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岚少见的抬首凝视他,眼神平和,却也极度的疏离,看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不过如此。
呼雅泽忽觉大事不妙,一种陌生的无力感袭来,强烈的占有欲让他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似乎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敖岚递给他一封信,说:“这是和离书。”
呼雅泽脑中“轰”地一声巨响,差点没有站稳。
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想到敖岚可能冷脸相对,或是哭哭啼啼,想到了这次可能是持久战,可万万没想到她却想和离。
第23章 那暗卫统领面如死灰,带……
敖岚语调平淡,“如风资质平庸不适合当储君,我更不是合格的太子妃,殿下才二十四岁,再娶很快便会儿女成群。和离书我已签字按了手印,还请殿下允我们母子三人走。”
听她一口一个“殿下”,平淡的说着这些令他心如刀割的话,他整个人除了愤怒和极度的痛,已感受不到其他。
他凤眸染红,面容扭曲着,吼道:“你以为和离就能远走高飞?整个夏国谁敢接纳你们我便诛他九族,你看你有无落脚之地!你老实待在宫中做我妻子,别妄想其他!”
敖岚在他的咆哮声中纹丝不动,犹如一棵娴静的水仙花,蔼蔼道:“我保证这辈子不会再嫁,如风也不会再对皇位有想法。”
呼雅泽抬手将和离书撕得粉碎。
染墨的纸片缓缓飞散,他盯着对面的女人,一字一顿说:“我不会放你走,永远都不会!”
敖岚不解的望着他:“如风是你亲子,你不喜他便罢了,还不假思索的对他下杀手,其他我都能忍受,但作为母亲,我不能将孩子置于险境。我只愿我的孩子健康快乐。”
呼雅泽额角滚出汗珠,他感觉出敖岚这次是动真格的。
因为他动了她的爱子。
作为父亲,他既未经历生产之痛,又未体会过养育之恩,对于孩子,他只觉那是自己将来的继承人,需找鸿儒大学严加教育。
仅此而已。
但敖岚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一旦涉及到孩子的事,她都十分敏感。
方才她的话让他彻底明白,她勉强被动接受他,完完全全是因为孩子。若孩子不需要他了,在她眼中,他便一丝价值都无了。
如同现在一样。
都道他无情冷血,她更是如此,连感情都能委曲求全。
与漠北草原上为护幼崽长大,委身于敌方狼王的母狼如出一辙。
待幼崽能独立捕食了,母狼便毫不留情的离开。
“岚儿,我并不想害如风,只是……”呼雅泽涩住,再说不下去。
他也的确没甚么可辩解的。
那日他是被敖岚亲此薄彼的态度刺激到了,仿佛他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值得她有一点留恋。
可无论如何,他的确禽兽不如。
敖岚依旧平和,但语气不容置疑,“你签字之前,我先住月潇酒楼。”
呼雅泽没有任何可阻挡的理由。
*
“老臣府中新购的春茶,听闻殿下爱品茶,不若去老臣府上品尝一下?”
议完公事,丞相笑眯眯地望着呼雅泽。
丞相府距太子府不远,去一趟也不费功夫。
何况,丞相像是有事要敲打的样子。
呼雅泽心知是敖岚之事,便应了,想听听丞相能给出什么高见。
丞相府的茶果然新鲜,丞相絮叨着说这茶叶是他侄子从老家给他捎来的,他老家是茶乡,村民卖茶为生,等他退隐朝堂,也要回乡种茶。
呼雅泽心不在焉的应着。
不远处弹琴的是上次他退回来的惠兰。
低首弹琴的轮廓与敖岚很像,他脑海中浮现出前些日子敖岚在船舱内弹琴的情景,他近距离欣赏了个够。
他极喜欢看敖岚专心写字或弹琴的模样,一副娴静优雅的皇室贵女姿态,不再冷漠或敌视,像初识时的简单少女。
他已三日没见到敖岚了。
送了她喜欢的各样东西过去,她一样没收。
甚至他还送了一只兔子,敖岚也不要。
昨日,痛定思痛,他写了一封《谢罪书》,将自己罪名一一罗列,下了保证好好表现,会做个好父亲好丈夫,乞求敖岚的原谅。
他满心期待不管是骂他还是厌他,敖岚起码能有所回应。
毕竟这是他此生做的最低三下四之事了。
若这封信流落到旁人手中,看到他堂堂太子对着妻子卑微的语气,他在九州四海之内的名声也尽然毁了。
但据暗卫说,侍女刚拿出来,敖岚只说了句“不看”便拒绝了。
那封未开启的信便又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连敖岚的手都没沾着。
呼雅泽彻底没辙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京城中好似又起了关于他和敖岚的流言,他忙于公务,也没闲暇去理。
若是传到他耳中,势必要将嚼舌根之人投入狱中折磨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殿下?”丞相看着他。
呼雅泽回过神来,问:“方才丞相说了什么?”
