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外麻利地下去办了。
楚三派去的人到别院时,明鸢正在用午膳。楚三特意寻了个面生的小厮过去,画采将人领了进去,明鸢撂了筷子:“你家公子想请我一道用晚膳?”
那小厮点头,刚要解释些什么,明鸢摆了摆手,止住了他余下的话:“也好。”
小厮瞧她应得如此痛快,面上露出些欢喜神色,明鸢着人待他下去,又拿了些新做的点心赏了。
她原还想着如何摸一摸这位祝公子的底细,没想到这厮倒是先来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位祝公子接近谢府定然怀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昨晚谢少傅查了他的身世,竟然毫无破绽。
这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咬了口水晶包,无论如何,最坏也不过是谢府在一年多以后走向原书中的命运。若坐以待毙,结果就是个死,既如此,倒不如放开手脚,看一看赵浔究竟有何谋划。
眼下的形势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些,据她阿兄所说,城北出现之人并非赵浔一党,甚至可能是赵浔的仇家。
而据她所知,原书中,赵浔虽位极人臣,可最后确实被一杯鸩酒赐死了。
那时小皇帝尚且年幼,赵浔把持朝政多年,若是贸然还政,必然生出混乱。那并非是还政的好时机,纵然是朝中最忠实的皇党,也忍耐着赵浔。
赐死赵浔的决不是皇党,更为可能的是,幕后之人想要趁乱夺权。
明鸢按了按额角,就算谢家制住赵浔,若叫另一拨掌权,又是否会放过谢家?
一切愈发扑朔迷离,行差踏错半步,都可能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傍晚时分,她如约入了城。祝云倒是表现得中规中矩,两人去了胡记食肆用晚膳,点菜时,赵浔道:“这里的叫花鸡不错。”
明鸢觉得且不论这位祝公子是敌是友,两人于吃一途上倒是颇有些投机。赵浔从善如流地报了几样菜,都是她喜欢的,记得有一晚她闲来无事,还随手在翻看的话本上记了这些菜色。
当然,最终的结果是越记越饿。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对面之人的行止,隐隐的熟悉感又生了出来。
她来这方世界不算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可以确定,这位祝公子的眉眼她定然没见过。
揣着狐疑用过晚膳,赵浔提出再走上一走,明鸢从善如流地应了。
然而,这一走便走得有些离谱了,不知不觉,两人便走到了大理寺卿的府邸。
此时已经入了夜,祝云与大理寺卿虽名为叔侄,但关系也不算很亲厚,此时拜会便有些冒昧了,更何况带着她一起算什么意思?
赵浔脚步未顿,并没进府门,而是带着她转去了祝府后面。
在一处屋舍旁,赫然立了个竹梯,这竹梯比普通的要高上许多,正好延伸到屋脊。抬头看去,屋脊上还有个发亮的物什,瞧着似是一盏灯。
赵浔抿唇站在竹梯下头,招呼她:“姑娘不畏高吧?”
若他没记错,彼时她翻上昭王府的院墙,倒是没表现出什么畏惧。
明鸢思忖片刻,斟酌道:“现下做贼都如此招摇了吗?”
第53章 云归 她莫名生出些心疼来。
赵浔抿唇, 淡淡说出三个字:“看星星。”
明鸢茫然:“嗯?”
赵浔偏过头去,径自登上竹梯,那竹梯晃了晃, 明鸢下意识握住竹梯一角,顺带着扶了他一把。
赵浔僵了僵,道了句谢, 利落攀到屋顶,朝她伸出只手。
他漆黑的眸子被头顶的月光镀上些许朦胧光彩,明鸢微皱起眉,先前的熟悉感又浮了上来。她按了按额角, 并未将手递给他,只攀着竹梯爬了上去。
攀到一半时,她不由叹了口气,这星星看得当真有些与众不同。
若是按照话本中的情节, 不是应该两人一同以轻功跃上屋脊吗, 怎的到了祝云这里就成了两人攀着竹梯爬上去。
想到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与祝云相识不过两日, 两人只是做了两日的饭搭子,结果就跑到此处看星星, 她还鬼使神差地上来了。
明鸢不由敛了眉,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受控制, 她原本是想借机套一套祝云的话的, 根据他先前的举止,十有八九与赵浔和云归有些关系,可凡事皆有意外,若祝云当真清清白白…
生出这个念头时, 她陡然一惊,这才发现已经攀到了竹梯的尽头。
赵浔道了声得罪,握着她的手臂拉了一把,明鸢借势寻了个位置坐好。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同祝云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于是斟酌着开口:“其实…”
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手中被塞进个灯笼杆,她下意识握住,抬头时对上赵浔噙着几分笑意的眸子:“可爱吗?”
