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中的食盒撂在桌上:“阿兄没起疑吧?”
画采摇头,眼巴巴瞧着那食盒。
明鸢笑了笑:“路过长宁门,带了些鲜鹅鲊回来。等会儿送去小厨房,叫他们分成两半,一半做羹,一半蒸炒,再送碟胡麻饼来。”
画采乐得两眼弯弯,掀开食盒,蓦然僵在原地。
她瞧着上头那盘黑糊糊堆在一处的东西,愕然地捂住嘴:“小姐,这是…”
明鸢波澜不惊地将那只碟子移开,从底下取出包好的鹅鲊:“上头的是昭王殿下亲手做的菜,为表诚心,他将这盘菜给了我。”
画采:“...”
明鸢端详片刻:“菜便不必说了,这琉璃碟瞧上去尚算精致,收拾收拾,盛瓜果用吧。”
画采离开后,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昭王殿下这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明日教他些什么好呢。
小厨房很快便将做好的鲊羹送来,又一并端过来碟胡麻饼。
明鸢拾起块胡麻饼,从中间分开,持箸塞了些炒鹅鲊进去,一口咬下,胡麻饼的酥香混着鹅鲊的咸香散了满口。
胡麻饼有些发干,她舀起勺鲊羹送了送,鲊羹尚有些烫口,鹅鲊的鲜香都融进了羹中,配上夹着鹅鲊的胡麻饼一道,当真妙极。
难怪她酉时过去时那家鲊铺外还排着长队,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买到这最后一份鹅鲊。
鹅鲊是以鹅肉腌制而成的。将鲜鹅肉片成薄片,搓盐风干,再以米粉、面粉、盐巴、八角、草果等制成混料,在瓷坛中交叠着铺混料和肉片,最后以荷叶铺在上头封住,腌制上半月,待到鹅肉入了味便可取出售卖。
长宁门外这家鲊铺的鲜鹅鲊卖得最好,掌柜的也是个会做生意的,瞧着大家都来买鹅鲊,非但不肯多做些,反倒开始定量供给,售完即止。
如此数月,鲜鹅鲊成了铺子的一道金字招牌,坊间曾有戏言,道是“一鲊难求”。据说曾有人赶在天不亮便去铺子外头排队,只为买上头一份鹅鲊。
此时此刻,明鸢觉得此言非虚。她思忖着明日回府时再绕道去一趟长宁门,除了鲜鹅鲊,也买些笋鲊和筋子鲊回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明日她能活蹦乱跳地离开昭王府。
是夜,明鸢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起初是梦见赵浔做了一整锅的葵花斩肉,阴恻恻道:“小明姑娘,来尝尝吧。”
明鸢被生生吓醒,满手冷汗,瞧着帐顶时犹有几分晃神。
怎么说呢,她觉得这个梦要比梦到贞子姐姐更可怖些。
她默念了小半个时辰的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才终于再次睡下。这一次她又做了个梦,这个梦相比上一个要平和一些,无论如何,赵浔同他的黑暗料理没有出现。
她梦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少年,小少年生得很是好看,奶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上两把。
小少年拎着支粗陋的鱼竿,盘膝坐在水池边钓鱼。
八九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他却要沉稳许多,一动不动地在池边坐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条鱼咬钩。遗憾的是,他的技艺不够纯熟,收杆时让鱼跑掉了。
明鸢叹口气,走上前去:“你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小少年生了双漆黑漂亮的眸子,闻言抬起头,面上带了些戒备神色。
“怎得大半夜跑来这里钓鱼?你的阿爹阿娘不会担心吗?”
听到阿爹阿娘,小少年的眸中浮起几分冷意,这冷意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明鸢不由皱起眉来。
他很快恢复了冷淡神色,起身去收鱼竿,摆出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明鸢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她还是头一次瞧见小小年纪便一副面瘫脸的少年。
然而很快小少年便有些撑不下去了,他的腹中叫了一声,这声响在万籁俱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他不动声色地捂住小腹,面上虽仍是副骄矜自持的模样,但透着些不易察觉的慌乱。
明鸢问:“你没用晚膳?”
