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俱是一怔。
叶真仪进侯府二十年,平宁侯对她的宠爱众人心里有数。
当初把叶真仪关进柴房,一则是因为傅卫卫拿出了证据,二则是因为众人觉得关柴房只是小惩大诫,又没送去官府,无伤大雅。
叶真仪在侯府掌了二十年的家,她一个妾做管家的事,自然多有看她不顺眼的人,大家乐得看她吃瘪落魄。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柴房会失火,叶真仪会被活活烧死。
平宁侯还不知道叶真仪死的时候就从北疆星夜兼程赶回来,现在知道她的死讯,不知会有何等的雷霆之怒。
“我一向喜静,真仪却时常说人多热闹,如今她既然不在了,侯府也不必热闹下去。给你们十天的时间搬出侯府。”
搬出侯府?
澄尉堂的众人顿时坐不住了。
二叔和三叔对视一眼,还是二叔先问:“大哥,你……你是要分家吗?”
“二弟此言差也。我是平宁侯,这里是平宁侯府,谁能分我的家?”
这话原是不错的,然而亦是绝情至极。
但傅挽挽知道,爹爹说的是实情。
从前旁人都说爹爹宠妾灭妻,二婶自不必说,便是小沈氏也自恃身份不曾与姨娘亲近。爹爹便想过让二房、三房的人搬出侯府,是姨娘劝住了爹爹,说人多热闹,挽挽年纪小也需要姊妹玩伴,爹爹这才改了主意。
傅挽挽想到这些事情,不禁泪流满面。
二婶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怒骂道:“侯爷,你当年宠妾灭妻、千夫所指!现在,你又要为了她跟全家恩断义绝,这平宁侯府就是个笑话!”
搬出平宁侯府,意味着二房、三房的子女不能再以侯府中人自居,傅融融、傅悦悦她们外出交际,也不能打平宁侯府的招牌。
平宁侯神色未动:“什么笑话?你是说我让已经快要做祖父的弟弟搬出侯府是个笑话?我自问从不曾亏待你们,但今日,此事非做不可。”
二婶微微一震。
原本,平宁侯袭爵的时候,成家的弟弟就应该搬离侯府的,平宁侯让二房、三房的人在侯府住了二十多年,两房的吃穿用度都是走的侯府公账,没有半点偏私。
二叔文不成武不就,平宁侯把封荫的名额给他,替他在鸿胪寺讨了闲差,三叔是进士,论理该去外地从知县做起,也是平宁侯寻了门路让了一直在京中为官。
这些他视为家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有多重视叶真仪。
如若他们同样视他为家人,就应该劝告傅卫卫,一切等他回京再做处置。
但他们没有。
他只收到了一封小沈氏的修书,家人心安理得,倒是外人看不下去了。
“大哥问责得对,我带着家眷会尽快搬离侯府。”三叔脸上满是愧疚,他站起身,看了小沈氏一眼,小沈氏点了点头,两人带着子女便离开了澄尉堂。
二叔二婶没想到三房的人这么痛快就离开,想要再求,却是拉不下脸,最终只能离开愤恨地带着二房的人离开了澄尉堂。
他们这么多人呼呼啦啦地一走,澄尉堂突然清净下来。
傅卫卫独自坐在靠近大门的地方,冷冷道:“现在,轮到我了吗?”
第30章 【一更】娇妻刚娶进门,……
平宁侯正要说话,傅挽挽拉着他的胳膊道:“爹,女儿这些日子日盼夜盼,终于把爹爹盼到了。”
“挽挽。”平宁侯看傅挽挽哭得这样厉害,自是要安慰,他拍了拍傅挽挽的肩膀,“别怕,爹回来了,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爹,你都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前阵子侯府出了大事,好几个客人丧命,我还被人下了毒,要不是有姐姐在,你这次回来就见不到女儿了。”
平宁侯微微一怔,“你中毒了?怎么回事?”
刚才家里人说了许多事,但没有提傅挽挽中毒的事。
这些人,果然还是撵出去了的好!
傅挽挽道:“这事说来话长,那日侯府是为了庆贺公爷解毒办的宴会,我出来替公爷应酬一下,也没呆多久,就中了毒,现在大理寺还在追查这案子。听姐姐的师兄说,下毒的人很可能是当初给公爷下毒的人。”
平宁侯听着傅挽挽的话,眉心越拧越紧。
一方面是听着女儿遭受了那么大的危险,另一方面听到她一口一个“公爷”,想到她被迫冲喜,顿时怒从心头起,“挽挽,你那破婚事做不得数,当初他们是欺负你势单力薄,现在我回来了,会帮你重新择个人家,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啊?
