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未曾点灯,温茹进来之后也没那个心情,窗外洒进来的月辉是这里唯一的光明,方才帮傅寄舟照着,让傅寄舟能看清温茹送他的及冠礼是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情意;如今帮温茹照着,让温茹能看清傅寄舟是如何脆弱得像块被砸碎的玉石。
温茹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湿冷泪痕,心上酸涩无比,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它紧得让人难受,更无法回答傅寄舟明知故问的问题。
两相沉默,满室无言的哀伤,光是看着就觉得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更何况身处其中的人。
许久,傅寄舟抬手抹去了仍在脸上缓缓滑落的一颗眼泪,仰头看向温茹,抿唇挤出一个笑容来。他一双瞳眸映着溶溶月色,澄澈得引人深坠其中,发出的声音也像正无依地飘在深海里:“我愿意的,锦衣,我们一回炜京便行侍礼吗?”
“花庭想不到有今日,往常只逼着我学君子之礼,小意侍奉的礼数我知之甚少。锦衣,若是行了侍礼,你不要嫌我什么也不懂,不会我可以去学。”
“还以为三年后才能进锦衣的房里呢,没曾想,现在就能嫁与锦衣,往后行卧起居皆在一处,便是锦衣在外头太忙碌,晚间也会归家,同我一起用饭共寝,倒不用像今日一样无望地空等着,甚好。”
“锦衣,我是个坏人,今年春朝后你满十七岁,我便整日在背地里许愿,期望温府里的人能顾忌着我在,不给你安排暖床小侍。如今,是我遭报应了,对么?”
“不过这报应倒也不重,若是你纳了别人做小侍,我才真叫难过呢,还好是我。”
“别说了……”温茹抬手去接他眼角掉的眼泪,哑声道,“别人我不要,我都退回去了。你不用跟谁许愿,你跟我说,我就会答应你的。”
“那锦衣你能答应我,往后娶了正君,也只同我行卧起居在一处吗?”傅寄舟像濒死之人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温茹的手,痴痴然地将她掌心贴着自己的脸,眸色微暗,不等温茹回答便敷衍一笑,“你权且答应着,就当哄哄我。你说的,我全会信。”
温茹将跪坐在床上的人拉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郑重道:“只有你一个,不会有别人,永远不会。若你是贵侍,贵侍便是我的夫郎,若你是侧君,侧君便是我夫郎,若你是正君,正君便是我夫郎。你先是夫郎,后才是劳什子的贵侍、正君、侧君。”
如愿听到想听的,傅寄舟终于情绪崩溃地趴在温茹的肩膀上开始呜咽,双手环抱在温茹的身后,哭得浑身都止不住颤抖。
“锦衣,我讨厌她,我讨厌死她了,我再也不要来前洲了,这里的人不好,地方不好,哪哪都不好,我们再也不来了。”
“嗯,我们再不来了。”温茹话落,脖颈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温茹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咬了脖子,这让她一瞬发懵,但转念脑子里浮现傅寄舟细数作小侍也甚好时的神情,心上刀绞的痛终是盖过了脖颈上被咬的痛。
罢了,想咬就被咬吧,她确实值得被狠狠咬上一口。
平日里,她把人宠得那么好,好到旁人都知道这是她以后的正君夫郎,结果平白无事来前洲一趟,惹出许多事来,默认的正君夫郎竟只能嫁给她做侍做妾。这做的哪像人事呢。
她有心放任,脖颈处的刺痛却渐渐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太累了,这一天太累了,好好的及冠礼,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却都有每一个时辰的煎熬,傅寄舟再也扛不住,身子一软,径直晕倒在温茹身上。
温茹慌忙低头去看,见人只是因身心俱疲而晕了过去,大大松了口气之后,索性将人横抱起来,轻手轻脚放到床上,帮着他脱了外衣,脱了鞋袜,盖好微薄的锦被。做好一切之后,她坐在床边,细细地看着傅寄舟闭眸的样子。
他仍蹙着眉,并不安稳,唇上一抹残留的血沫,额角渗着细密的汗,即使睡着,也让人觉得十分可怜。
温茹垂眸,伸出二指探了探自己脖子上齿痕,拿到眼前一看,的确见了血。
“属狗的。”温茹无奈,抬手将指尖上的血沫抹到傅寄舟脸上,细软皮肤的触感让她有些反省自己这样做合不合适,这时候怎么还能欺负人?
