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苏锦却伸出了手,“臣自己来就好。”
“怎么了?”她一时还不肯放,“在村子里的时候,我还喂你喝鸡汤呢,你放心,我手底下可稳了,不呛人的。”
苏大人一回宫就又想躲远开去了,那可没门。
苏锦望着她,像是无奈又好笑,忍俊不禁,“陛下如果不是真心想谋害臣,就不要和臣争了吧。”
“……?”楚滢转转眼睛,“什么?”
就见眼前人瞥一眼浓黑汤药,幽幽叹了一口气,“这药连闻着都苦,不如一口气灌下去,倒也罢了,若要一勺一勺喂的话……”
他作势用眼角斜斜瞟她,“陛下和臣是有多大的仇啊?”
“……”
楚滢捧着药碗的手,忽然就软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千年成精的狐狸,在心尖上啃了一口,狐狸毛还若即若离地从心上拂过去,痒得恼人。
她将药碗递过去,难得地露出几分傻样,讷讷道:“好,好,自己来。”
苏锦喝药的模样也很好看。
眉头微微蹙着,喝得倒是干脆利落,下颌扬起,漂亮又白净,喉结轻轻滑动时,烫得楚滢的目光都左右闪躲,既不敢,又忍不住想要落上去。
直到那只空空的药碗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苏锦递还给她,还抿紧唇角,摇着头低低地笑了一下,“果然苦得厉害。”
其情其状,勾得楚滢的心忍不住又往上一荡。
如果不是她知道这人脸面薄的话,她会以为,苏大人是在……撒娇。
“那吃点甜的就不苦了。”她笑着端过一旁的糕点盘子,“喏,这不是都给你备好了。”
栗子粉糕,拿模子刻成了小巧的梅花状,粉粉糯糯,散发出好闻的清甜气,面上洒了一层秋天里攒下来的桂花糖,讨巧喜人。
她很自然而然地拈起一枚,就送到眼前人唇边,“尝尝看,我父后宫里做的,味道大约是还可以。”
这人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臣都多大的人了,不过喝一碗药罢了,陛下做什么费这样多的心思。”
多吗?她歪歪头,她只觉得还太少了,在他身上放多少心思也只嫌不够。
“刚才秋桑不是说,这药凉着喝伤胃的。”她认真道,“我想着,那药力应当是有些凶狠的,即便是趁热喝了,也该吃些点心压一压,免得一会儿胃疼,多难受。”
眼前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终究是轻声道:“陛下有心了。”
她望着他,笑眯眯的,只是眼底有几分掩不住的酸涩。
其实,不只是这样。
她知道,他这人不喜欢药苦,偏偏又有些挑嘴,寻常的糖果蜜饯一类,都嫌甜腻,只喜欢这些清甜不过分的点心,压一压嘴里的苦味。
他前世为了她,掉过一个孩子,也伤了身子,那一阵她便是如此,天天哄着他喝药,变着法儿地拿这些点心汤羹,来讨他开心,小心翼翼的,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几分一样。
苏锦垂眸看了看那块栗粉糕,像是短暂地出神了片刻,倒也没有和她推拒,当真就着她的手,轻轻启唇咬下去。
气息轻软,几乎触到她的指尖。
楚滢望着他的模样,心里竟忽地浮现一股满意。
如果说从前的苏大人,是将她推开了三千里,那此番卧病,倒是大约只剩下五百里了吧。真是的,明明心里也有意,做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
他是比世间寻常男子,不,比大多数女子都强上许多,一路走来,朝臣同僚对他有敬畏,有惧怕,更有忌惮,唯独没有几分真心的喜爱和关照。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但他说到底,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他这样好的人,原该是有人哄着,有人疼,不该什么事情都自己一肩扛。
只求苏大人,别再将她推远了,让她好好哄着他,把前世没来得及给的,全都补给他。
“陛下这样看着臣做什么?”眼前人忽然出声。
她飞快地眨眨眼,笑得灿烂:“我只是觉得苏大人这样,瞧着很乖。”
苏锦微微偏开两分目光,声音淡淡:“那是您瞧着臣这几日病着,好欺负了。不如臣给您布置几篇策论,回去写了来交差,可好?”
