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口中的贵妃是她的亲姐姐沈幼菱。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老定国公,在老定国公战死后,陛下将她抬进皇宫,封为贵妃,十几年来圣宠不衰。
她跟老定国公生下的儿子名叫孟星飏,这孟星飏虽然没有在亲爹亲娘的身边长大,却是个世间罕见的奇才。
他十五岁时在比试中一剑挑了禁军统领,此后去了北境,三年后在边关一战成名。
皇帝令他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可惜在回京的路上遇到连番追杀,他中了冷箭,下榻的驿馆离奇失火,不幸成了一个活死人。
定国公府没有亲眷在,沈家外祖年迈逝去,平宁侯答应了小沈氏的请求,在侯府辟出一座院子给孟星飏养伤。
从他搬进侯府的第一天起,宫中便有圣谕,擅闯听涛轩者,一律打为刺客立即处死,侯府中人也不得随意靠近。
因此傅挽挽从未踏足听涛轩,但身在侯府,自然听到了不少孟星飏如今境况的传言。
下人们说,孟星飏半张脸都被烧毁了,剩下的半张脸因为中毒遍布青斑,虽然还有一口气,却比尸体还可怕。
对于这样一位身为传奇而结局惨淡的大人物,傅挽挽跟其他大梁百姓一样,尊敬他、崇拜他、为他的遭遇感慨万千,但从没想过嫁给他。
小沈氏见她低头蹙眉的模样,心中实是不忍,面上依旧淡淡道:“给星飏寻个妻子并不难,之所以一直拖着不办,是因为贵妃不想委屈了他。既想要门第匹配的,又想要品貌俱佳的,这就一直拖着了。”
门第匹配的高门,哪个会把女儿嫁给活死人,就算贵妃再得宠也不能强逼公侯嫁女。
傅挽挽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自问称得上品貌俱佳,平宁侯府与定国公府,门第自然相当。
不过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贵妃不能逼京城高门嫁女给活死人,为何能逼平宁侯府嫁女儿呢?她虽然只是庶女,但京中皆知平宁侯宠妾灭妻,宠得庶女无法无天。
就算姨娘犯了死罪,罪责也牵连不到她这个女儿身上,除非……
小沈氏看着她,眸光深邃。
傅挽挽突然就有了眼泪,神情激动起来:“我不是爹爹的亲女儿?”
不管姨娘犯了什么错,他们都不能随意处置平宁侯的女儿,除非她不是。
傅卫卫说她是野种的时候,她以为傅卫卫是在骂人,原来她不是瞎说的。
见她已经猜到,小沈氏索性把原委挑明了:“现在有人证物证,证明你娘怀上你的时候,侯爷与她相隔千里。族老们把这事压下来了,想等侯爷回来了再处置。陛下知道此事,倒觉得你的身份嫁给星飏最适合,星飏有了身份匹配的妻子,你可以保住侯府姑娘的身份,侯府的体面也维持住了。”
她抬眼望向沈氏,眸光灼灼:“如果我不答应,那我就不是平宁侯府的姑娘了?”
“此事是族老们暂且强压下来,”小沈氏的言语还算诚恳,“若你嫁到定国公府,这件事可以永远压下。”
陛下金口玉言,自然能办成任何事。
小沈氏继续道:“挽挽,这柴房不是人住的地方,你早些挪出去也好。”
“既然我为陛下和贵妃分忧,那我姨娘呢?他们能不能饶她一命?”
小沈氏叹了气:“此事容后再议,今晚只是你的事。陪她说说话吧,我在外头等你,别耽搁太久。”
说完,她起身往外走去。
待其余人出了柴房,傅挽挽这才往角落里的叶姨娘看去。
姨娘如今十分虚弱,几乎讲不出话,但傅挽挽知道,小沈氏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她跪坐在姨娘身边,哭泣道:“姨娘,该怎么办?”
叶姨娘的眼皮子动了动,睁开眼睛看着她。
她的眼神是少见的温柔,傅挽挽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
关在柴房面对那些老鼠和蟑螂的时候,傅挽挽在心里发誓,只要能离开柴房,叫她做什么都愿意。现在真能离开,她又迟疑了。
她走了,姨娘一个人在柴房里可怎么活?
就在这时候,叶姨娘忽然抬了抬下巴,喑哑着嗓子道:“去吧。”
她极是虚弱,说一句话要喘上好久。
叶姨娘好几日没开口说话,傅挽挽见她今日略有精神,问出心底最深的疑惑:“姨娘,从前的事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亲爹到底是谁?”
