢陛下饶臣一遭。”
“嗯,”楚滢点了点头,“今夜你便不要出宫了,朕替你找一处好好休息,仔细想想。”
……
倪雪鸿瘫倒在椅子里,满身大汗,大冬天里,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往日见小陛下,不过半大少女,总是嬉嬉笑笑,坐在苏锦身边,对她们这一班老臣,不要说疾言厉色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颇为礼敬。她从不曾见过,那般森冷的目光,令人生怖。
清泉宫地处深巷,从前是安静闲适,宜养育皇嗣,如今却是一座空宫,只外面有百宜领来的两个宫女,也不声不响的,整座宫室没有人声,黑幢幢一片,格外可怖。
她连茶水都不敢问门外宫女要,勉强安慰自己。
陛下说了不要她的脑袋,那如今便是不要,只要她往后将功折罪,最好寻着机会卖些恭王的破绽给陛下,陛下会留她一命的,对吧?
……
这边倪雪鸿战战兢兢,惶恐不可方物,那边的楚滢敲打了人,倒是心情相当不错。
她原是想着,恭王难缠,不要过早暴露了自己,便只装作从前那个庸懦无能的小皇帝,暗中布局,静待时机。只是如今,既然恭王逼她,那便无谓一味隐忍了。
欲除猛虎,先拔其爪牙。
她听百宜回来,说倪雪鸿胆怯不已,只淡淡点头,由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了,便往桐花宫去。收拾倪雪鸿,只是百忙之中抽空,去瞧苏锦才是她的正事。
桐花宫的下人见了她,早已是见惯不怪了,连通报都免了,低声请了安,就目送着她往里去。
她走到寝殿门口时,吸了吸鼻子,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子香味,暖暖热热的,好闻得很,一时间竟也没想起来是什么,就推门往里走。
刚进门,忽听哗的一下水声,透着忙乱,像是秋桑在喊:“陛下等等不能进来!”
她的脖子却转得比脑子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下就转过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张口结舌。
寝殿里,摆着一只浴桶,她方才闻见的,就是被热水漾开来的胰子香气。
苏锦正从浴桶中匆忙立起,甚至没来得及出来,身上被囫囵披了一件水青色寝衣,双手无措地掩着前襟,正直直地望着她。
眸中本是秋水清波,却也被颊上飞红染上霞光。
第25章 探病 躲别人被窝这件事。(入V三合一……
有那么一会儿, 两相同时怔住了。
直到楚滢倒退了两步,猛地背过身去,“是我错了, 苏大人别生气。”
说着就要拔腿往外跑。
即便是厚脸皮如她,也没有想过, 会不偏不倚撞见苏锦在沐浴……
不对,他不是身上有伤吗, 伤都没好,他沐的哪门子浴呀,倒也不怕伤口沾了水, 一会儿再给恶化了, 再折腾一回。
她那满心的不好意思里, 陡然就升起几分愤愤, 甚至想回过身去, 揪起苏锦问问,他的身子究竟还要不要了,自己还当不当一回事?
这时, 却听身后的人轻声开口:“不必走。”
“……”
楚滢原就不太想往外迈的腿, 干脆利落地就钉死在了原地,只是还不敢回头,心里砰砰打鼓。
这……苏大人还真留她呀?
只听身后水花轻响, 簌簌作声,像是有人将寝衣飞快地系好了, 随后就听他道:“秋桑,先下去吧。”
楚滢僵立在原处,眼看着秋桑打她身边路过,退出殿外时, 回身关门,看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可言说,小脸通红,像是比她还不自在。
她硬生生从那眼神里读出了“我家大人就要被拱了”的意思。
她默默低头,听着寝殿的门合上,心说秋桑你真是高看朕了,朕是有贼心,但不是没有良心,你家大人伤得不轻,借朕几个胆子也不敢这时候乱来啊。
正默念着,就听身后苏锦淡淡道:“陛下为何不敢回身?”
