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摸了摸下巴,得,他家殿下人菜瘾大的毛病又犯了,眼见着刚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胳膊尚且还抬不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糟糕的厨技了。
若是这菜当真送过去,谢少傅还得以为他家殿下是登门挑衅去了,搞不好第二日便要参上一本,说他家殿下意图毒害同僚。
想到此处,他给尚且懵懂不知情的明鸢姑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推拒。
明鸢姑娘分明是瞧见了他的眼色,也不知是没看懂还是不信邪,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瞧着赵浔,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没想到殿下于此途上颇有心得,听闻殿下的三道菜颇为闻名,不知我可有口福一尝?”
赵浔饶有兴味:“明鸢姑娘说的是哪三道?”
“雪霞羹,葵花斩肉和赤豆马蹄糕。”
这三道便是那日随鸩酒一同送来的菜,分量还颇足,生怕她谢府众人在黄泉路上做了饿死鬼。
“这三道菜本王先前未曾尝试过。”赵浔沉吟片刻,很快接道,“不过既然姑娘说了,本王闲暇时可以研习一二。”
明鸢:“...”其实大可不必,他研习起来要命。
其后一切皆如赵浔设计,马车行至一处窄巷,有蒙面之人自房檐跃下,一番殊死搏斗后,刺客逃之夭夭,赵浔遇刺重伤,昏迷不醒,被送回府中,第二日便奏报大理寺,擒拿刺客。
回谢府的路上,明鸢饥肠辘辘,打算拆开那几个油纸包打算先垫上一垫。楚三买的倒是颇为周全,他从提篮串街的小贩处买了些卤鸭、鸡碎、酒蟹,又自附近一家胡饼店买了几张髓饼,甚至还买了包酥黄独做点心。
酥黄独是拿芋头制成的,取香榧和杏仁碎和入面糊,裹在熟芋片上,放入滚油煎炸,表皮金黄酥脆,内里软糯清甜。
明鸢素喜芋头做的吃食,当下拈起块酥黄独送入口中,香榧和杏仁的脆香裹在尚且有些烫口的软糯熟芋中,颇为馋人。她就着盏杏仁茶,一口气吃下小半包。
想着等会儿回府还要用晚膳,她重新将这些包好,中途没忍住又拈了块卤鸭吃。
回到谢府已近申时,谢少傅和杜芷早便用过晚膳,让小厨房单独给她留了饭。
画采瞧见她回来,颇为欣喜道:“姑娘可算回来了,谢少傅都要等得急了,若不是夫人劝着,早便要去昭王府要人。”
明鸢着人去给谢少傅报了平安,而后随画采一道回了屋中:“去寻你时碰着昭王殿下出来,聊得久了些。”
正说着,小厨房已将晚饭送了过来。打开食盒,里头盛着油煎鸡、鲫鱼羹,除此之外,还有一碗雕胡饭。
前来送饭的小厮笑道:“市集上卖的鲈鱼不甚新鲜,只得换了鲫鱼,大人说鲫鱼羹拌上雕胡饭乃是一绝,姑娘尝尝。”
雕胡饭以苽米煮成,曾得李杜二人盛赞,李白曾写了首诗,其中有一句“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便是称赞此饭。在饭中拌入鲫鱼羹,软嫩鲜香,堪称一绝。
小厮离开后,明鸢招呼画采一同坐下吃,两人各拿鲫鱼羹拌了碗雕胡饭,就着焦黄嫩香的油煎鸡,直吃得齿颊留香。
将将收拾好碗筷,谢少傅便杀将过来,估摸着是闻知了赵浔遇刺的消息。他将明鸢上上下下大量了一番,瞧见她无甚大碍,这才松了口气:“赵浔这混账没把你如何吧?”
明鸢清了清嗓子:“无事,我今日去戏楼听戏,恰好同昭王殿下碰到了,他盛情邀我一道用个晚膳。”
这话拿来忽悠画采尚可,谢少傅显然不吃这一套,他拾了把椅子坐下:“你也知道,最近赵浔与我闹得很是不愉。”
明鸢点头,心道可不是吗,事实上俩人从头到尾都没愉快过。
谢少傅继续道:“更何况你二人连照面都没打过,他只瞧过你的画像,今日一番偶遇,就熟稔到一同用晚膳了?”