小少年别过头去,拎着鱼竿便欲离开。
明鸢拦下他:“等等。”
抬手之时,她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垂头看去,原来自己一直拎了只食盒。
小少年显然也瞧见了这只食盒,他的脚下微滞,随后被明鸢一把拉住。
其实明鸢也不知自己手中这只食盒从何而来,里头又有些什么。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掀起了盖子。
而后她默默捂住脸,事实表明,约莫是白日里受了刺激,她的每个梦中都有赵浔做的葵花斩肉,此时此刻,食盒中盛着的正是此物。
她叹口气:“对不住,这个好像不能吃。”
小少年沉默地看了一眼食盒,拎起一旁的筷子便要去夹。
明鸢忙去拦他:“真的不能吃,会吃坏肚子的,连…”
小少年已经狼吞虎咽地送了一颗下肚。
明鸢噎了噎,默默把那句“连狗都不吃”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天边已经有些泛白了,明鸢怔忪片刻,心道还真是被赵浔荼毒得有些魔怔了。
她在午时赶到了昭王府。赵浔已然等在小厨房中,估摸着是闲得无聊,正对一只洋芋下手。
洋芋没有洗过,外头还沾着些泥污。赵浔将它放在案上,拿刀比了比,刷刷几下,可怜的洋芋被削得小了一圈,成了凹凸不平的模样。
楚三立在门口,远远瞧见明鸢,长舒口气,热络道:“小明姑娘过来啦?”
赵浔拈起那个可怜巴巴的洋芋端详片刻,同走过来的明鸢道:“本王削得如何?”
明鸢:“...”
她清了清嗓子:“殿下的刀工确实不错,不如今日我们便切磋一下刀工。”
赵浔饶有兴味:“如何个切磋法?”
明鸢笑道:“我们来做一道金齑玉脍。”
昨日吃过赵浔的那道葵花斩肉,她的腹中隐隐作痛了半日,其后又做了一晚噩梦,时至此时都还有些萎靡。
沉吟半日,她总算想出这么一道可以让赵浔随意发挥又不止过于离谱的菜品。以防万一,她在前往昭王府的路上又另做了安排。
总而言之,今日赵浔休想再作妖了。
第11章 金齑玉脍 大抵就是传说中没有男主的命……
所谓金齑玉脍,玉脍是指生鱼片,取鲈鱼切成雪白薄片,外观似玉。而金齑则是配料,取盐巴、姜蒜、盐梅、橘皮、熟栗、粳米饭捣碎,以醋调制成糊,因其色泽金黄而得名。
金齑玉脍素有“东南佳味”之名,入口鲜嫩香滑,用以佐酒下饭再好不过。
鲈鱼得等到霜后才最为肥美,眼下寒食刚过,还寻不到肉香味美的鲈鱼,明鸢便买了些鲈鱼干脍来。此物曾是前朝吴郡的一道贡品,浸过清水后与新鲜鲈脍无异。
之所以选这道菜,是因为赵浔只需要切个鱼片就好了,总归不能做得太离谱。让赵浔提升厨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他本人还颇有自信,此事须得徐徐图之。
明鸢一向认为刀工算得上最基础的了,但她瞧见被赵浔削秃的那只小洋芋时,不由对这厮肃然起敬。
果不其然,赵浔发挥出了自己的一贯水平,他利落挥刀,把一整块鲈鱼切得七零八落。
明鸢正在一旁调配齑料,瞧见赵浔大刀阔斧的架势,开口道:“鱼脍讲求的是薄,若是能切成蝶翅状的‘化蝶脍’才好。”
赵浔思忖片刻,挽了挽垂落的袖摆,准备继续霍霍剩下的半条鱼。
明鸢眼明手快地握住他持刀的手腕,守在一旁打下手的楚三倒吸了口冷气:“那个,小明姑娘,你…”
他支支吾吾,瞧了眼自家殿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明鸢已经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书中说赵浔自小孤僻,不喜他人触碰,这大抵就是传说中没有男主的命,一身男主的病。
他掉进护城河里,死死扒拉着自己不松手的时候怎得没有想到不喜与人触碰,可见这个孤僻和冷傲也是分场合的。
明鸢望向赵浔,果然见他神色有些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算是默认了楚三的话。
她干脆利落地松开赵浔的手,从怀中取了个帕子出来,给他包了个严严实实,又仔细把边角都抻好,末了,满意地端详了一番:“殿下觉得紧吗?不影响发挥吧?”
赵浔:“...”
那块帕子一角绣着朵颇为秀气的小桃花,随着赵浔的动作颤颤歪歪的,楚三的一颗心也颤颤歪歪的。
赵浔面无表情地瞥了楚三一眼,而后回答了明鸢的话:“尚可。”
明鸢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切吧,这小半日虽练不成什么叠似蚋羽,但总归能练出点样子来。”
说着,她握着赵浔的手,带着他切了几片,松手退开:“殿下自己试试。”
赵浔抿唇,一刀片了下去,刀法快而狠戾,又是一大块鱼脍应声而落。
明鸢:“...” 这大概就是孺子不可教吧。
总体而言,半日下来,赵浔勉强将鱼片切得有模有样了。
楚三将切好的鱼片和调配的齑料分装在银碟中,摆在一起时金玉交错,霎时好看。他望向明鸢的目光多了几分敬意。
今晚总算能吃个安稳饭了,楚三如是想道。
然而,赵浔终究还是不肯安分一些,瞧着盘中摆得整整齐齐的鱼脍,他兴致颇高地同明鸢商量:“还剩下些鱼脍,不如本王做个鱼片粥给大家尝尝。”
明鸢瞧着楚三陡然绝望的目光,觉得大家可能不太想尝尝。
赵浔这话虽是用的商量的语气,手下却毫不含糊地忙活起来。他从米缸中舀了些粳米丢入锅中,又添了水,而后便招呼楚三生火添柴。
明鸢:“...”且不说这水与粳米的比例是否正确,米难道都不淘洗一番吗?