“……”
他如今拿捏她,真是张口就来,连腹稿都不打了。
楚滢气鼓鼓的,瞥着他耳尖那一抹淡淡的红晕,却又忍不住笑。分明就是害羞了,还偏要拿出帝师的模样来压她,也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劲儿。
“写呢,是一定可以写的。”她凑近过去,带着几分耍赖腔调,“苏大人说的话,我什么时候敢不听过呀?就算是你说要天上的月亮,南海的鲛珠,我也现在就动身摘去。”
眼前人那一抹红意便逐渐染到了脸上,低声道:“又在胡说了。”
她笑嘻嘻的,偷偷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他,“但我可不舍得让你在病中看我写的破烂东西,要是累着了苏大人,我会罪该万死的。”
“荒唐。”
这人陡然敛了神色,微微蹙眉看她,神情极是不赞同,“堂堂一国之君,在说些什么?”
她被他斥了,却也不退缩,反而趴在他胸前,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苏大人真的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在我心里,苏大人重过这皇位百倍。我愿意学着打理朝政,一来是不愿你总这样辛苦,二来是因为坐稳了江山,才能护得住我的苏大人。”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字字郑重,“但是,如果苏大人不在身边,什么江山社稷,都是一文不值。”
眸若星辰,赤诚滚烫,一字一句都不作假。
她牢牢地望着苏锦,像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刻进他的记忆里去,好让他往后万一再有想躲开,想抛下她的时候,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此刻剖白。
苏锦在她的目光里,像是陡然被烫着了,匆忙移开目光。
只是他被人紧紧地拥着,即便仓皇无措,却也终究无处可逃。
楚滢眼看着他闭了闭双眼,睫毛颤动,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尾音竟像是微微哽咽,听在耳中令人心生不忍。
“陛下……”他合着眼轻声道,仿佛叹息。
她望着他微蹙起的好看的眉头,既不忍心过分强逼,又不舍得放手,只低声道:“好啦,苏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不必急着回答我,我不要紧。”
她没有假装大度,她是真的不急。
只要苏锦好好地在她身边,哪怕一辈子都像这样,不与她言明,只若即若离,都可以。
苏锦睁眼看她,只见她乖巧伏在他的胸口,头顶碎发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只用一根手指,隔着被子在他胸前轻轻画圈,神情安宁,却又透着无限依恋。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中紧紧抓着被褥。
只觉得她是毫无遮挡地,在他心口上勾画,他若是不坚定一分,心就要被撅出来燃尽了。
“陛下,”他轻声道,“您……压到臣的伤处了。”
楚滢闻言,一瞬间就弹起了身,慌慌张张抱他,面露无措,“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你怎么样?疼不疼?”
看着她一张小脸吓得发白,苏锦忽地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
但是无法,若再让她这样勾下去,他今夜实是撑不住了。
“不疼。”他眼中微露笑意,“陛下不用惊慌。”
不料面前少女却与他预想中不同,非但没有乖乖坐在一旁,不再乱来,反而凑近前来,伸手轻轻扒他的寝衣领口,“御医怎么给你包的?我还没看过呢,让我看看。”
寝衣轻薄,让她一扯,领口就斜斜敞开了半边,白玉似的肩头已经露了出来。
苏锦万万没想到还有此节,忍不住就要去捉她的手,“陛下。”
但他是有伤在身,又是男子,哪里比得过她敏捷,只见她忽地踢掉鞋子,一个翻身,就滚进了床的里侧,正对着他的伤处,小手不由分说,就爬上来。
“你……”他满脸通红,一时失语。
楚滢却只专心盯着他肩头,不带绮念,满脸认真。
“有什么好躲的?”她轻声嘀咕,“在庙里的时候,还是我亲手给你包的呢。”
但是她承认,的确是御医包的要好上许多,干净的布帛,包扎整齐,比她那狗啃一样的手艺体面多了,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伤口,但一定是上过金创药。
她一早就吩咐过,须得用最好的药,别的一概不管。有御医悉心照看着,他的伤一定会没事。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很满意,须臾又皱起鼻子看他,“伤口是处理得挺好的,只是人不乖。”
苏锦在她故作凶巴巴的语气里哑然了片刻,“怎么说?”
“伤口刚包好,就急着沐浴,也不怕沾了水又感染了。”
楚滢望着那一方布帛,颓唐得很。
她知道,这人爱干净,流落在外面这些天,怕是要将他给难受死了。但怎么连自己的身子也不当回事,合着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提心吊胆的,事事为他操心。
眼前人却忽地笑起来,瞥了瞥自己肩头的布帛,“陛下不是都摸过了?”
