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挽挽大喘了几口气,抬眼一看,屋子里的陈设十分考究,窗户上挂着金丝藤墨漆竹帘,当中冒白烟的香炉是青绿古铜鼎,后边的山水围屏是紫檀木边架雕楠木心的,至于桌子、凳子、博古架一应是紫檀木竹节纹,显然是特地打造的成套家具。
这套家具既名贵又古朴,想来是从定国公府搬过来的。
绕过山水围屏,正当中的架子床挂着纱幔,隐约瞧见里头躺着一个人。
那是孟星飏?她的夫君?
傅挽挽的心剧烈地跳起来,随之恍惚了一下。她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往里走去,挑开床幔。
定国公如同传说中一般可怖。
半张脸被烧伤得不成人形,另外半张脸的五官还在,身体饱受毒物侵蚀,肌肤布满了青色纹路。卧床两年多,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不知是谁在他身上搭了一条喜气洋洋的大红绸被,使一切看起来十分诡异。
傅挽挽以为自己会害怕地发抖,可怪异的是,她的内心非常平静。
孟星飏一直是个传奇。
撇开身世不说,他三岁袭爵,七岁从军,十五岁一剑挑了禁军统领,再到后来大破城台关、生擒颉狄狼王,他人如其名,如星辰般耀目张扬。
但是现在,这么个活在百姓传说中的人物、这么个傲视一切的少年战神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关在柴房里的时候傅挽挽怨过天、恨过地,现在她发现,老天爷连孟星飏这样的人物都如此狠心,老天爷似乎不是在针对她。
好歹,她还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惨了。
她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味道。
桌子上摆着干净枕头和喜被,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座贵妃榻,稍稍整理一下,其实睡得下一个人。
要不要睡在这边呢?
傅挽挽很想睡贵妃榻,不过……三婶把她从柴房里面救出来是为了给定国公冲喜,新婚之夜,她这个妻子不睡在夫君身旁,怕不是什么喜兆。
犹豫片刻,她抱着被子上了榻。
希望自己真能冲到喜,叫他早些去毒醒过来罢。
第4章 多年前她跟孟星飏有过匆匆……
侯府,兰茵阁。
傅卫卫站在院中,手上拿着一张弓,眼睛看着院墙旁边那株紫薇,最顶上那一朵开得最艳,她着了一点力拉了半弓,箭羽飞了出去,没进紫薇花丛里。
她微微蹙眉,将弓扔到地上。
紫薇花树后飞出一个身影,跃到她跟前,将羽箭递给她。
傅卫卫没有接,将羽箭扔到地上。
“还在想傅挽挽的事?”
“以她的身世,许给定国公真是便宜她了。”
来人有些无奈:“你应该清楚,若是按傅氏族老的意思等平宁侯回来处置,傅挽挽能继续做她的侯府二姑娘。”
傅卫卫闻言,眉眼绷得极紧。
“有时候,我宁可自己不是他的女儿。”
男子有心劝慰,却发觉在此事上无法劝解,傅卫卫和平宁侯之间已经结了死结,怕是永远也打不开的。
傅卫卫很快收敛了情绪:“说来奇怪,定国公身份摆在那里,为何赐婚只有一道口谕?”
“其实很简单,主子担心她接受不了此事,故先下口谕,看她反应,若她顺从旨意,之后自然会有圣旨和赏赐,逼迫太过,或许她会寻死。”
“你知不知道,傅挽挽进了柴房之后还用干柴稻草给自己铺了床,每天的馊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她这种苟且偷生的人,会寻死?别说是让她去冲喜,就算丢到青楼她也不会寻死。”
“过刚易折,她的性情同你倒是互补。”
“大可不必。”傅卫卫冷笑,眸光越来越冷,“万岁爷和族老们知道我爹疼爱傅挽挽,他们所有人都认为,即使傅挽挽不是他的女儿,他依旧会疼爱傅挽挽。有趣,真是有趣。”
“卫卫,这并不难猜,”旁边那男子看着傅卫卫的神情,沉声道,“你时隔二十年都能查出当年叶真仪有身孕的时候侯爷并不在扬州。有没有想过,侯爷其实……”
“我不想知道,也无需知道。我只需要把这对母女赶出侯府,血债血偿。”傅卫卫说到此处,眸光忽然动了动,“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男子微微摇头,“没有查。不过叶真仪所在的粹玉阁是官办书寓,出入书寓的多为淮扬之地官员,进出皆有记载,若是想查傅挽挽的生父,并非无迹可寻。”
“不想查,没得再送她一个爹。”傅卫卫断然回绝。
“我新领了个差事……”男子正在说话,兰茵阁的院门被砰砰敲响。
“不好啦,柴房走水了!”
