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鸢含笑道:“正是。婆婆的糖肉馒头做的当真好吃,我没忍住,一整个都进了腹中。”
张婆婆被她夸赞得心中愉悦,话匣子也便打开了:“不瞒姑娘,我这馍铺生意红火得很,很多熟客日日都过来买上一兜,那些上朝的大人们路过时也时常买上几个。”
明鸢道:“既如此,婆婆怎的来了此处?”
张婆婆先叹了口气:“我那大儿子早些年打鞑子去了,再没回来,小儿子偏偏生来残疾,前两年我那老头子还能帮着搭把手,近几年他也镇日缠绵病榻,如今家里的生计都落在我一人身上,开馍铺终归挣不得那么多银子。”
明鸢不由皱眉:“朝中的恤银没发放吗?”
“恤银?”张婆婆摇头,“哪儿有什么恤银,朝廷早些年便拿不到银子了,我那老头子还读过几本酸书,同我说这是什么国是日非。”
寻常百姓家的苦难自是到不了公卿世家这里,明鸢在谢府带了月余,尚不知民间已至如此境地。
当今的皇帝沉迷于炼丹之术,一心想要求得长生,剩下的时间大多数都在担忧着自己会不会被拉下皇位,对于最为重要的民生大计却鲜少上心。
她正想着,朱漆的府门被徐徐打开,门内摆了张木几,老管家握着毛笔坐在后头,面前摆了本摊开的册子。
楚三自门中走出来,环顾一周,同候在外头的诸人道:“列好队,一个个入府。”
明鸢排在队伍末尾,轮到她是已是小半个时辰后。老管家掀起眼皮瞧她一眼:“姓名。”
明鸢清了清嗓子,报了个现编的化名:“小明。”
老管家刷刷记上几笔,又道:“家中都有何人?”
“兄嫂。”
老管家顿了顿:“具体些,家住何处,兄嫂是何方人士,年几何,以何为生。”
明鸢没料到会问得如此仔细,一时编不下去,笑着同老管家打商量:“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
老管家尚未接话,立在一旁的楚三先开了口:“姑娘想多了,问得详尽些,因着若是有朝一日你遇到了什么不测,我们得通过这些来请你家中之人前来…”
他点到即止,意味深长地望了明鸢一眼,没再说下去。
明鸢:“??!!”前来收骨吗?
待她终于编好了说辞,签下生死状,被放入府中,才发现离谱的还在后头。
昭王府的第一道考验,不是考做菜,亦不是考品鉴,所有参加选拔的人被要求绕昭王府跑上一圈,最先完成的二十人可以进入到下一轮。
选拔传授厨艺之人,先跑个五千米,当真是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楚三瞧着明显有所不满的众人,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他家殿下一片苦心,特意叮嘱他得选身子骨结实些的,不然只怕无法胜任这一位置。其实不用他说,楚三也一早便有着想法。
怎么说呢,想当他家殿下的小师傅,得比昭王府众人更能经受住他家殿下的霍霍。
第9章 葵花斩肉 小明姑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众人虽颇有微词,但大多还是为了十两银子的月例留了下来。
明鸢打小便被送去练空手道,体能上还是颇占优势的,跑到一半,她已经落了身后那名男子一大截。快到府门口时,远远瞧见楚三正捧着盏豆儿水站在那里。
瞧见明鸢跑过来,他抬头瞧了眼沙漏,明显愣了愣,而后另拿了碗豆儿水递过去。
待明鸢平复好气息,楚三神情复杂地开口:“瞧姑娘的装扮,应当不缺这十两银子的月例,如此拼命,莫不是…”
他认真想了想,他家殿下这些年应当没什么桃花债,早前还曾有姑娘给赵浔送过帕子,赵浔也不接,只淡淡吩咐楚三:“明日把我卤的肉送去些到姑娘府上。”
于是姑娘们含羞带怯地走了,第二日热热络络地将前去送卤肉的楚三请进府,至于怎么把他赶出去…就得看姑娘的脾性了。
明鸢喝着豆儿水,同样神情复杂:“你家殿下先天条件不错,后天条件不太跟得上。”
楚三松了口气,又略有些伤感。
这位小明姑娘所言非虚。
早几年,他也以为自家殿下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不过幸得有了明鸢姑娘,性子又好,还喜欢他家殿下,望着他家殿下时眼中有星星。
只是他家殿下不懂惜福,也不晓得这强扭的瓜能不能甜起来。
想到此处,他唏嘘着问明鸢:“依姑娘所见,我家殿下还能拯救一下吗?”
