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赵浔喜怒莫辨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殿下,听周管家说食盒是在午间送来的,谢家的小厮特意叮嘱说里头盛的是他家小姐亲手做的槐叶冷淘,当下食用正好。眼下已过去了大半日,面有些坨倒也正常,谢家应当不是故意羞辱于您。”
赵浔没什么表示,伸手去拿与食盒一并送来的那张洒金笺,他的准娘子在上头给他抄了首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浔握着洒金笺的手僵了僵,深吸口气:“很好,谢小姐如此盛情,本王也得给谢府备份回礼。”
正拉着画采坐在食肆的明鸢打了个喷嚏,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天气已然和暖起来,午后时分已然有了几分暑气,难不成是自己出来时贪凉,穿得有些单薄了。
她拉了拉杏黄的褙子,继续同小二道:“一碟风干栗黄,一道板栗烧野鸡,再来碟藕粉桂花糖糕。”
她是这家食肆的熟客了,对里头的菜品颇为熟悉,早已不用看店外墙壁上挂着的木板。
顿了顿,她抬头问小二:“今儿可有开封小笼灌汤包子?”
小二笑眯眯道:“姑娘今日赶得倒巧,李娘子方才探亲回来,给您来上一笼?”
明鸢含笑点头:“李娘子不在的这段时日,我可日日惦着这一口,可算把她盼回来了。”
李娘子的开封小笼灌汤包子是这家食肆的一绝,放眼整个京师,鲜少有店家能同此处媲美。这里的灌汤包外皮雪白晶莹,里头以肉茸皮冻调拌作馅,馅料给得颇足,又灌入鲜汤。随吃随蒸,就笼上桌,吃时“先开窗,后喝汤”,灌汤流油,满口鲜香。
坊间有句戏言,道是“欲食灌汤包,须寻李娘子”。李娘子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一众被养刁了嘴的食客日日眼巴巴前来探问,都等着吃上这一口。
能重新尝着李娘子的手艺,明鸢心中喜悦,白日里那些不快悉数被抛诸脑后。她思忖着等会儿再多要上几笼,带回去给府中之人尝个鲜。
赵浔这厢显然就没有如此愉悦了,他瞧着食盒中生机勃勃的一顶绿冠,又读了遍那封敷衍得直接把写给姑娘的诗誊抄上去的信笺,半晌,冷笑一声。
“谢小姐送来这些早便无法入口了,去同府中的厨子说,今晚不必准备本王的晚膳了,本王等会儿自去做几道菜。”
他顿了顿,温和地瞧了楚三一眼:“你也来尝尝本王的手艺,最近公务繁忙,有段时日没入庖厨了,你很惦念吧?”
楚三:“...”
他拾着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不,他不惦念,一点也不!而且他家殿下估摸着对有段时日没什么概念,他两日前方才亲手做了道桶子鸡。食肆做的桶子鸡色泽鲜黄、肥而不腻、鲜香脆嫩,他家殿下做的桶子鸡色泽焦黑,形状可怖,鸡都没个鸡样了。
这些都无甚所谓,谁都有一些自己的嗜好,只要不霍霍他人,一切都好说。可他家殿下分外热衷于分享,烧了足足八只,阖府上下都分到了一碟。
不出所料,第二日,府中自上到下全员工伤。
眼见着大伙刚缓过来些,他家殿下又要开始作妖了。楚三沉沉叹口气,所以说昭王府的例钱高是有原因的,大伙儿这是在舍命陪君子,谁也不晓得自家殿下哪日就一时兴起。
他斟酌着劝道:“殿下,眼见着夜色深了,吃得太腻不好。不若先叫人拿粳米炖些清粥,再上几碟小菜,等明日您再大展身手也不迟。”
赵浔瞧他一眼,沉吟片刻:“白日里我翻着那册子,瞧见有人说本王人菜瘾大,不光手艺不好,还要荼毒众人。”
楚三心道可不是吗,这话说得可太对了。
但他家殿下天生反骨,若他当真如此作答,赵浔必然立时就要拉着他去小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直到他说好吃为止。
迫不得已,他只得昧着良心夸赞:“不过是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罢了,殿下不必介怀。”
赵浔这才颇为满意地颔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招个小师傅来王府传授厨艺吧。”
闻得此言,楚三心中一喜,他家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显然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肯虚心学习了,这着实是宗喜事。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得他家殿下叹了口气:“本王也不需要他传授什么,不过请他来给本王正个名罢了。”
楚三:“...”