明鸢垂头看着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而出。方才没留神,此时才发现这灯笼的外型竟是条蛇,还做得颇为栩栩如生,两只蛇眼冰冷锐利,透过灯中的烛火,还隐约能瞧见一截鲜红的蛇信子。
可…可爱?明鸢只觉后背上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蛇。
赵浔还在继续着他的讲述:“我让摊上匠人将它做得栩栩如生,连鳞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用的是翠绿的色调,是不是很生机勃勃?”
其实赵浔也很是为难了一阵,这灯笼自然不能做成兔子的,这样明鸢该有所察觉了,最好做成同兔子截然不同的。
得英气一些,英气又可爱便再好不过了。
他方才没同明鸢说,其实他亲笔拿朱砂在小蛇的前额画了个心,他想等她自己瞧见。
然而,他偏头去看明鸢时,却瞧见她的面上露出些紧张神色,拎着青蛇灯的手臂都有些僵直。
赵浔自她手中接过灯,灯杆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握在手中很暖。
他将灯提得近了些:“很沉吗?”
明鸢:“...”
这是沉不沉的问题吗?
她深吸口气:“我有些怕蛇。”
氛围一时有些尴尬,赵浔将那灯放在了一旁,顿了顿,有推得远了些,顺带着提了另驿盏灯来。
明鸢的面色已经有些发白,她拿另一手遮住眼睛:“除了蛇,所有软体的我都怕,譬如什么蜈蚣蝎子的。”
她的声音带着些不易觉察的颤抖,祝云这厮怎的思路如此清奇,还栩栩如生生机勃勃,真是生机勃勃他个鬼!
这点上估摸着这位祝公子倒能同赵浔生出几分惺惺相惜来。
耳边传来声极轻的笑,她自指间露出个缝,正对上祝云好整以暇的目光。这厮目中的戏谑也与赵浔有几分相像。
赵浔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方才是祝某唐突了,这次是个圆毛的,姑娘大可放心。”
明鸢将信将疑地看去,眼前是个栩栩如生的虎头,瞧上去还是只白额吊睛大虎,倒也算在圆毛的行列,祝云也不算讹她。
行吧,明鸢觉得自己也不期许这位祝公子能拿出什么太正常的东西了。
赵浔瞧着面前的姑娘,她正垂头瞧着手中的灯笼,面上笼着层胧明的烛火,杏眸被映得亮晶晶的。
他怔忪片刻,这才开口:“姑娘方才是有些话想同我说吧,可是关于云归的?”
明鸢提灯笼的手顿了顿,倒是没料到他竟如此坦诚。她撂下手中的灯笼,坦诚答了个“是”。
赵浔微阖了眼,他此番本来就是准备同明鸢坦诚的,虽然因着一片私心,他顶着祝云的身份,这坦诚也算不得彻底。
眼下朝中山雨欲来,若想保全谢府,需得谢少傅配合才行,但就目前来看,无论是明鸢还是谢少傅,都不可能信任昭王府的话。
他第一次有些庆幸,自己还有云归这么个身份。
赵浔瞧着面前的姑娘:“若我承诺日后不会与谢府为敌,姑娘可能替我守住这个承诺?”
他自小活得艰难,这一生信任过的人也寥寥无几,确切地说,只有两人,那就是沈湛和楚三,后来,沈湛背弃了这份信任,赵浔便再未敞开过心扉。
可此时此刻,他想试着将真心捧给面前之人,将软肋毫无保留地露出来。
或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想替她保下谢府,保下她的家。
明鸢抬头望着面前之人,他的唇微微抿起,目中一派认真神色,面色庄严而肃穆,仿佛这是件生死相托之事。
不知怎的,她莫名生出些心疼来。
她点头,并拢三指竖在耳边:“我可以起誓。”
赵浔的目中浮出几分笑意,她这模样可爱极了,若是另一边也这么举着,瞧着很像只小狐狸。
其实他也做了一盏小狐狸的灯,出府之时,不知怎的,又放回了书案上。
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我一贯不信什么天道,只求无愧于心,姑娘既然应下,起誓便不必。”
说着,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玉质的腰牌,上头雕了层层叠叠的祥云纹样。
明鸢接过玉牌,只觉触手生凉,仔细端详,玉牌的一角刻着云归二字。
赵浔淡淡开口:“云归其实不是什么名字,而是个历代停云楼主的代号。停云楼虽世代效忠于皇室,却也深谙鸟飞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世道乱时,停云楼是皇室手中的一把剑,可等世道清平下来,这剑还再身旁,皇室便该有些难以安枕了。”
明鸢斟酌着问:“停云楼既深谙此理,想必会有自保之法?”