……
傅挽挽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爹爹赶回来救姨娘和她了,傅卫卫把所有的证据甩到爹爹跟前,骂姨娘是烂货,骂她是野种。她恳求爹爹饶过姨娘,爹爹看着她们流了泪,可还是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剑锋落下的一刹那,周遭所有人都消失了。
没有爹,没有姨娘,没有傅卫卫,世界宁静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傅挽挽对上了一张冷冰冰的脸。
谁?
她猛然坐起身来,惊魂未定。
站在她眼前的是听涛轩的女侍卫寻灵,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微黑,身材瘦削,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过,眼神并不友好。
傅挽挽不指望听涛轩里这些人能把她当正经夫人看待,但是寻灵大清早这样出现在这里,到底不合情理。
“嫁给爷就这么委屈你么?居然还哭。”寻灵一张小脸阴沉得很,说话气鼓鼓地。
傅挽挽半梦半醒地被寻灵这么冷声一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果然还挂着泪痕。
她连忙用手背抹了一把,一边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给爷换药,”寻灵丝毫没把傅挽挽这个国公夫人放在眼里,反问得理直气壮,“你睡这么久,我只好进来了,误了时辰谁都担待不起。”
换药?
这话说得像是她故意不起床耽搁正事。
余光瞥到了桌上的药箱,再对上寻灵生气的目光,傅挽挽确定自己在寻灵眼中是碍手碍脚的那一个。
好在身上寝衣周全,起得不算狼狈。
傅挽挽从旁边架子上捡了衣裳披上,到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这回她看到站在屏风后头的揽月了,看来,今日的确起太晚了。
揽月见她看到自己,冲她一笑:“含玉姑姑说,请夫人移步厢房洗漱。”
她走到正堂,见惊云正坐在桌边饮茶,恍若没看到她一般,眉梢都没动一下。
听涛轩这些人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在西厢房梳洗完毕,含玉领着她去旁边屋子用膳。
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圆桌,摆得菜式倒是不少,有冷盘有热菜,有粥饭有面点。
“都在这里用吗?”
含玉道:“从前公爷一直与侍卫们同饮同食,夫人若是不习惯,可以将夫人的膳食送到屋里去。”
“就依公府的旧例罢。”傅挽挽在柴房里饿了五日,这些都不太在意了。
更何况,此刻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想快些用膳。
早膳摆了四冷四热,另有包子、馒头粥饭,看着很丰盛的样子。
傅挽挽拿起包子,刚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姨娘,这会儿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她送饭,她是不是在饿肚子。
“夫人,是不合口味吗?”含玉见她神色不好,问了一句。
“不是,”傅挽挽回过神,低头啃包子。
这包子是薄皮猪肉馅的,里头还添剁碎了的粉条,轻轻咬一口,便会流出汤汁。若是从前,傅挽挽决计不会吃一口,可今儿吃到这肉包子,只觉得唇齿生香,一口气吃了三个。
真是奇怪,从前她怎么会觉得猪肉包子油腻呢,竟爱吃什么豆腐皮包子。
还想拿第四个的时候,她的手抓到了一只大手。
眸光一动,她对上了手主人的眼光——惊云。
他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傅挽挽生平第一次摸外男的手。
许是长期习武的缘故,他的手指皮肤十分坚硬,但并不粗糙,指尖有些发凉,但傅挽挽自己的手一下烫了起来。
但眼下她只惦记包子,她飞快松开他的手,拿了最后一个包子,就着三块咸肉吃了一碗青笋鸡米粥,这才饱足。
含玉道:“夫人往后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有什么禁忌也可以告诉我。”
傅挽挽好奇问道,“院里的吃食是在侯府厨房做的吗?”
“不是,听涛轩外面有间小厨房,是国公府厨子的手艺。”
如此,侯府厨房是不大会拿鸡肉跟青笋搭在一块儿熬粥的。
含玉又道:“有一件事需要请示夫人。”说得客气,听涛轩里的事哪有轮得到傅挽挽做主的。
“姑姑请说。”
“如夫人所见,爷身受重伤,每日早晚要换外伤药,一日还要服用三次解毒汤药,爷身边离不得人,随时都需要人照料。”
“这些事往后都是我来做吗?”傅挽挽问。
含玉对傅挽挽的回答有些意外,眸光悄悄朝旁边一瞥,很快淡然下来。
“侍奉汤药一直是寻灵在做,夜里是揽月和惊云轮流在公爷身边当值。”
傅挽挽道:“那我要做什么?”
