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火光,敖岚辨认出的确都是鹿纯聪的笔迹。
应是有人将这些东西收集到这里放着的。
敖岚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确认没有什么风吹草动,才一样一样拿起来翻看。
竹简上都是鹿纯聪少年时期的心得记录,记载了他单调刻苦的少年时光。
每把萧上都刻着一个“鹿”字,都是鹿纯聪的手笔。
敖岚拿起一把萧,吹了几个音节,果然还是熟悉的醇厚声音。
敖岚暗道:太傅特地将鹿大哥留下的东西堆在这里,引我来看,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恨我入骨,定不会让我白得这些东西。
她再次张望四周,见侧边还有三个洞,洞口分别写着“龚”、“冷”、“鹿”。
见她似乎想一探究竟,侍卫拦下她,“娘娘最好别去,这恐怕是他们三人的墓穴所在,通常都机关重重!”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刻着“鹿”字的洞穴里,却出现了鹿纯聪的身影。
深处的海风低低袭来,吹得他衣角飘扬。
阴影罩在他的脸上,他立在那里,安详的注视着她。
“鹿大哥!”
难道他身子已好了许多?
敖岚心中欢喜难以自抑,灰暗的上空仿佛撕裂一角,透下一缕亮光,令她重新有了依靠。
她挣脱侍卫飞奔过去,朝他伸出手。
触到手上的,却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敖岚未来得及细看,脚下石板“轰”的展开,她惊呼一声便坠入了黑魆魆的地洞中。
……
地洞虽然很深,幸好下面是沼泽,让敖岚不至于跌伤,但四周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无。
敖岚惊恐不已,挣扎了几下,越来越往下陷去。
敖岚忍不住朝上面惊呼:“救命!”
上面那扇石板早已闭合,谁也听不到她的叫喊。
她不敢再挣扎,一动不动地浸在这冰凉的泥水中,片刻后,便觉身子要凉透了,腿脚都要失去知觉。
她暗道:等不到太子来施救,恐怕我就要死在这里。安葬之地与鹿大哥墓洞咫尺之遥,也算是生死相依了。不论是孩子,还是皇兄,她都鞭长莫及了,只能用最后一口气为他们祈祷了,愿他们此生顺遂……
渐渐冻得意识薄弱时,却恍惚听到很远处有个少年声音:“义父,沼泽那里好像有个女人在叫。”
紧接着一个男人声音说:“过去看看!”
无边的黑暗中,有人在攀着岩壁慢慢地靠近。
有绳子落下来,那人对她说:“还有力气么,抓住,我们若进去,便要一同坠进沼泽中。”
敖岚用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抓住缰绳。
……
敖岚被他们扶着贴在岩壁上,身上仍吊着那根缰绳,防止她再次掉进沼泽。
她气若游丝,“多谢大哥救命之恩,今日算是捡了一条命。”
那男子说:“这里不是久待之地,我们出去说。”
这里光线太暗,她看不清长相,可总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
心中不禁“砰砰”跳起来,暗道:难道要见到故人?
在那两人的帮扶下,敖岚终于走出曲折的地洞,眼前重见光明。
还没看清那两人,便有个壮实的身影扑到眼前,拉着她的手叫道:“姑姑!”
敖岚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年虽然已长破孩童模样,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侄子魁郎!
“魁郎?”
敖岚惊喜不已,捧着他的脸左右端详,他越来越像皇兄,跟紫悠一个模样。
亲密血脉间的久别重逢让敖岚热泪盈眶,也不顾魁郎已是个小男子汉了,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亲了亲他的额头,问:“魁郎,你怎么在这里?”
魁郎转向旁边的男人,说:“我和义父一同回来祭奠师公。”
那个被魁郎叫做“义父”的人,一张明显风吹日晒糅合出来的沧桑面相。
脸颊泛着红色,带着斑点,脖颈处倒是很白,与他的脸两个颜色。
他穿着一件白色交领广袖长袍,被海风浸的软塌塌的,失了潇洒。
那双桃花眼失了神采,早已没了半分往日的风流潇洒。
他安然开口道:“岚妹妹,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敖岚这才敢认,“蒋哥哥!”
她望望这一对父子,问:“何时认的义父?”
魁郎想了想,“逃到东岛没多久。”
敖岚心内浑觉不安,急急问道:“蒋哥哥,我皇兄是跟你们一起到了东岛是么?”
魁郎缓缓低下了头,瞬间有一大滴泪从他睫毛下滑出来。
蒋逸敏不自觉咬紧了牙关,脸上肌肉僵硬如石。
敖岚见他们神情有异,心早就“突突”直跳,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她抓住蒋逸敏的手臂,存着最后一丝希望,急问道:“我皇兄到底怎么了?”
