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再望一眼皇叔,便小声说:“我不敢,皇叔让你坐。”
他什么时候成了她们母女的主人了?呼雅泽也不敢这么强求她!
敖岚恨得牙根发疼,冷冷凝视着云昭王,他静默的黑眸,像沉寂的深潭,读不出情绪。
马车忽然停了,原来是皇后侄女蒲花郡主见到云昭王的车,想搭车去宫外一趟。
蒲花一上来,见还有另外两人,楞了一下,便要直接坐云昭王旁边的锦垫上,云昭王开口,“这是太子妃的。”
蒲花正好愿意靠着初雪,跟她逗着玩,便探寻的望向对面的敖岚。
敖岚只好不情愿的坐到云昭王旁边的锦垫上。
清新的花果香环绕四周,魂牵梦绕的味道。
云昭王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眉宇舒展开来。
轿内气氛尴尬,敖岚视线盯着纱帘,望着外面影影绰绰的景色。
云昭王也始终不发一言,连初雪跟他说话,他都没怎么回应。
初雪只好跟表姑蒲花说话,原来表姑是去外面买些丝线料子,想要绣点东西,表姑绣工很好,她有一块绣着名字的手帕就是表姑送的,父王、皇叔和皇兄都有。
咦,母妃好像没有?
“表姑,你最近又做的什么呀?”
“入冬了,想给你们秀一双鞋垫。”
“太好啦!我想要彩蝶的,而且一定要绣上我的名字!”
“好。”
蒲花笑吟吟应着,瞥了一眼敖岚,似有鄙夷。
这个亡国公主,除了一副好皮囊,再无长处,作为人妻,居然连针线都不会做,一身的公主病。
这副艳丽的皮囊牢牢的吸引住了太子表哥,即使她现在在孕期,太子表哥也丝毫没有找其他女人的心思,甚至……她频繁的见他,还引得他反感。
且走着瞧罢,迟早有一天她年老色衰,太子表哥便会将她无情的抛弃。
蒲花真是无比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即使她得不到,她也不希望别人得到。
初雪见蒲花颈中围着一方绣的极为好看的丝巾,便缠着打开看看。
蒲花巴不得能打压一下敖岚,让她自愧不如,便大方解开。上面秀了两朵嫩荷,粉白的叶瓣,尖尖的,映着碧绿的荷叶,远看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手艺很是精湛。
“真好看!表姑真厉害!”初雪作为小孩子,天真无邪,拍着手赞扬。
蒲花挣足了脸面,心情甚佳,问云昭王:“表哥,你还要手帕么?我再给你绣一个。”
云昭王回绝,“不必了,上次那条我也一直没用过。”
蒲花开玩笑,“你没扔罢?”
“那样精致的东西,你定是费了许多心思,即便不用,我也一直好好放着。”
朝中有些同僚会怀揣一块,用来擦汗,对他来说,手帕纯属无用之物,许多女人似乎热衷于做这些东西,还到处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敖岚始终不发一言,雪白的长颈垂着,长睫一眨不眨,眼角两抹粉红色,渐渐晕染到两颊。
蒲花娇俏一笑,发梢飞动,“表哥向来只认精巧之物,能得到表哥认可真不容易。”
“粗陋之物就是废物,不如不做。”
云昭王语调虽轻淡,可对他人他事的苛刻已流露无疑。
蒲花想起往事,抿嘴笑道:“姑母说,你在吏部挂职的时候,就因为下属写的章程错了两个字,就革了他的职。”
云昭王还是淡然无波,话语却是有几丝残酷透出来,“若是战场上旗官挥错两个旗帜,要赔上多少性命,是该问斩的罪名,既然做,就应当做最好。”
很快到了丝线铺子,蒲花便先下了。
马车继续往桐草巷驶去,车内又安静下来,初雪小鸡啄米一般,渐渐倚在靠枕上睡了过去。
敖岚自然知道方才那表兄妹的对话,句句都在讽刺她。
除了给鹿大哥做过香囊和披风,她从未动过针线,手艺的确很差,光天白日之下扔到荷花池已经够羞辱她了,还要再在她面前挖苦。
想到鹿大哥一点不嫌弃她粗陋的针脚,自始至终将她所赠之物珍重收在身边,敖岚眼眶发酸。
与鹿大哥共度的那段甜蜜日子在脑海中闪现。
即使受了重伤,拼劲最后一口气也要与呼雅泽决斗,来救她……
她怎能将这些人与鹿大哥相比,他们只是她为了生活而虚与委蛇的过客,他们不配。
不知是否孕期之故,她现在脾性暴躁了许多。
自往事中回转过来,她双手紧攥,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想像打呼雅泽一样,狠狠地捶打身旁这个语调轻蔑的男人。
想打得他再也发不出那样轻蔑的笑声。
云昭王作为习武之人,听力异常敏锐,听得身边人呼吸一深一浅,侧首一看:敖岚低垂着首,露着一片雪白滑腻的长颈,双手紧握成拳,好似还咬着牙根,似有什么不平之事。
他不由得焦灼,问:“怎么了?”