无论如何,总算将今晚的鸿门宴搪塞过去了,他长舒口气,犹豫片刻,劝道:“殿下,您今日当殿与谢少傅激辩,得罪了谢家身后的一派大臣,未免过分张扬了些。”
赵浔理了理袖摆,容色淡淡:“看着我将满朝文武得罪个干净,他今日的晚膳都得多添上一碗。”
赵浔口中的“他”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楚三叹口气,其实今上始终防着他家殿下,甚至…
他一抬头,便瞧见赵浔从袖中取出个细白瓷的小瓶,拔开瓶塞,从里头取了粒乌黑的药丸来,随手丢进一旁的茶盏中,又伸手去拾茶壶。
楚三没来得及细想,下意识按住赵浔的手:“殿下,不能再用了。”
赵浔垂下眼眸,一眼不发地瞧着被按住的手。
楚三心知这是叫他松手之意,他迟疑片刻,第一次选择了违逆。
赵浔只在儿时习过不到两年武,根基尚未扎稳,先帝立了太子,身为宠妃之子,他自然成了先皇后和朝臣的眼中钉,为了自保,只得装作羸弱模样,习武之事自那时起便搁置下来。
此时楚三下了死力气,指节都有些泛白,他自然无法挣脱。
赵浔耐心等了片刻,抬起头来,黑沉沉的眸子平静无波:“楚三,你僭越了。”
声调堪称平和,却令人无端生出阵寒意。
楚三僵了僵:“殿下,此药虽是您亲手调配,但也难保无虞,用久了终归伤身。”
赵浔的面上无甚波澜:“再过两日太医便要来给本王扶脉了,你这般是有了应对之法?”
“属下没有。”
楚三的眼底一片猩红,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殿下,他如此对您,您为何不…”
“反了”两字卡在喉间,半晌没能说出来。赵浔往茶盏中续上茶水,拾起来晃了几晃,待里头的药丸化尽,仰头饮下。
他的面色渐渐苍白下来,额角有冷汗沁出来。楚三想上前扶他坐下,他抬了抬手,阻止了楚三的动作。
他撑着桌案而立,仰头瞧着天边明灭月光,半晌,轻飘飘道了句:“放肆。”
楚三叹口气,躬身退下,在外头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药效过了,才端着小厨房送来的晚膳重新走回屋中。
赵浔立在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左手扶在右腕上,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样。可楚三心知,若不是拿左手扶着,赵浔的右手定然抖得握不住笔。
楚三也不点破,沉默着走上前来,从食盒中取出尚还冒着热气的粳米粥,米香掺在升腾的热气中,给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他复又从里头取出一碟煎鹌子,一碟松菇芦笋和一颗海鸭蛋。
赵浔撂下笔,拾起筷子将海鸭蛋的蛋白挑开,细腻沙软的蛋黄露出来,晶莹醇香的蛋油缓缓淌下,他怔忪看了片刻,撂下筷子:“我没胃口,待会儿再用。”
楚三叹口气,这哪儿是没胃口,分明是因着那药,浑身无力,端起粥碗都有些困难。
正出神之际,赵浔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纸:“明日给谢府送去。”
楚三取来一瞧,一时不知做何感想,他家殿下都这般模样了,竟还不忘同谢府讨债。
第3章 酥饼 从未见过如昭王殿下这般厚颜无耻……
第二日晨起,楚三果然跑了趟谢家,将他家殿下亲笔写的借据送了过去。
彼时明鸢正与杜芷一道吃朝食,小厨房做了道笋泼肉面,明鸢又取来昨日子夜市上带回的一包软糯清甜的豆团。外头已经和暖起来了,她索性着人将饭摆在院中。
小厮前来通禀时,她正与杜芷说起寒食将至,得闲时不妨一道做些青团。闻得来的是赵浔的贴身侍卫,杜芷皱起眉来:“昭王殿下来做什么?”
“眼下两家被乱点了鸳鸯谱,也算是沾亲带故,他派人来倒也合乎情理,”明鸢将最后一枚豆团送入口中,拿帕子擦了手,“不如先看看所为何事。”
杜芷点头,同小厮道:“请进来罢。”
楚三很快被带入院中,他客客气气行了礼,自袖中取出张纸来:“我家殿下吩咐将这个带给明鸢姑娘。”
明鸢瞧见楚三时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细细瞧了楚三一番,恍然道:“原来是你。”
嚯,敢情昨日当街找茬那位公子不是什么赵浔的迷弟,而是他本人!她颇为后悔地想着,若是早些得知,必然得借机将这厮揍一顿,让他接受一番社会的毒打。
楚三见她半晌没有动静,躬身催促道:“殿下说让在下待姑娘按了手印再去复命,您瞧…”
明鸢将信纸拆开,看到一半,被生生气笑了:“我还从未见过如昭王殿下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楚三默默垂下头,对此不能更为赞同,事实上他家殿下还能更加厚颜无耻,这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但这些也只能在心中想上一想,他很快收拾好情绪,一本正经地开始转述赵浔早上交代给他的说辞。
“殿下说他原本想着替姑娘出了这钱也无妨,转念一想,又觉得毕竟这告示是姑娘贴的,若他越俎代庖,恐下了姑娘的面子,惹您不快。他思虑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为您着想,勉为其难地差我来将这借据送来。”
说完此话,他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明鸢的反应,寻常人家的姑娘被这么坑,脾气软的心中委屈,怕是得哭个梨花带雨,脾气火爆些的估计当场就得问候一番他家殿下了。
楚三替赵浔办过不少混账事了,面皮早已被锤炼得厚了起来,倒不担心应付不来。只是如今这位谢小姐到底还顶着个准王妃的名头,日后如何尚无定论,也不好得罪得太过,总得留下些转圜的余地。
尽管他觉得自家殿下压根就没打算留什么转圜的余地。
出乎意料的是,明鸢既没梨花带雨,也没问候他家殿下,她摩挲着手里的那张纸,温和地朝他笑了笑:“你家殿下还说了什么?”