含玉的睫毛颤了两下,重复了一遍傅挽挽的话:“夫人想照顾爷?”
傅挽挽觉得奇怪,圣旨说了要她侍疾啊,更何况她是公爷的妻子,这些事理所应她来做。
见含玉眸光飘忽,傅挽挽看向揽月和惊云,揽月正惊讶地看着她,惊云专心对付粥饭,没有看她。
她转向含玉:“姑姑有话不妨直言?”
含玉轻嗽了两声:“公爷的外伤药讲究上药手法的,寻灵会功夫手上力道足,这活儿夫人做不了。”
“如此。”傅挽挽点头,“不过有我在,侍卫们夜里可以歇歇。”
揽月正在喝粥,听到这里呛了一口。
他赶紧放下碗,低头不语。
“夫人是知道的,爷当初是被奸人设计,回京路上接连被刺杀。查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查出凶手,所以公爷身边离不得人。就说此刻,咱们用膳,寻灵必然是要守在爷身边,等会儿他们过去了,再把寻灵换过来用膳。”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事关定国公的伤病,傅挽挽没有再坚持,“姑姑,那我挪去哪儿住?”
含玉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公爷身边可信之人不多,院里只得寻灵一个女侍卫,只能先委屈夫人了。”
正说着话,揽月忽然道,“夫人看到爷不觉得害怕吗?”
傅挽挽没料到揽月会问这样以下犯上的问题,见含玉和惊云都神色平静,她对听涛苑里的格局又有了新的认识。
因为孟星飏重伤,院里一应事务都是他们四个打理,恐怕他们四个并不是以下人自居。
“那你害怕吗?”傅挽挽反问。
“当然不怕,”揽月眨了眨眼睛,“我们是见惯了的,夫人可是第一回 见到。曾有个仰慕爷的贵女来探病,我破例放她进来,没想到她刚见到就被吓得哭着跑出来。”
“只能说明她不是真心仰慕。”傅挽挽扬眉笑道,心下生出感慨,“而且,我不是头回见到公爷。”
多年前她跟孟星飏有过匆匆一面,那时的他少年锐气势不可挡。
他是领兵打仗的少年国公,她是养尊处优的侯府千金,彼时的他们都是最好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们都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境况,更没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结为夫妻。
这句话把揽月的好奇心勾了起来,“夫人见过爷?什么时候?怎么见的?”
第5章 你说夫人是细作?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傅挽挽狡黠一笑,卖了个关子,转头望向含玉,“姑姑,我看正屋西间还有暖阁,我住那边如何?”
听涛轩布局对称,正堂东西各有一个套间,里头还有暖阁。如今孟星飏安置在东屋,傅挽挽住在西屋正好。
揽月干咳了声。
傅挽挽不知就里,望向含玉,含玉的眸光有些飘忽,不知在看哪里,迟疑片刻回道:“那间屋子收着公府的要紧东西,恐怕不太方便。”
“随姑姑安排吧。”傅挽挽决定不再找事。
就在傅挽挽决定不再找事后,含玉突然改了口:“是我思虑不周了,夫人是公爷正妻,住在西暖阁最合适,我这就去把床榻收拾出来。”
说了正事,含玉带着傅挽挽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揽月和惊云。
揽月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看向惊云:“夫人不住厢房,会不会不太方便?”
惊云没有回答,慢悠悠吃着粥。
鸡肉粥浓稠,他喜欢粥里放些青笋解腻。
寻灵从外头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顿时大惊失色:“夫人要住正屋?那怎么行?”
说着,寻灵哭泣着望向惊云,“我早上去上药的时候,夫人她……那样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以后难道都要那样睡吗?他们又不是真夫妻。”
揽月见她激动起来,赶忙道:“夫人说要住西暖阁。”
寻灵的情绪稍稍平和,可怜巴巴地望向惊云:“夫人住西暖阁,那爷住哪儿?”
惊云自然没有任何神情流露,将手上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扔便起身走了出去。
揽月无奈地吐吐舌头,寻灵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往后爷住哪儿?难道跟我们一样住厢房吗?”
“谁知道呢,反正都是爷的意思。”
“这次冲喜透着古怪,”寻灵道,“莫名其妙送来了个夫人,是什么底细还不清楚,让她住在正屋,若是细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