丞相一笑,说:“哦,我是说您记不记得前朝的叶十娘?”
呼雅泽当然有印象,“记得,卫帝的一个外妇,救过卫帝的命。”
“当时卫帝一心想接叶十娘进宫,还想封她做皇后,可叶十娘不愿意,生下青城公主后就走了,两人再也没相见。所以,您知道卫帝内心深处最疼爱的公主是谁了吧?”
呼雅泽从未细究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不是敖岚。
“如此来看,定是青城公主。不过,”呼雅泽回想当时情景,“卫帝反而对青城公主最不在乎一样。”
丞相笑了笑,“卫帝后宫女人多,争斗不断,与其让爱女成为众矢之的,不如偏安一隅静待花开。”
呼雅泽表示赞同。卫帝看似苍弱,却老谋深算。
“除了青城公主,其他几个公主命运都颇坎坷。”
听此,呼雅泽抬起了眼皮。
丞相仿佛不觉,兀自感叹,“譬如说盛绮公主,原本卫帝将她许配给了少年将军李汶杉的,可惜天妒英才,小李将军英年早逝,这段姻缘便断了。”
呼雅泽眼皮微跳,已无法维持得体表情了。
丞相不管不顾,沉浸在往事中,“我在凉州任太守时与小李将军共事过,当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为人还谦逊有礼、风度翩翩,深得军心,若不是当时卫帝赐婚,我真想将女儿许配给他。”
呼雅泽目光冷却下来,泛着冰湖一样的寒光,眸色愈发清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起杀意的征兆。
这些汉人官员,认为他配不上敖岚,不敢明说,总是这样暗搓搓的给他添堵。
当然,堂堂丞相眼界高深,老狐狸般狡猾,将他叫来绝不会只是感叹李汶杉有多么一表人才。
呼雅泽没言语,冷漠盯着丞相,想听他还能说出什么来。
丞相适时的一笑,眼角皱纹堆起,颇有几分长辈的慈祥,“老臣方才唠叨了些不该唠叨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他示意下人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枚白润的凰佩躺在红绸缎中,说:“小李将军临终前,将这个托付给了我,是盛绮公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他不能守护公主,便也将信物一并送回,日后公主再寻佳婿仍可将此物托付给对方。他希望公主忘了他,嫁个好夫婿,好好过日子。”
那枚凰佩与呼雅泽腰间黑玉带上所系凤佩合在一处恰是一轮满月。
呼雅泽心中却五味杂陈,已不单单是嫉妒了。
想不到李汶杉对敖岚的感情竟如此无私。不求回报,惟恐敖岚受委屈。
他试问做不到。
恰好相反,他弥留之际一定会先杀掉敖岚,以防她被其他男人沾染。生同衾,死同穴。
见呼雅泽长久沉默,丞相道:“按照小李将军的遗愿,如今这枚玉佩送给殿下是最合适了。”
呼雅泽开口,语调冰冷,“丞相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丞相不慌不忙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殿下高居庙堂之上,万丈荣光之下,英明神武,我等莫不臣服仰望。只是,后堂之事,老臣却与殿下隔着十层屏障,只好暗暗观察,见殿下对公主一片真心不变,才敢拿出来,总算不辜负小友临终之托。”
不知为何,呼雅泽浑觉丞相句句嘲讽,令他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他剑眉四周微微泛红,语气更加冷淡,还带了储君特有的冷傲,“既是送出去的就不属于岚儿了。我与岚儿感情很好,不需要一个外人的东西印证。”
呼雅泽起身,“回。”
侍从屏声静气,簇拥着太子离开。
回到太子府坐下,他又后悔没要凰佩。
那可是敖岚自小佩戴之物。
他为了男人的面子,嘴硬了一下,在丞相面前强撑着作为太子的威严,事实上,丞相早已洞悉了他们夫妻的一切。
下次找个机会,若无其事的提起来,丞相一定会领悟他的意思,送到他手上。
宽阔的屋宇一片寂静,侍从每日将屋内打扫得一尘不染,床褥也是刚晒过的,蓬松柔软。
呼雅泽嗅了嗅,只有阳光的味道,丝毫没有敖岚的味道。
他又烦躁起来,气愤愤的想道:我呼雅泽凛凛男儿,难道缺了个女人还真没法活了不成?