傅挽挽本来是怕爹跟傅卫卫吵得不可开交,特意说点别的,缓和一下气氛。
但没想到爹竟然说要重新给她择个亲事。
“爹爹,其实这婚事不能说被逼的。”
“你不用害怕,什么圣旨不圣旨的,晚些时候我自会进宫面圣处理此事。”平宁侯摆了摆手,示意傅挽挽不要再说下去,他眸光一转,看向傅卫卫,“听说,你现在是皇极府的人。”
傅卫卫摇头:“皇极府要留的是无根无叶的人,似我这样的进不去。我只是偶尔帮师父做些事罢了。”
或许是因为傅挽挽刚才那些打岔,也或许是因为她见缝插针的提了几次姐姐,总之平宁侯和傅卫卫之间并没有剑拔弩张。
傅挽挽心中稍稍宽慰,然而下一刻她又听到傅卫卫道:“当年你告诉舅舅说娘亲的死是意外,但我查到了娘服下的鹤顶红是叶真仪亲自去买的,娘的尸体也是从叶真仪的房间里抬出来了,你现在还要告诉我,我娘的死是意外吗?”
这话一出,傅挽挽也不再想打岔,她抬眼望向平宁侯,希望爹爹能给这一切纷杂的谜团一个解释。
平宁侯看着眼前两双怔怔望着自己的眼睛,最终落在傅卫卫身上。
“当年我对你舅舅说的那些话,现在我可以重新对你说一遍,你娘的死是个意外。”
“呵。”傅卫卫冷笑。
“那姨娘买鹤顶红做什么?大娘的尸体为什么会从姨娘的屋里抬出来?”傅挽挽连连追问,而这些问题,从傅卫卫回侯府那一天起她就想问了。
平宁侯缓缓道:“这些问题当年我没有回答,现在我依然不会回答。”
傅卫卫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她怒目而视,“为什么?你凭什么不说?你不说,就是心虚!你还不承认你宠妾灭妻、袒护叶真仪!”
明明傅卫卫是在指责姨娘,但傅挽挽心中亦是波动。
如果姨娘真的谋害嫡妻,那她也不能原谅姨娘。
于是傅挽挽恳求道:“爹,姨娘和嫡母都已经仙逝,你就把从前的事告诉我们吧,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平宁侯长长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傅挽挽的肩膀:“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至于我为什么不能多说,是因为在安贞临终前,我和真仪都答应她不会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第三个人。挽挽,我相信,姨娘也没有向你吐露过半个字。”
的确。
在柴房里她问过姨娘无数次,姨娘一个字都不曾说。
“安贞的死虽是意外,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债是我欠下的,或许因果轮回,下辈子该是我为她当牛做马来还债。”
“谁要你当牛做马?就算你去当牛做马,我娘能活过来吗?”傅卫卫眼眶含泪,始终克制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出来,“你告诉我是什么意外能让我娘在叶真仪的屋里喝下鹤顶红?叶真仪去买鹤顶红也是意外?”
平宁侯眸中尽是哀伤,但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傅卫卫昂起头,任凭眼泪滑落,她深深盯着平宁侯,伸手抹去眼泪。
“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说完,转身飞快地离开了澄尉堂。
认识傅卫卫这么多年,傅挽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
偌大的澄慰堂里,只剩下平宁侯和傅挽挽父女二人。
平宁侯看着女儿,眉目冷峻。
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就是他、真仪还有挽挽三个人一块儿在侯府生活的那些日子。
如今,斯人已逝,往者不可谏。
于他而言,这世上已经没有想要追逐的来者了。
傅挽挽见爹爹怔怔望着自己,心知他定然想起了姨娘的死。
方才澄慰堂里那么多人,爹爹受了这么重的打击却不能流露于人前。
傅挽挽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劝。
她只能站在爹爹的身边,挽着他的胳膊,给他一点安慰。
静默了一会儿,平宁侯闭了闭眼眸,又恢复了平静:“挽挽,我没想到,你跟卫卫竟然还以姐妹相处,这恐怕是我这次回来知道的唯一喜讯。”
“一开始我也以为姐姐恨我,可她毫不犹豫救了我的命。姐姐看起来冷漠,可是我知道她是很顾念亲人的。她说那些话,只是因为她很伤心罢了。”
平宁侯点头:“是我对不起他们姐弟。”
“爹,其实女儿还有一个想问你,只是刚才姐姐在,我没脸问。”
“你是想问你的身世?”