“哎?”
“可有半分沾过水吗?”
“……”
苏锦看她的眼神,像是无奈,又像是温柔安抚,“臣只是让秋桑帮着擦洗了身上和头发,伤处并没有碰水,不要担心。”
楚滢顿时眉开眼笑,“这才对嘛,好了,苏大人最乖,是我错怪你了。”
苏锦刚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就听她埋头在他身边小声嘀咕。
听起来很像是:“下次也可以让我帮忙的。”
“……陛下在说什么?”他垂眸盯着这人。
楚滢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只是在跟苏大人认错道歉呢。”
说着话,手上还不老实,悄悄掀开了被子一角,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塞进去,同时手就慢慢地往身边人腰上爬。
苏锦倒也不是没有习惯,也知道按不住她,只是身上仍是泛起一阵酥痒,尤其是腰间这样敏感地方,稍碰一下,便心悸难当。
他忍着不愿喘息出声,只低声道:“陛下不可乱来。”
“怎么了?”楚滢挨在他肩头,小心不碰着他的伤处,满脸坦荡,“在大娘家的时候,我们不也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的吗?”
那时候,她夜里借着取暖的由头,可没少往他身上挨。
苏锦让她这样一说,脸上顿时又挂不住,“如今是在宫里。”
“宫里又怎么了?”楚滢不依不饶,“无论在哪里,天上地下,我也只喜欢苏大人一个。”
目光滚烫,热意又起。
苏锦实在是耐不住,轻轻推一推她,“别再胡说了,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成什么了?快些下去。”
楚滢环着他的腰耍赖,“现在没有旁人,都是自己人。让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好不好?就一小会儿。”
他在她的攻势里终于败下阵来,无奈道:“说定了,可不许赖的。”
“嗯!”楚滢笑得眼睛像月牙弯弯,还着意往他身上又蹭了蹭,“我最听苏大人的话了。”
她小心翼翼,又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气息。
带着体温的清香,是她前世熟悉了的枕边香,也是她今生扑不灭燃不尽的渴望。
却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像是秋桑在慌乱道:“奴参见太后!不意太后这样晚前来,奴接驾来迟了,请太后恕罪。”
“……”
她听得太明白了,这哪是在迎太后,分明是喊给屋内听的。
她一抬头,眼见着像苏锦这样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人,竟也现出了几分惊慌。刚要起身下地,就听门扇一声响,两相之间,顿时只有一座屏风相隔。
这要是让她父后瞧见,她从苏大人的床上滚下来,也过于精彩了。
她是脸皮有千层,丢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但只怕于苏锦的名节有碍。
她也是别无他法,只能一把放下床边帷帐,又飞快缩进被子里,连同头发衣角都尽力塞得好好的,躲在床的内侧,全心全意装死。
偏偏手还圈在苏锦腰上,不舍得放,用气声安慰他:“别怕。”
“……这能行吗?”苏锦忍不住。
“不行也行了。”
“……”
他们三两句耳语间,太后已到得跟前,一身家常打扮,慈眉善目:“苏大人,哀家这么晚来扰你休息,万望勿怪。”
苏锦即便是有心下床请安,也不能够,毕竟被子里还躲着一个人呢。
只能稍稍坐起身,道:“太后说哪里话,您来看臣,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如今起不了身,实在失礼,还请太后见谅。”
“快些躺着,不要闹这些虚礼。”
眼见得太后如此亲切,更兼漏夜还来看望他,苏锦极是不好意思,哪怕知道楚滢藏在身边,仍是犹豫了片刻,是否要将帷帐拉开,方显尊重。
手刚一动,那边太后正好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定了,见状立刻道:“不必忙,这帷帐便不要收了,夜里风寒,你身上又有伤,挡些风也是好的。哀家原是来瞧你的病,怎么还让你折腾呢。”
他只能低声谢了恩,就觉得楚滢一动不动贴在他身边,暖暖热热,像个小暖炉似的,令人既熨帖,又紧张不已。
隔着一重帷帐,只盼太后是真没有瞧出被子底下还藏着第二个人。
他这厢心里忐忑,那边太后却只唏嘘感叹:“此番阿滢遇险,多亏有苏大人,要不然,哀家实是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