然而叶姨娘没有再说话,眼睛缓缓阖上了。
有内情,一定有内情,她不相信姨娘会毒杀侯夫人。
傅挽挽默然流着泪,门口传来丫鬟冷冰冰的声音:“二姑娘,时间差不多了。”
她在地上,朝着叶姨娘恭敬磕了一个头:“姨娘,我会想法子来看你的,也会想法子救你,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要吃东西,有什么吃什么,别倔了。”
今晚注定不能两个人一起离开。
先自己脱困,才能设法查清当年的事。若是迟疑不走,关在柴房里只能任傅卫卫摆布。
拿定主意,傅挽挽心绪平稳了许多,起身快步走出柴房。
凉风带着夏夜的清香扑面而来,她被这香气一熏,竟有些脚软。
院子里崔婆子跪在地上,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傅挽挽没有给她半点眼色,她回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柴房,短暂地忘记姨娘,狠心走了出去。
小沈氏站在院门外,看到傅挽挽情绪稳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去我院里梳洗更衣。”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起傅挽挽的胳膊,半扶半架着她往前走着。
一行人行色匆匆,无人再说半句,傅挽挽一时分不清楚,到底是要出嫁了,还是要上刑场了。
到了三房的正院,丫鬟们伺候着傅挽挽沐浴,温热的浴汤浇落到身上的时候,身上的污垢被一点点洗净,打结的头发被一点点打散,她居然有了一种脱胎换骨、再造为人的错觉。
待沐浴完毕,小沈氏捧出来了一件红嫁衣。
“这是……”
“这嫁衣是旁人穿过的,机缘巧合在我这里收着,今日是我送你出门,正好派上用场了。”
嫁衣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袖口和裙摆显得有些暗沉,但细密的针脚和别致的绣花看得出缝制这件嫁衣的人倾注了许多心思。
好与不好的,都没有挑剔的份儿。
傅挽挽披上嫁衣,戴上金冠,双手交叠,垂眸往听涛轩走去。
第3章 希望自己真能冲到喜,叫他……
听涛轩是孟星飏居住养伤的地方,位于侯府西苑。原本只有一道门通往侯府花园,但孟星飏搬进去之后,另开了一道直通府外的门,虽是在侯府中,却是独门独院。
行至听涛轩,两旁树木高深,甚是幽静。
丫鬟上前叩门,里头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传出来。
“何人?”
丫鬟道:“是三夫人。”
里头没了声音,片刻后,院门启了半扇。
沈氏转过身看着傅挽挽,伸手替她将夜风吹乱的额发整理了一下,这才伸手牵着她进了院子,将几个丫鬟都留在了外头。
一进院子,门不知被谁关上了。
院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窄袖打扮,腰间悬着剑,装扮像个侍卫。
见到小沈氏,他抱拳行礼,对沈氏恭恭敬敬的。
“揽月问姨太太安。”
进了院子之后,小沈氏脸上有了笑意,“把含玉姑姑、寻灵和惊云叫过来。”
名叫揽月的少年好奇地打量了傅挽挽一眼,旋即点头去了,没多时便叫了三个人出来。
站在正当中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宫装,应是贵妃从宫中派来照应的姑姑,在她左右站着一男一女,都是侍卫打扮的人,料想就是小沈氏所说的寻灵和惊云了。
“不知姨太太今日有何吩咐?”含玉问。
小沈氏道:“陛下有口谕为定国公和挽挽赐婚,好事终成,你们过来拜见夫人。”
说着,小沈氏将傅挽挽拉到前头。
傅挽挽心中五味杂陈,短短两炷香的时间,她就从侯府二姑娘变成了公府夫人,这个转变叫她一时难以适应。
对面几个人眸光不善地看着自己,盯得她有些发毛。
“挽挽,这是含玉姑姑,这是寻灵,这是惊云,都是对星飏最忠心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四个人神色各异。
揽月满眼好奇地看着她,含玉神情平和不带什么情绪,小姑娘寻灵则是一脸戒备地盯着傅挽挽,仿佛她是什么偷偷溜进来的贼人。
至于另外一个身形高大的侍卫惊云,样貌虽然俊朗,但脸上有一道十字剑伤,眼神阴沉沉的。
傅挽挽跟他对上一眼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目光如炬,即便傅挽挽别过脸去,也能感受到他的审视。
“夫人。”含玉领头朝傅挽挽拜了拜,揽月眼睛看着寻灵和惊云,见他们不动,自己也没动。
傅挽挽虽然穿着嫁衣,却是件旧衣裳,身边半点陪嫁都没有,这样寒酸过门的国公夫人,旁人不买账也是自然。
“虽然没有婚仪,但赐婚圣旨已到,挽挽的国公夫人身份毋庸置疑,你们不可怠慢。”
“知道了。”依旧是含玉答话。
听着小沈氏为自己说话,傅挽挽松了口气,谁知小沈氏又转向她,叮嘱道:“你虽是国公夫人,非常时期,行事不得任性,凡事听从含玉姑姑的安排,知道吗?”