蒋逸敏强抑自己的情绪,缓缓道:“平凉兄,他在青城保卫战中殉国。”
敖岚闻言,整个人呆住,眼神没了生机。
心仿佛急速坠到了冰窟里,她浑身冰凉,嘴唇发白,想说点什么,熟料身子晃了晃,便昏死过去。
……
再次醒来时,身处一个干燥的山洞,下面隐隐有海浪声。
蒋逸敏坐于一堆篝火后,拨弄着火。
他淡淡开口,“醒了?”
敖岚扶着岩壁慢慢坐起来,头脑一阵眩晕。
蒋逸敏过来及时扶住了她,她扶住一块大石,勉强坐直了,只觉气息微弱,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丝力气也无。
蒋逸敏示意一旁的粗瓷碗,“喝了这晚姜汤。在海上奔波,需每天喝点,驱寒祛湿。”
敖岚用了许久,才颤抖着端起那碗姜汤,一口气全灌下去。
橘黄的火光在两人脸上跳动,像两人半隐半明的心事。
蒋逸敏说:“平凉兄,死于呼雅泽之手,嫂子从城墙跃下,追随平凉兄而去。我带着魁郎和紫悠往东海逃去,我辜负平凉兄所托,半道将紫悠弄丢。幸好,她是被南越笠王子救走,虽是当做人质般圈在府中养着,好歹也没受过半分委屈,我也总算是抵消了罪过。”
他的目光仿佛千斤重,除了仇恨再也看不到其他。
原来,背后操控之人,是蒋逸敏。
如今想起来,不论是东海取经归来的空海法师,胶东的卖螺老大爷,抑或是雨石洞中施毒的面具人,都是他一手操控。
他本就是笼络人心的高手,少年时游走四国,知人善用,广施恩惠,身旁不乏死忠之士。
今日他现身,直接告诉她真相,是因之前计策并未达到目的,他干脆撕破伪装,打算殊死一搏了。
幽暗的火光跃动,在敖岚的脸上描绘出晃动的阴影。
她跪坐着,低垂着眸子,许久都没有动。
只有篝火偶尔“噼里啪啦”的声音,和连绵不绝的海浪声。
良久,敖岚深吸一口气,平静问:“怎样才算报仇?”
“杀了他。我存活于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抚养魁郎,二是为平凉兄复仇。”
敖岚眸光复杂,顿了顿,才道:“若他不在,我的三个孩子该如何安置……”
蒋逸敏眼中射出厉光,高声道:“是他作恶在先!你的一兄一弟都死在他手里!使得我们卫国陷入苦难!鹿大侠形同废人,也是被他所害!难道你对他生出了男女之情?”
敖岚身子震了震,泫然欲泣,“这些年,我为何忍辱负重,你还不知么?否则在我刚回宫时就寻死了。”
蒋逸敏眸中闪着异样狂热的光,语重心长道:“岚妹,寻常人靠近不了呼雅泽,只有你能杀了他。”
敖岚稳稳心神,思索良久,柔弱的眸光中有破釜沉舟的坚决,咬牙道:“我有法子令他痛苦,令他每日活在煎熬中,生不如死。”
蒋逸敏望向她,像是放了心,眼中带了赞许,“我等你的好消息。”
敖岚朝他点头,眼神坚毅。
两人各怀心思,便陷入了沉默。
蒋逸敏望一眼敖岚,她眉头不自觉蹙着,眼神紧绷,像是在打算未来之事。
初见之时,她是盛绮公主,人如其名,是阳光下明媚娇艳的少女,如林中活泼矫健的小花鹿,处处透着天真烂漫。
而今,她幽深的眼眸藏在长睫之后,流转间总带着几分郁郁,周身透着一种疏离感,显是没有安全感之故。
可她这忧郁绝美的姿容,使得太子、云昭王兄弟二人沦为她到底裙下臣,成为了他们唯一的软肋。
他心内暗暗叹息一声,暗道:平凉兄,对不住,我多次利用岚妹复仇。可她是瓦解仇人最有利的武器,我筹划这么多年,怎能轻易放弃。你放心,复仇目的达到了,我会协助岚妹离开永乐城,到东海上,让她与鹿大侠再续前缘。
第74章 你待他再如兄如父,我也……
终于,敖岚开口:“鹿大哥可是与你们一处?”
见蒋逸敏颔首,敖岚便又问:“他身体好了么?”