楚三硬着头皮:“殿下还说他已经就此事与大理寺卿详谈过了,大理寺卿建议他公事公办,但他想着两家的深厚交情,觉得如果能私下解决就不必对簿公堂了,到时不光伤了颜面,也让陛下误会两家关系不睦。”
嗯,这是在告诫她自己在大理寺有人,这赤|裸裸的威胁!
杜芷早已气得面皮涨红,拍案便要起来,明鸢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示意稍安勿躁。
安抚好杜芷后,她又转头看向楚三:“若我记得不错,昨日昭王殿下带来的是千两纹银,这纸上怎的写了一千二百一十两三钱?”
楚三觉得这位明鸢姑娘委实是个脾气好的,瞧上去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就是性子过分绵软了些,若当真嫁入王府,不晓得得被他家殿下如何欺负。
想到这里,他望向明鸢的目光便带了些同情,开口时语气愈发缓和了几分:“是这样,殿下说其中的二百两是对他声誉损失的赔偿,他说知道姑娘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担心姑娘心中愧疚,又面皮薄,闷在心中未免要生出郁结,于是主动提了出来。”
很好,明鸢觉得她的拳头硬了。
但她继续对着楚三笑:“剩下的十两三钱呢?”
“十两是殿下的工钱,他说昨日日头很是毒辣,他陪您在当街站了约莫一个时辰…”
未待他说完,明鸢从善如流接道:“还是怕我愧疚,进而心生郁结,可是如此?”
楚三住了口,默默点头,而后继续对那三钱进行了解释:“另外的三钱是车马钱,殿下说不讹您的,随便收些,是那么个意思就行。”
明鸢颔首,明白了,赵浔这是还是担忧她心生愧疚,既如此,她索性感动得眼泪汪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昭王殿下如此情深意重,思虑周全,我当真是…”
她的嗓音绵软,恰到好处地停在此处,灼灼地瞧着楚三。
楚三在少女懵懂清澈的目光中垂下了头,他替自家殿下感到羞愧。
明鸢顿了顿,继续道:“殿下既言明是怕我愧疚,那自然不能让兄嫂立这字据,否则便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可眼下我的手中无甚银两,我想着殿下既一片善心,事事为他人思虑,不妨宽限上些时日,三年后,我连带利钱一次还清,如何?”
楚三早已被绕进去,他沉吟片刻,殿下只交代了让谢家认下这债,至于是谁来还、何时还皆未言明,何况人家姑娘都大大方方提出连利钱一并归还了,楚三以为甚好。
而后他便瞧着明鸢在借据上刷刷添了几笔,唤人取印泥来,按了手印,签字画押,末了递还给他:“大人瞧瞧?”
楚三瞧了一回,收入怀中,拱手道:“叨扰了。”
明鸢噙笑摆手:“有劳大人跑这一趟,想必您还没用朝食吧,且不忙走,我叫人送些吃食上来。”
楚三有些不好意思:“这…”
不待他推拒,明鸢已同画采使了个眼色,画采自去了小厨房,不多时便提了食盒来。
明鸢招呼楚三坐下,楚三初时颇为拘谨,待见着青瓷碗中软糯的浮元子,不由吞了口口水。
浮元子以糯米粉和成外皮,里头裹上松子、蜂蜜、猪油作馅,明鸢此前尝过一次,又叫添了道糖渍桂花进去,咬破软糯外皮,热气腾腾的馅料自里头漏出来,满口皆是松子的醇香与清甜的桂花香。
楚三道了谢,迫不及待地舀了一个,元子尚且烫口,他吃得又急,囫囵着咽下,不由吸了口气,而后又想去舀。
明鸢笑吟吟地将一碟子酥饼推过去:“元子尚且有些烫,不若先吃些酥饼垫一垫。”
酥饼的外皮金黄,上头洒了层胡麻,咬下去脆而不碎,齿颊生香。里面也有馅料,是拿梅菜与膘肉调拌而成,贴在炉壁焙烤后油而不腻,既能作茶余饭后的点心,也可拿来果腹。
从谢府离开时,楚三只觉撑肠拄腹,行步都有些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