“挽挽明白了。”
沈氏面色稍稍和缓,看着傅挽挽的眸光里终于有了些许怜悯,因叹道:“我知道你心不甘情不愿,但贵妃并没有把这桩婚事当做儿戏。”
从柴房拎出来的新媳,还不够儿戏么?
傅挽挽如鲠在喉。
小沈氏见她这般表情,没有说什么,留她站在院子里,喊了含玉一块儿进屋去看定国公了。
她们俩一离开,院子里的气氛立时变得古怪起来。
对面三个人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在她的身上打量。
傅挽挽从前并不怕被人打量,甚至旁人越盯,她心中越得意。
但今日来者不善,那些目光似利刃直逼她的脖颈,叫她不敢动弹。
寻灵叉着腰,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只要不是爷认下的,我才不认什么夫人。”
她说话极为难听,但傅挽挽听到她的声音,反倒松了口气。
只是看不起她,不打紧,他们的目光那样凶,她还以为他们是要杀了自己呢。
这些侍卫在听涛轩里有生杀予夺之权,杀了自己,也没人追究什么。
“这个嘛,”揽月歪着脑袋打量着傅挽挽,目光从小扫到上,又从上往下扫,像是在仔细思索着寻灵的话,“爷应当会喜欢漂亮女人的罢?”
寻灵依旧不忿:“漂亮女人那么多,干嘛非得找个不情不愿的,难不成爷还高攀了她不成?”
傅挽挽觉得委屈。
“不是这样的,于国于民,公爷都是大英雄,任何女人嫁给公爷都是高攀,我不是瞧不上他,只是一切发生太突然了,半个时辰前我才知道这些事,太突然了,我没想过要嫁人……”
“夫人高见。”揽月听到她这般夸赞定国公,立即为她叫起好来。
寻灵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待要说什么,旁边惊云轻嗽了一声。
揽月吐了吐舌头,身影一晃便凭空失了踪迹,寻灵面无表情转过身,往后院走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傅挽挽和惊云。
皓月当空,两个人的影子落在石板上都很清晰。
方才人多,她没有仔细打量过他,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她突然发现,他的瞳色很深,比常人的还要黑几分。
她不由自主地盯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说些有的没的:“公爷这两年一直昏睡着,没醒过么?”
“嗯。”
哼完这一声,惊云离开了。
傅挽挽独自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身上的嫁衣并不繁复,夏天穿着仍是厚重了些,枯站了一会儿,额上就冒出了汗。
没多时,小沈氏和含玉从正屋走来,见傅挽挽独自站在这里,小沈氏道:“夜深了,进屋歇着吧。”便离开了听涛轩。
含玉没有多说什么,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领着傅挽挽往西厢房去了。
听涛轩位置虽然偏,但其实并不小,除了当中的三间上房,两边各有游廊厢房,雕梁画栋,花木扶疏,气派不输正房大院。
她扶着桌子坐下,连喝了几杯茶。
“我今晚住在这里吗?”
含玉摇头:“今晚是公爷和夫人的新婚之夜,夫人自然是住在正屋。只是夫人来的匆忙,正屋尚未收拾,这才请夫人先在我这屋略坐一下。”
果然这里是含玉的屋子。
傅挽挽颔首,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他们……好像都觉得我是不速之客。”
含玉眸光一动,旋即垂眸:“夫人勿怪。当年爷回京时带了两百卫兵和二十死士,到京城的时候,只剩他们三个护在爷身边,经历这么一场生死,他们的戒备心自然重。这两年听涛轩不曾有外人进出,任何外人都可能会是伤害爷的人。”
“我明白了。”
含玉陪着傅挽挽坐了一会儿,又往正屋去了一趟,没多时,回来告诉傅挽挽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
傅挽挽还算平静,定国公身受重伤,与活死人无异,所谓洞房不会发生什么事。
在柴房里睡了五日,如今能有干净整洁的房间住,那是从地上到了天上。
一个不能说话不能动的陌生男人,哪里可怕得过柴房里满地乱窜的蟑螂么?
正屋的格局跟侯府其他院子差不多,当中是厅堂,两边各有碧纱橱隔开的套间。
含玉领着傅挽挽进了厅堂,站在了东边的碧纱橱外,寻灵守在那里,搜身过后才放她进去。
傅挽挽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鼻而来,她立时被呛住,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公爷夫人新婚大喜。”说完这一句,含玉将房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