明鸢顿了顿:“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倾盖如故吧。”
谢少傅自然不信倾盖如故这鬼话。狐疑地瞧了明鸢一眼,他妹妹的容貌打小在京城一众世家女子中便是个拔尖的,如今眉眼长开了,愈发明眸皓齿。赵浔该不会…
谢少傅有种自家白菜被拱了的心痛。
他拉着明鸢的手,痛心疾首道:“你可万万别被赵浔的皮囊蒙蔽了,这厮随生得好看,但委实不是个东西,你先前也听过不少市井间的传闻了,这些应当不用兄长再嘱托于你了。”
明鸢点头,对自家兄长的话深表赞同。
谢少傅叹了口气:“陛下铁了心要让谢家牵制赵浔,这才一道圣旨促成了这段孽缘。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观昭王殿下不是个肯安分守己的,过不了几年,多半得生出反心。我们只管将成亲之事拖上一拖,到时他伏了法,这纸婚约自然也就不能作数了。”
明鸢默默叹了口气,自家兄长看待事情过分乐观了,昭王确然生出反心,并且还反得很是成功,在朝中独揽大权十余载,比她们都命长些。
不过终究是天理昭昭,赵浔死于当上摄政王的第十载,传闻幼帝韬光养晦,暗中布局数年,终于将他这位小皇叔拉下马来,赐了杯鸩酒。
明鸢对这结局其实不甚满意,一杯鸩酒太便宜赵浔了,起码得给他来上一斗,再让他给自己做上一桌菜,边吃边饮,好不痛快。
谢少傅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一本九相图,一卷清心咒,谆谆道:“世间红粉皆是白骨,若你委实想不开,就把这九相图挂在床头。”
他指了指上头那幅狰狞的血涂相尸身:“不妨把它想象成几年后的赵浔。”
明鸢:“...”她觉得自己得比赵浔早几年变成这般模样。
谢少傅兀自了口气,临走时又道:“对了,皇后娘娘今日差了人来,让你过几日进宫陪她话话家常,顺便把记的册子也带过去给她瞧瞧。”
第6章 青团 娇气的明鸢姑娘干净利落地飞起……
皇后娘娘此举表面上是关怀她同赵浔的姻缘,但明鸢心中明白,这份关怀并不是因着皇后当真觉得她与赵浔分外登对,只是想牵制住赵浔,免得他借姻缘巩固自己的一方势力罢了。
说到底,大家都是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可有些戏不得不做,有些人情世故不得不应付。
明鸢吹熄了桌上的烛火,决定暂且不去理会这些了,还是好生睡上一觉比较要紧。
寒食节将至,第二日,她同杜芷一道做了些青团。青团是寒食节常见的冷食,捣青艾为汁,拌入糯米粉,裹上内馅制得糕团,蒸制后莹碧可爱,入口糯韧绵软,阖府上下都颇为喜欢。
京城里的青团分为两派,一派是甜口,馅料以豆沙或莲蓉制成。另一派则是咸口,以海米和雪笋作馅,有的人家还会添上些豆干末或鲜肉,吃下去颇为咸香鲜嫩。
明鸢她们把两种口味各蒸了一屉,又做了些馓子。馓子是种油炸的面食,所谓“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说的便是此物。
姑苏一带惯在寒食节时吃馓子,杜芷的母家就在姑苏一带,是以谢府在每年寒食前后都会做上一些。
江南的馓子多以米面制得,而京城则惯用麦面。明鸢特意叮嘱小厮们备了米面,下过滚油后的馓子外表金黄,酥脆咸香,既可直接食用,也可泡入牛乳或豆汁。
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小半日,瞧着日头谢少傅应当快要回府了,杜芷回了屋中更衣,问明鸢要不要一道去屋中小坐。
明鸢笑吟吟地推拒了,这时候她才不去讨嫌,否则保不齐谢少傅得客客气气把她拎出去。
杜芷离开后,明鸢拈起块馓子吃,馓子刚做好不久,尚且微微发烫,比之冷下来后多了些更为香脆些。
她瞧着屋外的喧闹春意,眼前忽然浮现出赵浔昨日苍白的面容。书中说这位昭王殿下自幼年起就过得很是不好,他的母妃宜嫔颇得盛宠,但身子孱弱,早早便香消玉殒了。
赵浔自小便天资聪颖,处处压了太子一头,那时他还不懂何谓避其锋芒,出了不少风头,成了先皇后的眼中钉。
宜嫔出身低微,她病逝后,赵浔既无母族可以依仗,又没到出宫建府的年纪,孤零零呆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能平顺长大已是不易。
在黑暗中呆了如此之久,要么疯癫,要么黑化,这还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自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转身同画采道:“把青团和馓子装些给昭王府送去吧,对了,眼下昭王卧病,应当吃不了这些,让小厨房再做些清淡的吃食一并送去。”
倒不是她的怜悯之心泛滥,明鸢觉得赵浔自个儿黑化就算了,拉着大家同他一道毁灭就不大厚道了,想想他给谢府的无限尊荣,明鸢就不由咬牙切齿。
只是眼下她这准夫君卧病在床,眼见着再过十余日就得去同皇后汇报两人的进展了,她若是不闻不问,这情深意重的模样便要不攻自破了。
明鸢叹口气,又颇为惆怅地拿起个青团吃。
半月后,明鸢进宫给皇后请安。她那本册子已经写了数页,上头所言虚虚实实,总之都是皇后喜闻乐见的。
事实上,帝后赐下这段姻缘,既盼着谢家能将赵浔牵制住,又担忧两家沆瀣一气,所以太冷淡和太热情都不是皇后想看到的。
最好的结果是谢少傅跟赵浔在朝堂上争得水火不容,明鸢同赵浔于私底下又一派情深,如此才是帝后想要看到的局面。
果然,皇后磕着瓜子瞧完明鸢递过去的册子,颇为满意地点头,而后吩咐侍立在一旁的阿碧:“如此才子佳人的话本,本宫瞧着都颇为感动,着人传抄下去,广发民间,也让民众瞧瞧昭王和昭王妃的一番深情。”
明鸢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险些将里头的茶洒出来。
皇后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颇为和蔼地开口:“有什么好羞赧的,如今你便是御口钦定的昭王妃,他若负你,陛下和本宫定会替你做主。”
明鸢欲哭无泪,这话本如此传抄下去,昭王府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也不知赵浔瞧见他与这位不大熟稔的娘子之间鹳鲽情深的故事,心中要作何感想。
明鸢有种预感,说不得等两年后,谢家的无限尊荣得再多添上三道菜。
她尚未来得及答话,便瞧见一名小内监走了进来:“娘娘,昭王殿下已然在宫门外候着了。”
皇后噙笑瞧着明鸢:“得了,昭王在外头等你,本宫也不好强留,让阿碧带着你过去吧。”
明鸢:“...”