第41章 她那样单纯,从未经历过……
敖岚真想抬首与他狠狠对质,将他虚伪一面毫不留情地揭露,然后下了轿子扬长而去。
不过她生性温善,又是金枝玉叶,自小养成了言行端庄之习,尽管想,化到嘴上,却又张不开口。
与呼雅泽的那些吵闹,已是她最泼皮的模样了。
最终她将所有力气都用到唇舌上,语调冷漠,挤出来几个字:“明知故问。”
然后将身子侧到一边,遮掩住低落的情绪。
对自己这无力的反击感到不满。
此刻她更恨自己怎就不能生有一张利嘴。
像市井上看到的那些妇人一样,一句接一句,能将人骂的抱头鼠窜。
见她双颊粉红,眼睫濡湿,唇像是沾了春雨的花瓣,一截雪白的鹤颈,压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含着无尽的幽怨。
云昭王呼吸窒了片刻,迅速将视线移向一旁,压下不该有的念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哪地方得罪了她。
眼下她压根不愿面向他,更遑论与他说话,他不敢再回什么,怕说多错多。
只能屏息默默陪在一旁,目光偷偷投在她身上,又是爱怜又是愧疚。
下车时,他伸出手臂,她厌恶的转过头去,可她身子已有些笨重,必须得有人扶着。
几个侍从本来要上来扶太子妃,不过见到云昭王的眼神,他们又被唬住,退了回去。
云昭王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将她扶了下来。
一落地,敖岚就猛地推开他,语气里皆是烦躁,“让侍从来扶,不必劳烦你。”
这个云昭王简直是她见过的最假惺惺的男人。
暗地里做着鄙弃她的事,一旦当着外人的面,又迫不及待地扮作对皇嫂敬重的样子,让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呼雅泽虽也令人厌恶,可也没这么装。
看清了真面目,云昭王直接超越了太傅和太子,升为敖岚心中第一厌恨之人。
“母妃,你怎么生气了?”
初雪觉出来母妃对皇叔说话好像恶狠狠的,便仰首望着敖岚,又疑惑的看看云昭王。
敖岚心中暗悔不该让孩子看见失态一幕,便转移话题:“我们快进去罢,文先生等着我们。”
初雪便高兴的奔向门口,又转过身来,望着云昭王,“皇叔,要准时来接我们呀。”
云昭王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皇叔有些不开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孤单似的。
*
学生认真练着字,文先生倒了一杯茶来后院,在纸上写:“你好像不太高兴。”
不知为何,他身上有种奇异的亲近感,敖岚愿意与他吐露心声。
“我做了条剑穗送给别人作为答谢,被他嫌弃粗陋扔了,还当面说了许多讽刺的话。”
“不值得相交之人,由他去罢,莫动气。”他指了指她的小腹。
敖岚点头,朝他勉强一笑。
他将茶杯放在她手中,是一杯暖暖的八宝茶,他平日里喝的都是白水,这应是特地给她买的。
她果然没看错,文先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
午后阳光温暖,敖岚卧在躺椅中,方才被打断的瞌睡袭来,她又渐渐睡了过去。
佝偻的身影重又出现,立在她面前久久不动。
灰茫的双目渐渐凑近,深深凝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处。
良久,他伸出满是伤痕的手,隔空抚摸她白皙娇美的脸颊和浓密柔软的乌发,最后轻触了下她的双手,依旧柔若无骨,纤细嫩滑。
他无神的眼中瞬时飞出两大滴泪。
童年的记忆深深刻在脑海中:他们每晚都同榻而眠,睡觉之前她总要闹他,捏他的脸,或者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亲他、咯吱他,他总是不堪其扰,说:“皇姐,别闹了,我想看会书。”
“你都看了一天书了,陪我玩玩嘛!”