此时此刻,跑在第二名的男子已经靠近了府门,明鸢撂下豆儿水,安慰楚三:“救是救不回来了,但正所谓瞎猫遇到死耗子,说不得哪天你家殿下就歪打正着遇到了良人。”
楚三深以为然,转念又觉得这位小明姑娘这话说的很是不妥,怎么能把生的好看又好脾气的明鸢姑娘比作死耗子呢,着实粗鄙了些。
最终坚持着跑下来的只有一十九人,比楚三给的名额还要少了一个。跑在最后的那位仁兄在接近终点时已经摇摇晃晃,口中不屈不挠地喊着些什么,细细听来,是什么一万一千五百五,一万一千五百六…
这位兄台咬牙数了一路的银子,终于撑了下来。
第二关依旧没按一贯套路出牌,坚持下来的一十九人被带到了王府后院,那里摆了数张小几,每张小几上都摆着笔墨纸砚和一张考题。
明鸢拎起桌上的考卷,从头到尾瞧了一遍,不由感到大受震撼。
打头的一题是这样的:请写出十种阻止昭王殿下将亲手所做的美食分享给王府中人的方法。
明鸢:“...”
她觉得楚三等人在考题中夹带了私货,当然,由此也可以看出府中众人是如何遭到赵浔荼毒的。
第一题就颇有难度,明鸢咬着笔头思索,余光瞧见楚三在一位兄台旁边停顿片刻,看了一遍他的答案,而后笑出了声。
“我会婉言同昭王殿下说,殿下,您的菜连贵府的犬都不屑一顾,更何况贵府之人。”
楚三逐字念出这答案,没忍住又笑了半晌,这才沉痛地拍了拍那位兄台的肩膀:“小兄弟,你还是年轻了些。”
坐在明鸢前面的那位姑娘闻得此言,凝眉思忖片刻,刷刷落笔。
楚三走到她身边,看完之后,目中露出些震惊神色。
“我认为人应当具有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因此,我会选择将殿下做的菜独自吃光,而后夸赞他的厨技。”
楚三带着敬意望着那位姑娘:“是这样的,虽然签了生死状,但我们府中也不能草菅人命,姑娘用这个法子,很容易瞧不见第二天的太阳,慎之,慎之。”
经过他的一番点评,有五个人在这一轮中弃权,那位边数银子边跑步的兄台也在其中。
他踟蹰了许久,终于含恨交了白卷:“大人,俺想了想,命比银子重要些。”
明鸢:“...”
楚三一张张翻着考卷,翻到明鸢交的那张时,顿了顿,将考卷抽了出来,满意地摸了摸下巴。
而后他瞧了明鸢一眼:“小明姑娘,昭王府秉持着能动口尽量不动手,你的第二个办法有些不讲武德。”
明鸢含笑:“受教了。”
楚三继续道:“不过第一个办法还是可行的,虽然并非长久之计,但也可解一时之困。”
明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她的考卷上只写了两个观点,都很是简单粗暴。
其一,从根源上让赵浔根本霍霍不了众人。譬如让他做些红梅落雪之流。红梅落雪,听着文雅,实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糖拌西红柿。做这道菜,无论如何都太离谱不了。
这第二条便更加简单粗暴些,实在忍不了,大家一起把赵浔揍上一顿,揍到他无法制作美食给大家分享就好了。
于是,凭借着这两条良策,明鸢与另外五人一同进入了最终的考核。
他们被带去了偏厅,可等了许久,直到临近午膳时分,仍无人告诉他们考题为何。楚三将他们送来后便没了人影,眼下仍未回来。
众人起初正襟危坐着等,过了这许久,不免懈怠下来,开始交头接耳。
明鸢抬手端起一旁快要失了热气的茶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午膳时分啊,她大抵明白赵浔要作什么妖了,这厮怎会放弃任何一个和大家分享自己厨艺的机会呢。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赵浔踏入偏厅的那一刻,她端茶的手还是抖了一抖。
赵浔今日穿了身绛紫窄袍,腰间悬了枚白玉佩,一副清隽贵公子的模样。
清隽的公子手中端着只木质的托盘,上头摆了个雕花精致的琉璃碟,里头盛着堆形色奇谲之物。
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着正常人大多都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物必然十分难以下咽。
赵浔环视一遭,瞧着起身行礼的众人,很是和善地笑了笑:“这便是最后一道考核,赵某做了一道菜,还请诸位点评一二。”
众人纷纷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大凡点评,总得有个方向,他们连昭王殿下的大作究竟是什么都辨认不出,委实不知该从何赞起。
立在后头的楚三同情地瞧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同赵浔道:“殿下,不若将这道菜的名字告诉大家。”
赵浔沉吟片刻,略一点头,却并未开口。
楚三的嘴角抽了抽,他明白了,这是他家殿下自恃身份,准备让他代为开口。可他虽一直在旁边看着,却也不知他家殿下做的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屋中一时沉默,众人对着那只托盘面面相觑。