她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让阿碧亲眼见证一下自己同赵浔之间的绝美爱情。
宫门外,赵浔负手立在护城河边,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瞧着伤势恢复得不错。
果如她所料,阿碧并没有回去的意思,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明鸢叹口气,也不晓得等会儿赵浔会不会配合她。
她揉了揉额角,拾步走上去:“昭王殿下可大好了?”
赵浔转过身来,面上不似早前那般苍白,他漆黑幽深的眸子在明鸢身上停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跟在后头的阿碧:“多谢姑娘记挂,本王无碍了。”
阿碧垂着头,拿余光注视着两人之间的举动。
明鸢清了清嗓子,上前几步,热络道:“我这些日子记挂着你,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日日斋戒抄经为你祈福。”
唔,这个是她在册子上编的,得说出来给阿碧听上一听。
赵浔打量她片刻,不咸不淡开口:“多谢明鸢姑娘了,不过本王瞧着姑娘近来圆润了些,想来谢府的斋饭不错。”
明鸢:“...”
她顿了顿,继续不屈不挠:“近来思念殿下,闲暇时抄了许多肺腑之言,尚未来得及给殿下送去。”
赵浔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哦?”
明鸢从袖中抽出个册子,她日前叫画采去书肆买了本坊间最为时兴的《追夫指南》,里面的情话写得行云流水,很适合抄录,不过这本书在民间的反响不大好,据悉是因为里头的话有些腻歪,略油。
不过明鸢需要的就是这种腻歪的,赵浔似乎对她上次送去的那封含蓄的情诗颇为不满,那日楚三登门送借据时无意提了一句。
她对此表示理解,有的人表面清高自持,私底下却喜欢被人叫做小甜甜,约莫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册子她原本是准备应付皇后的,此时遇到赵浔本人,效果想必更好。
她含情脉脉地将册子递了过去。
赵浔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抬手翻开册子,面上浮现出些古怪神色。
明鸢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阿碧,噙笑走到他身畔:“殿下,你觉得如何?”
她边说边瞄了眼册子,预备从上面选一句念上一念,然而,看清上头内容时,她蓦然僵住。
上面是幅图,旁边写了七个大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明鸢一把抽回册子:“走得匆忙,拿错了。”
赵浔点头:“理解。”
明鸢:“...”
气氛一时尴尬,明鸢瞧着一旁不明所以的阿碧,刚想说些什么打个圆场,便听得耳畔响起破空声。
赵浔的面色微变,他不会武,楚三又站得远,来不及前来相救。
眼见空中之物气势汹汹朝他而来,他微微阖眼,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赵浔在赌,没有人会蠢到在皇宫外行刺,除非是皇帝本人。他此番进宫未作分毫准备,若他这位皇兄此时当真有意要他性命,就算他躲过去了,也不可能活着回到王府。
危急之际,他听得身旁的明鸢惊呼了句:“殿下小心。”
赵浔在心中冷笑,素来听说谢家这位姑娘养得娇气,今次一看,果然经不起一点事。
正思忖间,娇气的明鸢姑娘干净利落地飞起一脚,将他踢进了护城河。
第7章 腌笃鲜 她觉得天下的笋都被夺完了。
赵浔尚未反应过来,已坠入水中。
暮春的河水已开始回暖,但仍有些未褪的寒意,赵浔在水中挣扎片刻,九岁那年的梦魇重新浮现在眼前。
尚且年幼的他被丢进暮秋的太掖池中,池水冰冷刺骨,他在水中挣扎,一名小内监揣着手在池边,朝里头恶狠狠啐了一口:“小殿下就在这水中好生清醒清醒罢。”
他呛了数口水,被楚三救上来时已是奄奄一息。先皇后倒是也没打算当真置他于死地,无论如何,没有母族做依靠,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太子。更何况,皇帝对宜嫔的情谊尚在,她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无势的皇子犯了龙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