她喉头一动,咽了口唾沫。
这场面,她忽然觉得,不是她误闯美人沐浴,而是苏大人将她给拿捏了。
“你,你穿好了啊?”她声音微微干涩。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一点点抬眼。
苏锦裸足站在地上,肌肤胜雪,寝衣料子轻软,穿在身上,坠出两分褶皱,显得格外慵懒。他匆忙出来,长发都未擦干,安静地向下滴着水,落在衣裳上,倒像绽开了暗一色的花。
空气里氤氲着胰子的香气,和……另一种独有的清香,蒸腾得楚滢脸上热意涌现,忽然生出几分说不清的烦躁。
她忽地走上前去,一把抱起苏锦。
“陛下……”
苏锦愕然,在她怀中望着她微微绷起的唇角,眼看她抱着他走向床榻,然后……
轻手轻脚地放下了他,扯过被子,不由分说将他一裹。
“苏大人,”楚滢坐在床边,满脸无奈,“自己的身子,能不能上一点心呀?”
他一时无言,只被按在被子里,看着她。
她如今倒是,抱他都驾轻就熟了,半分迟疑都没有,也不须与他多说半句。
就见她像是老大的不乐意,又不忍心语气稍重,只小声絮叨:“真是的,大冷的天,鞋都不穿就往地上站,看冻坏了怎么办。”
他眨了眨眼,眸子里微微浮现一层暖意。
楚滢打量着他,处处不满意,伸手揪了揪他露出被子外面的寝衣一角,望着上面被水迹洇湿的地方,“衣裳都湿了,这样睡怎么行?”
说着,就要起身去开他的衣柜。
“你的寝衣都放在哪儿?我帮你拿一身来换。”
身后床上的人半晌不说话,她一回头,就见他倚在床边,望着她,带着一丝像是无奈的笑意,“陛下这是要臣在你面前宽衣解带吗?”
“……”
她喉头又咕噜了一声。
其实不是没见过,但对眼前二人之间的情形来说,似乎的确没到时候。
苏大人脸皮薄,向来重礼教,她也是知道的,前几日在农户大娘家的时候,哪怕是被迫无奈,到了同床共枕的份上了,却也不曾在她面前换过衣裳,连她想再看看他的伤口如何了,也只是不许。
这人,要将他哄好,路还长着呢。
楚滢心里略微有几分委屈不平,明明前世里,都已经是她的人了,什么该做的都没落下,重活一世,到嘴的肉都丢了呢,天天看着她的苏大人,就是吃不着。
不过也罢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要苏锦还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好。只要他在,她就知足了。
“想什么呢?”苏锦微微一笑,忽地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她被苏大人一勾腿就软,没出息地走回去,在床边坐下。
就见他笑得安静,“无妨的,不过是略湿了一点,受不了凉,臣没有那样病弱。”
“还说呢,”楚滢毫不买账,气鼓鼓地盯他,“要吓死人了。”
如今回到宫里,让御医看过,她才心里稍定,可先前流落在外面,缺医少药,叫天天不灵的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尤其是那一夜,他在破庙里高烧昏沉的时候。
楚滢此刻回想,心中犹自恐惧难安。
他又不是什么铁打的人,怎么就总以为自己这样厉害,连箭都敢用自己的身子去挡。假如他真出了事,要她怎么办。
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哪怕心里有多少气,也撒不到他头上,最终只是一颗心酸胀得厉害。
她抿了抿唇,拿起一旁的布巾,轻轻握起他的长发。
“眼下是什么天气呀,头发还湿着就敢睡。”她边细细替他擦,边道,“也不怕一会儿再头疼。”
苏锦的头发软软的,散着清香和水汽,在冬日的空气里晾到如今,半温不热的,像是从她掌心一直拂到了她心上,一片心痒难耐。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轻轻笑出了声。
“你还笑?”楚滢说他。
他像是有些想忍笑,却没有成功似的,垂了垂眼,睫毛落在玉似的脸上,又长又密,微微颤动,好看得紧。
他轻声道:“要不是陛下突然来了,怎么会急着出来的?”
“……”
好嘛,又在怪她。
楚滢看着这人,心说也真就是她给宠得,这全天下话里话外敢怪皇帝的,怕是他独一份了。
“好,是我错了。”她软声软气的,拿布巾揉着他的头发,“我给苏大人赔礼道歉,好不好?”
苏锦让她逗得,嘴角弯弯上扬,“陛下拿什么来赔礼道歉?”