“多亏了你的解药,身体复原的倒还好,只是武功全废了。”蒋逸敏望向她,带了怜惜:“这解药来之不易,岚妹,难为你了。”
正说着,魁郎从外面进来,背篓里有些药草。
他抹把汗,凑上前来问候:“姑姑,你醒啦?”
敖岚虚弱道:“我没事了,你篮子里采的什么?”
“是冷岛主让我采的,她说师父从小嚼这种草药,伤口也比一般人愈合快呢!”
敖岚却握着魁郎粗糙的大手,心疼不已,他们在岛上东躲西藏,万一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便道:“蒋哥哥,你们此番回岛,打算待几天?”
“明日是图汗雄老贼的祭日,也是龚啸天前辈的祭日,我受鹿大侠和冷岛主的委托,今日来提前祭拜龚前辈,顺道打探一下仇人的情况。”
蒋逸敏没有再说出呼雅泽的名字,可魁郎的脸又暗淡了下去。
敖岚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暗道:蒋逸敏现在满心复仇,将这些仇恨加倍灌输给魁郎,也不管他还是个天真的少年,弄得魁郎沉沉郁郁,和从前顽皮的样子判若两人。要复仇,我便在给皇兄筹备着,何必再让魁郎牵涉其中!
“蒋大哥,魁郎是我皇兄唯一的血脉,想到他在海岛上风吹日晒,下次相见不知何时,我心里就割舍不下。不如让魁郎跟着我回去,再读些书,将来谋个出路。”敖岚试探说。
蒋逸敏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语调尖酸,像变了个人,“去大夏国,天狼族人的朝堂内谋个出路么?要不是仇人作恶,魁郎应当是我们卫国的储君!”
魁郎头垂得更低,敖岚搂住他,眼泪不止,啜泣说:“蒋大哥,在魁郎面前少提为好。报仇之事,我们已经在做了,让魁郎轻快些好么?”
“不!我和魁郎都要看着仇人痛不欲生的那一天!”
蒋逸敏猛地用力,将魁郎从她怀抱中揪出来,略狰狞地问道:“是么,魁郎?”
魁郎满脸泪痕,却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敖岚替他擦去泪痕,朝蒋逸敏说:“让我和魁郎单独说会话罢。”
蒋逸敏倒爽快,“我在外面等你们。”
便转身出去了。
敖岚轻声问道:“魁郎,他们对你还好么?”
魁郎实诚道:“义父和师父对我都很好,有什么事情都先想着我。冷岛主虽然冷冰冰的,但她教我武功很耐心。姑姑,你放心罢。”
敖岚这才将心放进肚子里,叮嘱说:“你并非孤苦伶仃,在永乐城里,还有姑姑、姐姐和祖母,我们应当很快会团聚。”
提到亲人,魁郎眼眶又红了,低声道:“我想祖母和姐姐了……”
敖岚用手帕替他抹掉眼泪,哄着说:“若他们带你回永乐城,你要先来找我,听到了么?”
她又摘下身上的狼纹金令牌,重新打了个扣给魁郎戴在脖子上,塞在他衣裳里面,轻声道:“戴好这个。”
……
分别在即,魁郎脸上带了不舍,说:“姑姑,你保重身体,等我去接你!若有人敢欺负你,我便杀了他们!”
两行热泪又忍不住滚出来,敖岚勉强一笑,说:“没人敢欺负我。”
顿了顿,她再次叮嘱:“你单枪匹马,不要轻易涉险,让你父亲唯一的血脉也断了。”
“不,姑姑!”提到父亲,魁郎眼中又含了热泪,他斩钉截铁说:“我努力练武功,吃很多苦,就是为了给父王报仇!要不然我有什么存在价值!”
敖岚心中一凛,抚着他的肩膀说:“你父王并不想看到你成为这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盼着我们一家团聚,隐居海外,不再踏足中原!”
魁郎愣愣的看着敖岚。
敖岚再次将他拥入怀中,喃喃道:“七年前,我还牵着你去摘太液池的桃花……”
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听起来是侍卫在搜寻敖岚的下落。
“他们很快就找到这里了,你们赶紧走!”敖岚目送蒋逸敏和魁郎从小道离开。
他们坐在飘摇的小船上,很快消失在海浪中。
她扶着岩壁出去,果然遇到了正在礁石上搜寻的侍卫。
有侍卫眼尖发现了她,喊道:“太子妃在这里!”
听闻敖岚找到了,太子很快亲自过来了。
老远见到敖岚,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顾敖岚一身泥污,上来用力将她拥在怀中,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回来就好。”
四周澎湃的海浪,都掩盖不住他心房处的急促跳动声。
礁石崎岖难走,太子干脆将她打横抱起,不舍得她再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