“自然,”赵浔微微颔首,“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君臣的关系变为合作的关系,停云楼只收取金银替皇室做事,于楼中的事务上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皇室插不进手来,也并不知停云楼中之人的身份。”
明鸢愣了愣:“所以你的身份…”
“历代楼主会带去一名最为忠实的心腹,楼中知晓楼主身份的仅有这名心腹,停云楼历来认牌不认人,楼主的所有号令,皆由楼主心腹持玉牌传达。”
明鸢皱眉:“所以楼主并非是楼中之人选出的?”
赵浔停了片刻:“姑娘可听过养蛊?”
明鸢一怔,待想明白话中之意,后背陡然浮起一层冷汗。
赵浔瞧着她微变的面容,想了想,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很快收回手来:“正是你想的这般。每五年,楼主的玉牌变回换一次,玉牌就挂在摘云筑中,有心想要之人都可以去取。所有人进去时都会遮住面容,无论多少人进去,最终出来的只有一个,此人便是下一任楼主。”
他讲得堪称平淡祥和,明鸢却听出了其中的万般凶险与鲜血淋漓。
她的心头有些发堵,半晌,极轻地问了句:“那时…怕吗?”
她这话问得其实有些语焉不详,赵浔却立时明白了其中意味。
他的唇边浮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还好,第一次有些怕,后来便习惯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去了三十七人。”
赵浔记得极为清楚,那日的天很阴,摘云筑前的杏花都失了几分生气。三十七人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依次踏入摘云筑,待到最后一个人走进去,外头的铁门被重重阖上,外头传来窸窣的锁链摩擦声,他回头,瞧见最后一缕天光被挡在厚重的铁门外。
他是怀着必死之心进去的,临行前的那晚,他在母亲的墓前坐了许久。
宜嫔死后,没能葬入皇陵,唯一的好处便是,他出宫建府后,能时常过去看看。
那时,他望着斑驳的石碑,淡淡道:“母妃,我想活下去,却不愿苟活。若是命绝于停云楼便罢了,若是得以活下去,我必将所有债讨要回来。”
摘云筑中没有窗,不分日夜,不知过了多久,刀刃碰撞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屋室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
周遭一片死寂,赵浔忍着失血过多的晕眩,撑着长剑站起身来,跨过脚下的尸山血海,将供桌上那枚玉牌握在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楼众乌压压立了满院,齐齐拜倒,高呼楼主。
赵浔抬起头来,瞧见门外照进来的融融日光,他抬手想握一握,可离得有些远,最终只抓了满手的血腥之气。
最终他收回手,扶了扶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这梦魇,无论何时回忆,都清晰如昨。
赵浔沉浸在铺天盖地的鲜血中,手中忽然被塞了什么物什。他有些迟钝地抬起手,瞧见掌心被放了颗蜜金桃。
他抬头瞧着面前的女子,眼前的血雾终于悉数散去,仿佛那日他走出那道铁门时瞧见的满院天光。
他抬手将蜜金桃送入口中,浓重的桃香混着清甜蜜香散开,驱散了口中的涩意。
明鸢叹了口气:“对不起,叫你想起这些伤心事了。”
“无妨,”赵浔摇了摇头,“方才讲到何处了?”
第54章 还有机会吗 他想进谢府的正门,想挺久……
明鸢想了想:“你方才说, 后来便好了?所以你做过不止一任的楼主?”
赵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必须培养自己的一方势力,而停云楼便是最好的选择,这许多年来, 连他最为多疑的皇兄都没有怀疑过。
停云楼弱肉强食,赵浔不会武,没有人相信, 他能一次次从摘云筑活着走出来。
除了沈湛。
赵浔不会武,但擅制毒,彼时他学毒术暗器,并未避讳沈湛。
或许沈湛一早便猜出了端倪, 之所以引而不发,一定有他自己的目的。若赵浔猜的不错,沈湛要的是大殿上的那把龙椅。
沈湛想谋反,需要步步为营, 培养自己的一方势力。正所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让赵浔与赵诚相斗,而自己去做这渔翁, 说起来还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赵浔已经可以确定,城北的混乱是沈湛的人制造的, 目的就是逼他出手。
他叹了口气,换了话题:“和姑娘坦白, 是想让你相信, 我无意与谢家为敌。”
明鸢抿了抿唇,知晓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他既然将身份告知,便是将软肋交给了谢府,至少此时此刻, 他无意与谢府为敌。
但他原本没有必要如此坦率,即便谢少傅当真查到了端倪,根据他方才的讲述,停云楼中根本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他大可以金蝉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