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他指了指那盏熄灭的灯:“我们今晚好像得摸黑了。”
赵浔:“...”
明鸢那日说得不错,此地...确然艰苦了些。
“算了,”他叹了口气,瞧着外头昏沉的夜色,忽然想起桩事来,“明日你回去时,顺便问问胡记有没有意在此地开家分铺。”
楚三愕然:“此地?”
这荒郊野岭的,除去他们和谢府,最近的村落都得隔上三四里远,上哪儿找食客去。
赵浔已经料到他的所想,抿唇道:“他们只需分出名伙计,每日送些吃食过来,除了烧鸡,其余的吃食也捎带上一些,房舍我们来出,除了吃食的银子,那名伙计的工钱我们另付。”
楚三悟了,殿下这是打算做好事留别人的名。
他了然道:“属下明白了。”
不过这些都是明日的事了,眼下他们得先考虑如何度过今晚。外面风势愈大,天上阴云密布,似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楚三想了想:“要不殿下去歇息吧。”
赵浔尚且没什么睡意,摇头道:“我再坐上一会儿。”
楚三也没什么睡意,思忖片刻,他摸黑提了壶酒进来。
因着是在郊野,外头没什么遮挡,风势格外大了些,似乎要将房屋掀倒一般。赵浔握着酒杯,想起句诗来,念了出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楚三听了也颇为唏嘘。
赵浔顿了顿:“还记得幼年时,沈湛在宗学堂讲这首诗,那时我曾在心中立誓,要建成广厦千万,大庇天下寒士。”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叹了口气。
世人谓他生来身份贵重,却不知,其实赵浔这二十余载,活得极为艰难,远不似表面上的光鲜。
有时候,他倒是觉得,其实等天下大定时功成身退,守着一方草庐了此残生倒也不错。至少活得恣肆些,不必日日醒来便是满目血色。
出神之际,忽觉头顶一凉。
他抬头,瞧见楚三也同样抬起了头,对视片刻,楚三斟酌道:“据属下猜测,眼前这个情况,可能是屋顶漏雨了。”
赵浔:“...”
楚三慨叹道:“这倒是有些意境了。”
话音未落,雨水如注,直直浇落在两人头顶。
这屋顶得有七八处都漏雨,赵浔淡淡道:“这里可有伞?”
幸得屋中备了几把油纸伞,楚三连忙寻来,两人撑着伞站在漏雨的屋中,看来今晚这觉也不能睡了。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眼下这般情况,你可有什么办法?”
楚三想了想:“要不我们站上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做计较?”
赵浔往屋外瞧了一眼:“你打算站到天明?”
楚三挠了挠头:“其实伞还是够的,要不属下给您遮一遮,这床榻也是勉强能睡的。”
楚三有时候会有些一根筋,赵浔决定暗示一下:“你有没有想过借助外力?”
楚三恍然大悟:“对了,殿下,咱可以现在乘马车回昭王府。”
赵浔:“...”
其实屋舍漏雨,有时候也未必是件坏事。
***
外头雷鸣电闪,明鸢有些睡不着,让人把屋中的灯烛都燃亮,靠在榻上看书。其实她挺怕打雷的,不过若她没记错,书中的正主好像一点都不怕,遇见雷雨还挺兴奋的,她也只能表现得很兴奋。
譬如此时,她根本看不下去手中的话本,放在袖中的手都有些抖了,画采却劝慰:“姑娘,就算喜欢听雷声也该早些睡,等会儿把灯熄了吧。”
明鸢:“...”
最为要命的是,正主还喜欢在雷雨天一个人独处,画采很快便离开了,屋中只剩了她一人。
明鸢有些欲哭无泪,漆黑的夜幕被一道极亮的闪电撕开,接着便落下一道炸雷,她睁大双眼,窗外似乎有道黑影极快地掠过。
明鸢:“??!!”
她的额角沁出些冷汗,难不成这荒郊野岭,当真有什么精怪!
她扯过被子捂住耳朵,默默把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念了一遍。
念到友善时,外头忽然想起了声凄厉的猫叫,乍听起来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听上去分外渗人,叫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明鸢捏了把满是冷汗的掌心,颤声道:“那个,兄弟,能不能友善一点。”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雷声过后,紧接着是一道更为凄厉的猫叫。
明鸢:“...”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屋顶上,浑身透湿的楚三皱眉往下瞧了一遭,压低声音同赵浔道:“殿下,这明鸢姑娘的屋中分明亮着烛火,怎的没有半分动静?”
他们行至别院外,连名号都不必报,就被拦了下来,只得出此下策,看看能不能引明鸢出来见上一面。
楚三沉吟片刻:“一定是猫叫声过于平淡,不能引起明鸢姑娘的注意,要不属下换个办法试试?”
第56章 他在外头 就是为了哄明鸢姑娘睡个觉?……
赵浔瞥了楚三一眼, 无声地表示了拒绝。
这猫叫声就够凄厉的了,这雷雨交加的夜晚,要是再来点不平淡的, 吓到阿鸢怎么办。
头顶的油纸伞的伞骨被疾风吹得弯折,片刻寂静后,一首歌谣在漆黑夜幕中响起。
风来了, 雨来了
和尚背了鼓来了
哪里藏?庙里藏
一藏藏了个小儿郎。
小时候,每逢雷雨夜,宜嫔都会唱着这首歌哄他入睡,轻柔的唱腔伴着宫中经年不散的白檀香, 那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赵浔从未唱过歌谣,更没哄过人,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他认真而虔诚地做了第一次尝试。
骤雨打在轩窗上, 屋中暖黄的光映在窗纸上, 赵浔垂眸去看, 眸中也映入点点烛光。
楚三小声道:“殿下,您要是把明鸢姑娘哄睡了, 咱今晚不还是没地方落脚?”