忽然想到遂王子说的夜澜洞天中那个什么艺妓,长得跟敖岚一模一样,都能让遂王子在大街上认错人,他破罐子破摔,打算去看看,权当是打发时间。
没大多功夫,他却怒冲冲的从夜澜洞天出来。
老板娘和梦雁姑娘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恭送,不知哪里惹到了太子爷。
就在刚刚,精心打扮的梦雁刚从屏风后出来,还没走几步,太子就冷了脸。
阴沉的年轻男子浑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场,对上那双冷酷的凤眸,梦雁打了个寒战,她深吸口气,娇滴滴的喊了声“殿下”试图挽回,熟料太子怒然道:“这样也自称倾国倾城?”
说完拂袖而去。
这句话可是让老板娘如置沸水,生怕下一刻会出现御林军将店封了。
太子上了轿离开,没再留下一言半语。
老板娘直跺脚,不停念咕:“定是哪里我们没顾到,触了太子霉头!”
这是从来没有的情景。
毕竟梦雁是全京城富豪子弟竞相追捧的名伶。
梦雁又羞又愧,小声啜泣着,那梨花带雨的小模样真是让人心肝软成一团。
“女儿还没来得及跟太子殿下说上一句话,他便抬脚走了,可能女儿长相确实不随殿下的眼缘……”
老板娘瞄了眼身后哭泣的娇花,心中实在不解。
太子阅美人无数这是肯定的,梦雁在他眼中算不得顶级美人也属正常,可也不至于见到梦雁就失望到抬脚就走吧?
老板娘已没有心思去安抚梦雁,愁眉不展,不住的唉声叹气,满脑子想着如何托人去太子面前说情。
且说呼雅泽一腔怒火,原来竟上了赵遂的当。
那艺妓与敖岚并无半分相像之处。
赵遂竟敢对他的女人有念想,还满口谎话开脱,当初应剜了他的眼。
想起赵遂在光天化日之下堵着敖岚的轿子,说要娶敖岚当王妃,呼雅泽恨得牙痒,恨不得将赵遂抓回来,剥其皮、噬其骨。
他命侍从直接去月潇酒楼,今日再怎么厚着脸皮,也要见到敖岚。
大不了负荆请罪。
只要能原谅他,她让他做什么他都答应。
他已顾不得什么男子尊严、储君颜面了。
对敖岚服软认错,又不是旁人。
谁让他又犯了不可弥补的错。
轿子忽然停下,小山在帘外道:“殿下,暗卫统领李大人有要事禀报。”
呼雅泽眼皮一跳,“刷”地掀开帘子,急问:“何事?”
那暗卫统领面如死灰,触到他威严的目光,“砰”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请罪:“殿下,娘娘不见了!”
*
暮色四合,群山像高大的神祗,雾气弥漫天地。
林中小村庄升起屡屡炊烟。
一天一夜的功夫,敖岚丝毫不敢停歇,已到了夷山附近。
心中被太多事充斥着,她几乎未合眼,也未感到累。
尽管天色渐暗,他们也不敢在农舍里借宿,直接进了山。
马车在山路上缓慢行驶,武德儿不时打量着四周,看有无地方能栖身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只是这里草木茂密,压根看不出什么地形。
雾气越来越大,甚至连一臂之远的前方都看不清。
武德儿只得勒住马,停了下来,心里愁得很。
他下了马车,对敖岚道:“公主,我去前方看看地形,省得翻了马车,我走不远,有事你尽管叫我。”
敖岚看了看外面的雾气,心中忧愁,道:“你小心些。”
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寂静山中不时有鸟虫啼声,要么就是草丛中响起“刷刷”声,不知是什么跑过去。
每有异动,敖岚就全身绷紧,手心全是汗。
这一天一夜里,她总是产生错觉,觉着后面有马蹄声追来。
此时她也不忘竖着耳朵仔细听后方动静。
杏溪紧紧挡在帘口护住敖岚,说:“公主别怕,奴婢保护你。”
敖岚勉强一笑,安慰杏溪也是安慰自己,“错觉罢了,不会这么快。”
终于,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武德儿兴奋的跑过来道:“公主,前面有户人家呢!家中就一老一小祖孙俩,聊了几句,我看是个老实人!我说是家乡饥荒,带着阿姐和妹子出来讨生活迷了路,那老人说是可以让我们投宿!”
敖岚和杏溪涉世不深,又不敢轻易露面,听武德儿说好便放心了,道:“那便好,我们过去吧。”
待到了那里,见低矮木屋前站着一老一小,那半大孩子提着灯笼,在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