但她仍然将自己的指尖蹭了个干净。
她今夜要说的话其实还还没说完,她原本还想跟傅寄舟说,做贵侍只是权宜之计,以后她一定想办法,让他做她堂堂正正的夫郎,就算真的没办法,那至少也能做她唯一的侧君,不会让他跟谁争风吃醋去。
可是,傅寄舟并不相信她,只会当她是哄他。
她真难啊。
傅寄舟睡着了,她也该走了,但她看着傅寄舟可怜巴巴的睡颜,心头却涌上了些自暴自弃的情绪。因着这里到底是古代,她和傅寄舟平素虽然亲密,但也都尽量保持在这个时代的限制之内,小心注意着他的清誉,没想到最后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如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她这一松懈,周身便被这两日堆积的漫无边际的疲惫侵袭。
不想走,想留下来。
*
夜色仍然深沉,距离东方熹微还有一两个时辰,昨夜的一切嘈杂正沉入梦里,阒然无声。
傅寄舟缓缓睁开眼睛,许是昨夜哭得太狠,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热烫得很,带着隐隐的胀痛,他下意识抬手想去揉一揉眼睛。
一动作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虚虚地抓在手里。
他偏头去看,像做梦一样,温茹合衣躺在他身边,正侧身熟睡着。
昨夜没有点灯,他竟没有发现,温茹眼下淡淡的青黑。
及冠宴上,她满身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那时便已经知道他母亲犯了事吧,她比自己煎熬得更长、更久,为了他不难过,仍忍着辛苦来哄他。
傅寄舟又忍不住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挪得离温茹更近了一些。
察觉到床上的动静,温茹眯缝着抬了抬眼睑,见是他,伸手将人抱住,下颌压着傅寄舟的半边肩膀埋下自己的头脸,闭着眼睛嗡嗡地嘟囔:“很困,别闹”
“嗯。”傅寄舟轻声回应之后,垂眼看着温茹将自己的头脸埋到自己的脖颈之间,伸手将人反抱住。
没有什么矜持了,如今俩人的关系,矜持还值几钱?
这番动作下来,他很快发现温茹伸长的脖颈上印着两道尚还新鲜的齿痕,齿痕上还有干涸的血丝。
他颤抖着手去碰那齿痕。
是他咬的,他当时情绪失控,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概记不太清了,但他看得出,这就是他咬的。
他不敢看又不得不去看那齿痕,他不敢置信,自己怎么会伤害温茹。明明都是傅菱的错,温茹在这样的关头,依旧想的都是想办法保住他,他怎么能伤害温茹?
自弃自厌的情绪翻涌上来,傅寄舟身子忍不住微微地颤抖,再次招惹醒了温茹。
温茹抬脸,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的脖颈处看一眼,她自己看不到齿痕,但她记得就刺痛了一会儿,应该没多重,傅寄舟怎么看着跟她被小狗咬断了脖子似的。
“无事,过几日就消了。”温茹不再倚靠着他,而是换了枕头埋脸。
没有睡的时候倒不觉得,睡进去了便困得不想醒来。傅寄舟该庆幸她没有什么起床气,这般扰她清梦,她也只是另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去了。
温茹不怪他,他却没法不怪自己,傅寄舟小心翼翼从架子床里面爬出来,放轻脚步朝着内室门口走去,想去拿温水、帕子和金疮药。
刚走到一半,温茹便撑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看向他:“去哪儿?我还在这儿呢,别开门。”
“我不让他们发现你。”傅寄舟转身回来,轻声回答。
温茹“嗯”了一声,放心地趴下去继续睡。
傅寄舟见她很快睡着过去,有些心疼,把温茹睡沉的缘由都归结到为他辛苦上,歉疚的心情便占据了一颗心的全部,他站在内室门口,小心地打开一个门缝,果然看到谷昉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将就着打瞌睡。
他出声唤他,谷昉很快醒来,走到门口:“表少爷,您怎么这时候醒了?可是饿了渴了?”
傅寄舟摇头:“我想要温水、帕子和金疮药。”
“啊?”谷昉觉得这要求挺奇怪,抬眼去看傅寄舟,恰好看到傅寄舟脸颊上的血痕,不由得着急起来,“表少爷,你伤到那儿了,脸上怎么有血?”