“我给你讲故事罢。”
“好呀!”她将干净甜美的脸蛋趴在他胸口上,腿不停晃荡着,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来。
昏黄的灯光下,他注视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那里面会随着他的故事情节涌出向往、幸福、生气、害怕的情绪,他们离得那样近,他看的一清二楚。
她是他忠实的听众,听完之后,会趁他不备,往他唇上亲一口,看他不悦的神情,她就滚到床榻深处,“咯咯”直笑。
“霈儿,等你娶妻了,我们就不能再睡一起了,你也不能给我讲故事了。”
“母亲说,我们现在就该分开睡了,你还总是要过来。”
“哼,没娶妻就嫌弃姐姐了。”
“男女有别。”
“我问你,若是以后我被夫家欺负了回来,你要不要我?”
“那是自然,我还要去质问他为何欺负我皇姐。皇姐不想回去,在住在我的封地里,我养你一辈子。”
她就开心的抱住他,“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虽然天真烂漫,可自小深宫中长大,妃子众多的父皇薄情寡恩,她内心深处是不安的。
作为公主,婚嫁不由己,她懂事之后总是担心将来远嫁,远离至亲被人欺负该怎么办。
他想过最坏的打算,如有那样一天,他一定会接回她,将她护在身边,养她和孩子一辈子,让她永不受气。
可即便最坏的打算,也比不上残酷现实的一个边角。
硝烟四起,奸人得逞,江山易主……
夜幕再黑,也比不上人心的黑浊。
他已然被毁成这副恐怖的形容,让她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之人都认不出来。
她没有变,像她的封号“盛绮”一样,更明艳大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与做公主时无异。
只是不复童年的天真活泼,不经意间总是露出郁郁的神态。
周身笼着一层淡雾,还带着些许冷意,看不真切,也不许人靠得太近。
让她的记忆停在小时候美好惬意的时光中吧,他还是那个文静内秀的小男孩。
即便他的离去让她如此痛苦,可以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与她相认,只会让她更加撕心裂肺,也会毁了她现在的生活。
毕竟,她与那人已有了三个孩子,孩子们都是无辜的。
只是,只是那人城府如此之深、天性如此狠辣,她那样单纯,从未经历过风雨,岂不是被他肆意玩转在手心?
一丝冷意袭来,身体本能的感到了杀机。
他回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锦衣金冠,体格健壮,他虽然看不清,可能感到对方目光中扑面而来的杀意。
敖岚缩在毛裘披风中,睡得正香。
午后阳光晒的她两颊粉红,小巧的唇似红梅般,与脸四周洁白的狐毛领子相衬,愈发鲜妍娇媚。
她旁边桌上放着一杯茶,见那瓷杯质地粗陋,里面的茶水一团乌红,茶水已少了大半,显然敖岚已喝了不少。
云昭王脸色更加暗沉,语气像寒窖中的冰,听得人发颤,对面前佝偻的男子警告道:“离她远些。”
趁她不觉,他小心的将她打横抱起。
她皱眉动了动,却没醒,将脸靠在他胸口上继续睡了过去。
云昭王脸上尽是温柔,仿佛要溢出来。
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确认她再次睡深了,才脚步轻轻的往外走去。
马车内,敖岚靠在他肩上睡得正沉。
柔软的发丝尽数散开,如瀑布般倾斜在他胸前,鼻尖全是她独有的香气,清新淡雅,幽远沉静,像是某种花香,却又比任何的花香都要勾人心魄。
于无人处,他伸出手臂,自后方虚揽住她的腰。
恍惚间,仿佛她已经是他的女人,而一旁乖巧的初雪是他的孩子,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瞬时,他又痛苦的清醒过来:这一切都是皇兄的。
皇兄是他最敬最爱之人,皇兄对他也厚爱有加。
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在不断侵蚀着他和皇兄的兄弟情谊。
云昭王痛苦的闭上眼睛:很快,他就要离开了,就当做离开前的堕落时吧。
时间可以消灭一切,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待上几年,彻底忘记她,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车马辚辚,敖岚醒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都已踏上了归途。
她抬首,才发现方才靠在云昭王肩膀上,头发都散了一片,黑鸦鸦粘在他胸前的金线刺绣上。
她心下懊恼,忙坐直了身子,果然是虚伪又有心机的男人。
趁她睡着,让人将她弄上轿子,让一众侍从见了,再博个照顾长嫂的名声。
想到他可能碰过她,敖岚一阵反感,没有好声气,冷冷道:“我睡着了叫醒我便可,我自己上来。”
云昭王连忙说:“是内侍将你扶上来的。”
敖岚这才舒服了些,便将他当作空气,不再出声。
初雪不懂皇叔为何要撒谎,疑惑的看向皇叔,见皇叔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她便明了,也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