“苏大人想要什么?”她反问。
眼前的人平静而认真:“臣最想要的,自然是陛下勤政爱民,不负所望,成为天下人称颂的明主。”
楚滢替他擦头发的手都不由一僵,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到了眼前的情境,想的竟然还是这些。何须他操心,她上辈子于当皇帝这一项上,着实也是够熟练了。她怕会让他失望,哪怕他不在的日子里,也从来没敢怠惰过。
但这一世,她只想多花些心思来操心他。
也真是她的苏大人有本事,生得这样年轻好看,却偏在这里和她玩老古板这一套,也不怕煞风景的。
“这个不算。”她道,“这是关乎社稷苍生的,但向苏大人赔礼,自然是不考虑旁人,只与你一个人有关的。”
苏锦在她较真的目光里,仿佛是当真想了想。
“臣想不到,”他和缓道,“陛下给臣的已经够多了。”
楚滢却只在心里摇头。
不,才不是呢,上辈子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帮着她,护着她,她在他的羽翼下,还颇为怡然自得,只以为他有朝一日一定会是她的君后,她会长大,会成为明君,可以让他不用再那样操心,可以往后余生都宠着他。
后来才知道,往后,是最不可捉摸,不可轻信的东西。
这一世,她只怕她给的太少,怕她稍不留意,她的苏大人就会再一次从眼前消失,让她坐拥天下四海,却再也找不见他。
“陛下,”眼前人忽然唤她,“怎么了?”
见他望着她的眼睛,微有怔神,她猜大约是她一时忆起前世,眼睛有些红了,连忙眨了眨眼,堆出笑来。
“没怎么,我在想,连苏大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该怎么办。”
她抛开擦完了的布巾,忽地凑上前去,冲着他甜甜地笑:“我想好了,那我便日日都对苏大人好,先把这个礼赔上,等哪天苏大人想到需要什么了,再来告诉我,好不好?”
眼前人哑然失笑,“陛下难道不觉得,自己亏了?”
“亏吗?”她摇头晃脑,“我觉得有苏大人在身边,是我几辈子加起来最赚的事。”
“……”
苏锦微微偏了偏头,躲开她炙热得灼人的目光,低声道:“陛下说笑了。”
楚滢极是不满。他明明就是对她有意,却每每她认真表明心迹的时候,他都慌不择路,只想躲得远远的,像是不愿和她牵上半分纠葛一样。
躲吧,躲到天涯海角去她都能将他绑回来。
她刚要再说,却听房门轻轻一声响。
她正趴在苏锦身前,只隔一床被子,脸都快挨到他胸口了,既是来不及躲,也没存心要躲,就听身后急急传来一声:“奴参见陛下!”
一回头,原来还是秋桑,手里端着一个碗,头埋得低低的,瞧那模样,像是很担心自己长了针眼的样子。
她很相信,要不是手上端着碗怕摔了,他恐怕已经当场跪下了。
“免礼。”她干咳一声,忍着笑道,“拿过来吧。”
秋桑连头都不敢抬,挪到面前,将碗放下,原是一碗汤药,黑漆漆的,飘散着苦味。
“这是御医给开的药,”他嗫嚅道,像是有些不放心,壮着胆子还要叮嘱,“得趁热喝,说是凉了伤胃。”
楚滢轻笑了笑,大度地给了他解脱,“知道了,放这儿吧,我来。”
垂眸一想,忽然又叫住他:“对了,厨房里有什么点心没有?”
秋桑愣了愣,脑子倒还是机灵,立刻报:“有,有一碟子桂花糖蒸栗粉糕,是太后那里送来的。”
“哦?”楚滢听着,倒有些意外,“行,那也拿了来吧。”
秋桑立刻照办,忙忙地端了来,又低着头一溜烟地退出去,活像是有谁撵他似的。
楚滢眼看着门重新关上,才转过身来,伸手轻轻去扶苏锦,“来,苏大人喝药了。”
她见他方才说话,仿佛精神还好,一扶起来就发现他身子仍是软绵绵的,心里忍不住就发疼。可不是吗,在外面担惊受怕的,伤压根也就没能好好养,今日又周折回宫,路上辛苦,任谁也撑不住。
手底下便更放轻了几分,柔声道:“喝了药,伤就好了。”
苏锦看她一眼,眸中带笑,“陛下又拿我当小孩哄。”
她心说,一回生二回熟,哄着哄着,可不就习惯了,得把他圈在身边哄一辈子才好。
“生病的可不就是小朋友?”她笑着捧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