正当此时,忽然响起清脆掌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带着白兔面具的姑娘缓缓上前几步,垂头瞧着托盘中那团焦黑之物,赞道:“葵花斩肉讲求色泽鲜亮、既大且圆,殿下所做的恰到好处地达到这标准,且瞧着便是腴而不腻,软嫩鲜美,今日有幸得见,方知殿下的厨艺竟精妙如斯。”
楚三愕然地瞪大了双眼,他家殿下手中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是葵花斩肉?还色泽鲜亮,软嫩鲜美?他隔着老远便闻见了焦糊味,小明姑娘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当真是一绝。
他抬眼去看自家殿下,只见他家殿下抬眼打量着小明姑娘,眼底浮起笑意。
楚三心中咯噔一声,小明姑娘此番莫不是歪打正着了。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赵浔摩挲着手中折扇:“姑娘真乃本王知己。”
楚三只觉大受震撼,没想到小明姑娘同他家殿下竟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认知了。
事实上,明鸢压根就看不出这托盘中的究竟是何物,之所以猜测是葵花斩肉,是因着书中说赵浔做这道菜时有个习惯,就是下头垫上几片菜心,而后盛入琉璃碟中。
细细看去,上头那团焦黑物什勉强有些肉团的形状,底下的菜叶虽被煮的有些不成样子,但依稀能瞧见几点苍翠。
虽则如此,明鸢的心中也有些没底。
她从前总觉得书中在描述赵浔所做的菜品时用了些夸张的手法。然而今时今日,亲眼所见菜晓得,这哪里是夸张的手法,是这世间的词汇过于贫瘠,配不上昭王殿下这手出神入化的厨技。
不过瞧着赵浔面上露出的惺惺相惜之意,明鸢心知自己蒙对了。
赵浔垂眸看着手中的托盘,而后将它缓缓地、郑重地递到明鸢手中。
“本王从前只觉得自己的厨技尚可,今日听得姑娘一番称赞,才知有些妄自菲薄了。”
“从今以后,便请小明姑娘每日午时前来指点本王的厨技吧,相信有姑娘的点拨,本王必能更上一层楼。”
明鸢摆出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郑重道:“殿下如此说便是过谦了,指点称不上,不过是与王爷互相切磋,共同进步。”
赵浔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开之际,似是想到什么,复又顿住脚步。
他转过身来,望着明鸢,恳切道:“本王确是潜心求学,这盘葵花斩肉便当做给小明姑娘的束脩吧。这菜冷了便不好吃了,姑娘不若在府中吃完再走。”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若不够,本王可以再去做些。”
明鸢:“...”
第10章 鲜鹅鲊 总而言之,今日赵浔休想再作妖……
明鸢在众人或欣羡或同情的目光下,含泪拾起筷子,挑了一块葵花斩肉。
她惊奇地发现,这道葵花斩肉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它的外皮已然焦黑了,但里头并非如此。
里头的肉根本没熟,甚至还浮着些血丝。
在无数道灼灼的目光下,她将那箸肉送入口中,含泪赞道:“真香。”
楚三震惊地瞧着这一幕,长叹口气,转身吩咐小厮:“把府中备的药给小明姑娘拿过来些。”
明鸢:“...”
她最终没有吃完那碟葵花斩肉,楚三对他家殿下的水平一清二楚,在明鸢去夹第二箸时拦住了她:“小明姑娘,还是不要同自己过不去。”
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两包药,塞进明鸢手中:“回家自己煎上一副吧,阖府上下都用过这药,效果还是颇为不错的。”
明鸢接过药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瞧着明鸢有些愣怔的模样,楚三暗自叹口气,而后敛起不正经的神色:“不管姑娘是因着什么前来做这差事,既然来了,做好该做的便好。王府的前院随姑娘走动,但后头切勿擅自前去。姑娘今日初见殿下,恐怕不是很了解他的脾性。楚某在此给姑娘提个醒,殿下绝非心慈手软之人,走到这个位置,手上多少都沾染着血。”
明鸢颔首,带着两包药和打包好的葵花斩肉出了昭王府。她在城中兜了大半圈,确认了没有昭王府的人盯梢,这才沿着条不起眼的窄巷回了谢府。
此时夜幕四合,万籁俱静,一轮弯月挂在梢头,被薄云遮得有些晦暗不明。
画采正在屋中等她,瞧见她的形容,不免有些吃惊:“姑娘的面色不太好。”
明鸢摆了摆手,岂止是不太好,她都能想象出自己憔悴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