她刚要同赵浔说一说这个问题,便瞧见他随手把砧板上的鱼脍丢了进去,而后又加了一大勺盐巴。
明鸢默默闭了口,她觉得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
锅中渐渐升起雾气,赵浔立在灶边,整个人都笼在烟火气中,倒是有了些许温润如玉的模样。
温润如玉的赵浔转头同她笑了笑:“本王很擅长煮粥,今日小明姑娘便留下一同用晚膳吧。”
明鸢痛苦地闭了闭眼,果然,教化赵浔这条路任重而道远。
幸得她早就料到了这番局面,外头的天色已经昏沉下来,算算时辰,南桂斋的小二也快要过来了。
正想着,鼻间钻来股焦糊味,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好意提醒赵浔一句:“殿下,你煮的粥好像有些糊了。”
赵浔的眉微微皱起来,踟蹰片刻,拿木勺在锅中搅了搅:“我知道,但是鱼片得炖得软烂些,还是得让这粥再坚持一会儿。”
明鸢叹了口气,她觉得这粥大抵快要撑不下去了。
第12章 鱼片粥 得,她今天算是栽在此处了。……
赵浔的粥在灶火上顽强地坚持了片刻,终于糊成了一团。他面无表情地将上头勉强能看的一层盛了出来,只盛满了大半只瓷碗。
他端着那只瓷碗,犹豫半晌,抬手递到明鸢面前:“只有这些了,若你觉得不错,我明日再做些。”
明鸢扶了扶面上的白兔面具,勉强挤出一个端方和善的笑:“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只有这小半碗,还是殿下吃吧。”
正推拒间,门外走来个小厮,拱手道:“殿下,外头有人自称是南桂斋的伙计,说小明姑娘在那里定了晚膳,让送到昭王府。”
赵浔转头瞧着明鸢:“你…”
明鸢解释道:“以后还要仰仗大家关照,今日我合该做东。”
赵浔顿了顿,叫小厮将东西拿进来。不多时,伙计提了三四个温盘进来。自南桂斋到昭王府有一刻钟的脚程,店家怕饭菜凉了,特意拿温盘盛着。
温盘分上下两层,中间有个夹层,向其中注入热水,别说是春夏之交,就是数九隆冬也能保证饭菜不冷。
伙计掀开暖盘,从里头取出十数碟的菜,上头都还散着热气。
为免引起赵浔的怀疑,明鸢选的这家南桂斋规模不大,里头菜品的价格不高,分量又给得颇足,三五人饱食一顿也不过花上百余钱。
虽然价格低廉,菜品的味道上却毫不含糊。这家食肆最擅做肉羹,明鸢点了里头的三道招牌,分别是虾玉鳝辣羹、猪大骨清羹和群鲜羹。除此之外,她还要了十余道诸如豉汁鸡、羊粉一类的家常菜色。
楚三瞧得两眼放光,在心中感叹小明姑娘当真是王府众人的救星。
晚膳用到一半,有名小厮走到垂花门外,同楚三比了个手势。
楚三蹙眉,起身走了出去,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折返回来,面色已然沉了下来。
赵浔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吃完碟中的豉汁鸡,这才开口:“菜都快冷了。”
这是叫他有事容后再禀的意思。楚三心知眼下小明姑娘在场,很多话着实不便说,只得暂且坐下。只是他分外心不在焉,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明鸢撂了筷子,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若我再不回去,家中人该要担心了。”
赵浔道:“我让人备马车送你。”
“不必,”明鸢推拒,“我自己走便好,正好方才吃了许多,也消一消食。”
赵浔吩咐小厮送她出府,明鸢在府外兜了一圈,重新从后墙翻了回去。
书房里燃了烛火,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瞧着身形正是赵浔和楚三。
她避开守卫,贴在窗沿下,隐约听得里头传来两人对话。
楚三显然有些焦急:“殿下,那边递了话来,说昨日有人过去,自称在腊月十三见过沈太守,手上有些重要的东西,须得当面交给您。”
赵浔的声音沉沉响起:“当面?”
“当面,”楚三的话中透着些担忧,“属下总觉此事不妥,若他是陛下派来试探的…”
赵浔轻哼了一声:“让杜十扮作本王的模样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