傅挽挽没想到爹轻而易举就猜出了她的心事,默然点头。
“傻孩子,从我把你娘亲接回侯府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
平宁侯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傅挽挽不解,“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那个李大人说他查过的,姨娘怀上我的时候,爹不在江南……”
傅挽挽的声音越说越小。
“哪个李大人?”平宁侯皱眉。
“他是姐姐的师兄,也是皇极府的人,他很有本事,公爷和我身上的毒都是他解的。”
一听到傅挽挽说起“公爷”,平宁侯噌地便燃起了无名之火。
“什么狗屁公爷,以后不许再提他!”
傅挽挽没想到爹爹对孟星飏如此抵触,好奇地问:“爹爹跟公爷不是忘年交吗?”正是因为爹爹与他的交好,爹爹才会容留他在侯府养伤呀。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平宁侯的火气更旺了。
“从今日我就不认识他了。挽挽,你休要再提他,忘记那荒唐的冲喜婚事,你是我平宁侯府的姑娘,你的婚事是我说了算,谁下旨都没用。”
“可是我们都已经成亲了。”
“成什么亲?他可曾下过聘礼?”
这个倒没有,傅挽挽摇头。
“你可与他拜过天地、饮过合卺?”
这个也没有,傅挽挽摇头。
“什么都没有,成的哪门子亲?”平宁侯越说越气,“你的婚事爹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有爹做主,你在侯府安心待嫁就是。”
安心待嫁?要嫁给谁?
傅挽挽有些迷惑,她忽然想起那日爹爹在家书里写“云峥问挽挽安”,爹爹不会要她嫁给霍云峥吧?
正想询问,平宁侯丢下一句:“爹爹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着。”便径直往外去了。
“爹,你去哪儿?”傅挽挽在后头问,然而平宁侯步伐很快,片刻后便不见了踪影。
傅挽挽无奈,只好坐下。
起先过来的时候,驭香就被拦在了澄尉堂外,现在爹爹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
平宁侯出了澄慰堂,没去别去,而是直奔听涛轩。
他一路走得风风火火,待行到听涛轩门前的时候,敲得院门砰砰直响。
“什么人?”揽月在里头问。
平宁侯在自己的侯府吃了闭门羹,心里的火气愈发大了:“孟星飏那个混蛋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头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
平宁侯直闯进去,揽月站在院里,朝平宁侯恭敬行礼:“侯爷稍安勿躁,爷不利于行,一直在屋里静养,侯爷请去屋里饮茶。”
“哼。”平宁侯大步往屋里跨去。
等他一进屋,揽月便将房门关上。
“孟星飏!”平宁侯暴喝一声。
东暖阁里传出来幽幽的声音:“这是谁惹了大哥,令大哥如此暴躁?”
平宁侯闯进暖阁,见到坐在轮椅上戴着面具的孟星飏,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你大哥,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
孟星飏笑了起来,伸手将面具拿掉。
面具下的这张脸,没有任何的伤痕,反而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如玉如雪。他的生母是世间罕见的美人,他的相貌,自然不遑多让。
平宁侯冷冷看着他。
这孟星飏几年不见,从前挂的那几分稚气出落成了英气,愈发俊逸出众。
不过,再英俊又如何,平宁侯绝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你我既然喝了结义酒,这兄弟之情自然是在的。大哥回京,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好亲自去迎接啊?”
平宁侯看着微笑的孟星飏,愈发怒火中烧,指着他鼻子怒骂道:“那你还敢娶你的侄女?你还有没有良心?”
“小侄女是别人送进来的……”
“闭嘴,你忒娘的要是不想要,别人能送得进来吗?”先前小沈氏说得很清楚,圣旨是在挽挽进了听涛轩之后才下的,所以平宁侯第一时间就来听涛轩找他算账。
孟星飏道:“当时她走投无路,在柴房里饿得面如菜色,大哥又不在京城,鞭长莫及,做兄弟的自然责无旁贷,哪里忍心把她赶出去。”
“哼,巧舌如簧,我看你也不必回战场了,留在京城做个御史挺好的。”
“事实如此。”孟星飏挑了挑眉,“你应该见到挽挽了吧,瞧瞧她气色多水润,便该知道她在听涛轩住得多开心。”
“开心个屁!她才搬进来多久,就被人下了毒,难道你要让她像你一样住在这小破院子里躲一辈子?”平宁侯从桌上拿了纸笔,啪地一声甩在孟星飏眼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