傅寄舟被他问得一愣,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脸上那一点血沫早就干了,自然没摸出什么来,想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温茹的脖颈。
“没伤到哪儿,你尽管给我拿温水、帕子和金疮药过来吧。”傅寄舟坚持道。
谷昉无法,只好去小厨房一趟,将灶上备着的热水舀了一些,兑好冷水打算给傅寄舟送进去。
但傅寄舟守在门口不开门,只伸手将谷昉递来的金疮药揣进怀里,接过热水和帕子,倒退着进去,当着谷昉的面将内室的门又栓上了。
谷昉看得一头雾水。
傅寄舟点亮内室圆桌上的一根蜡烛,坐在床边,将帕子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去擦温茹脖颈上的齿痕,将齿痕上的血渍擦干净。
浸了热水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脖颈,温茹觉得有些舒服,闭着眼睛往傅寄舟那边挪,偏过头,露出另一边的脖颈:“这边也要。”
还没睡醒的温茹声音软软的,像在撒娇一样,傅寄舟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闹腾,抿着唇,顺着她的意思帮她也擦了擦那边的脖颈。
擦完见温茹不动,只好自己伸手让温茹的头偏了偏,露出被咬伤的那一边,极严谨、极认真地撒上金疮药,等到药粉将齿痕薄薄地盖上一层,傅寄舟才收手,看着伤处发呆。
被傅寄舟这么看着,温茹怎么可能真睡得安稳,猝不及防探过手,将傅寄舟的腰揽住,一个温柔抛送,便将人又安置回架子床里面。
傅寄舟下意识坐起身来,却又被温茹狠狠按在床上,她俯身看着他,没好气道:“不准再胡思乱想了,等我睡醒再哄你。太困了,我哄不来。”
傅寄舟唯有点头,温茹就势趴在他身上,侧着脸阖眼睡觉。
昏暗的烛光落在温茹脸上,却能让他清清楚楚看到温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们还从未如此亲近过。
傅寄舟有些僵硬地承受着她的亲昵,不消一会儿又放松下来,掌心轻轻落在温茹背上,将这份亲昵贯彻到底。
温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哄他?不用哄他,他想得明白。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便这样吧。
温茹似乎感觉到他情绪变化,忍耐着困意抬脸看他。她并没有光顾着自己睡觉,不顾傅寄舟心情。在她心里,傅寄舟现在很脆弱,万一钻了牛角尖,往后再想哄回来就难了,所以她哪怕再困,也留了两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只要他情绪有异动,她就想法子先安抚。
大多数时候,安抚傅寄舟并不难,只要她抬眼看他一眼,傅寄舟就会变得很乖、很听话。
但这次她好像失算了,见她抬眼看过来,傅寄舟翻身将她反压在床上,目光望向温茹还有些惊愕神色的眼底,咬着唇,很认真地问她:“小侍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吗?”
第41章 我一定想办法将正君的位……
“小侍可以做的,我都可以做吗?”
傅寄舟话音刚落,内室圆桌上他点亮的蜡烛芯子极其衬风景地小炸了一下,烛火飘忽跳跃,让傅寄舟和温茹两人之间的光影变换愈发暧昧旖旎了起来。
温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也跟着灯芯“突突”了两下,小脸通红,伸手没用什么力气地去推傅寄舟,嘴上却特别斩钉截铁:“不行,急什么,以后再做。”
大宓朝男子十五岁成年,但她习惯上认为十八岁才算成年。早恋就早恋,动手动脚勉强还可以接受,再往上,像暖床小侍做的那种事……她不行。虽然因着这次的糟心事,她现在对矜持、对规矩什么的有点自暴自弃,但原则总需要时间一点一点慢慢打破,突然一蹦就蹦到限制级的要求,她不行。
傅寄舟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揽在她身上,眸睫轻垂,直直地看着温茹的脸颊一点点变红,明明被拒绝了但心更痒了。所以,他非但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将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温茹的脸上逡巡而过,从眉睫、瞳眸,到琼鼻、唇瓣,看得越细,看得越深,越是恍惚觉得温茹是在口不对心,她明明在引着他俯身。
“听到没有?当前之事是未曾预料到的,事发突然,只能暂且委屈你当段时间的贵侍,往后找到了办法,我还是更愿意明媒正娶,娶你做正君,最差你也该是个侧君。所以,你不要将你与小侍等同起来,他们会的你也不必去学,温家东府被花庭管得严严实实,没人敢多嘴多事。”温茹仰头仔细地跟他解释,见他不怎么用心听,抬手去捏他的脸,“还不起身躺回去?天亮我们便要启程回炜京了,届时难免要赶路,你再多睡一会儿。”
温茹一番话算得上“苦口婆心”,一心一意为着傅寄舟好。
但傅寄舟却被她说话间一翕一合的唇瓣给攫取了所有心神。什么小侍,什么正君,说到底,对他最重要的只有温茹而已。
从前确定他会做温茹正君夫郎的时候,他照样惶恐,他不想要温茹房里有任何别的男人,哪怕是像温年月后院那两个小侍一样存在感极弱的男人,他也不想,但他知道,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有一夫多侍的,更何况是皇商温氏的嫡女,为此他只能暗暗盘算着百种、千种办法,预算着如何小心对付进了温茹后院的郎君、小厮,让他们永远不被温茹喜欢。
可现在正君身份突然没了,他好像连算计的立场也没了,更别提霸占她这种妄想。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位身份比他高的男子做了温茹的正君,如同他从前盘算的那样,用百种、千种办法排斥他、打压他,让他不知不觉间被温茹冷落、遗忘。
多可怕啊。
他内心不可言说的惶恐不安并不是温茹的承诺能够完全安抚的,尤其是说到往后,往后会怎样,谁能说得准呢。不提这世上等闲变却故人心的故事何其之多,单就说这过去的四年,他每一天都相信,他会如期嫁给温茹作正君夫郎,但是现在呢?他再也不要相信往后。
“好端端的,你眼眶怎么又红了……”温茹叹了口气,伸手去抹他的眼角,力度又轻又柔,怕他又伤心了,“我说的……”
傅寄舟偏偏头,避开她柔软温热的指尖,再没有了忍耐的心思,径直俯身下去,贴上他看了许久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