难不成他们费劲心思地翻墙进来,就是为了哄明鸢姑娘睡个觉?
楚三叹了口气, 看自家殿下的形容,估摸着就是这个意思了。
谢府的墙还是挺难翻的, 楚三怅然想道。
他们这趟走得可真亏。
不过, 嗯,殿下欢喜就好,看殿下的样子,似乎还挺欢喜的。
楚三想了想, 斟酌着问:“殿下,咱们要待到什么时候?”
赵浔抿唇:“等屋中的烛火熄了我们就走。”
看来是要等明鸢姑娘睡下,楚三张大眼睛看着屋中,屋脊有点冷,此时夜色深了,他快要扛不住困意了。
只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屋中的烛火仍然亮着。
楚三忍不住道:“殿下,说不准明鸢姑娘已经睡下了,只是忘了熄灯。这都快到子时了,要不咱下去帮个忙?”
他抬起头来,正对上赵浔不善的目光。
楚三挠了挠头:“那个...倒也不用进去,属下可以拿小木片试试。”
赵浔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楚三此番料错了,明鸢其实还没有睡。先前的雷鸣电闪本就怪吓人的,之后又传来凄厉猫叫,而且细细听来,这声音十分古怪,只有七分像猫叫,听得人骨缝生寒。
等猫叫声好不容易停下了,没多久,外头又响起了首歌谣。
这歌谣声其实不吓人,里头还带着几分令人心安的意味,可在这样一个雨夜,这歌谣声又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头顶似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渗人了。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中,明鸢几乎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鬼故事都想起来了,她拿薄被捂着耳朵,只觉欲哭无泪。
今晚可真是太离谱了。
眼见子时将至,外头的雷雨没有半分停歇的意味,院中一片漆黑,画采大概已经睡下了。明鸢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去叨扰她了。
天边落下一道闪电,天地间被照得一片雪亮,明鸢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瞧见又两道影子从屋脊跃下。
隆隆雷声中,她取了把小水果的小匕首,贴着墙沿走到门边。
如此深夜,行迹鬼祟,不是盗贼就是刺客。外头的守卫尚且没有察觉,若是这两人起了杀心,事情便难办了。
屋门忽地被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湿漉漉的风自外头吹进来,案上的烛台被吹得摇摇晃晃。
明鸢屏息挪了两步,烛火忽然灭了,整个屋室陡然陷入黑暗。
她趁此机会,推开后面的轩窗翻了出去。
然而,刚走几步,她陡然顿住脚步。后院的花丛中有个黑逡逡的影子,瞧上去鬼气森森的。
前有贼,后有鬼,难怪这一晚如此不安生。明鸢觉得能到这个地步,自己的气运也是够差的了。
外头的雨势还很大,她站了片刻,外头的衣衫已被淋得透湿,瞧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花间的鬼显然夜瞧见了她,似乎怔了一怔,而后大步走了过来。
极端恐惧之下,明鸢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鬼还挺讲究的,瞧着雨大,出门时竟还撑了把伞。
此时此刻,她反而冷静下来,甚至活动了下手腕,很好,管他是人是鬼,既然撞上了,就看看谁的拳头比较硬一点。
她使了一记刀侧击,直取那鬼的颈侧,那鬼往旁侧一避,而后...抱住了她。
明鸢:“??!!”
其实也算不得是抱,那鬼只是扔了伞,握住她的手臂,止住了她的动作。
怎么说呢,这鬼看起来还挺友善的。
不过他制不住她,明鸢愣了一瞬,立时反应过来,抬膝猛地朝上一击。
赵浔:“...”
太虎了,幸亏他预先料到,避得比较及时。
正当此时,楚三终于来了:“殿下,灯烛都熄了。”
瞧见面前的场景,他张了张口:“明鸢姑娘?”
楚三彻底懵了,所以这是发生了什么,他前脚熄了灯烛,后脚就瞧见明鸢姑娘和他家殿下在一处淋雨,殿下还握着人家姑娘的手腕?
若非这两日都同赵浔在一处,楚三都要觉得这是殿下使的一出计谋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明鸢抬头看去,天边正巧落下一道闪电,清清楚楚映出赵浔的面容。
赵浔松开她的手腕,以手抵唇,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别怕,是我们。”
明鸢从震惊中略缓过来些,下意识往下瞟了一眼:“那个,你刚才...没事吧?”
说这话时,她的颊边有些发烫,想了想,又小声补了一句:“方才情势紧急,我还以为...”
“无碍。”赵浔拾起地上的伞给明鸢撑着,拉着她走到屋檐下。
淋了许久的雨,她的手一片冰凉,赵浔下意识想要脱下外袍给她,却发现自己的外袍也被雨水打湿。
楚三忙道:“要不用我的?”
赵浔凉凉瞥了他一眼,无声地表示了拒绝。
楚三摸了摸鼻子。
赵浔指了指轩窗,同明鸢道:“外头冷,先进去换身干衣服吧,余下的我等会儿给你解释。”
明鸢点了点头,瞧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失笑,将窗子拉大了些:“一起进来吧。”
赵浔的眼底浮出笑意,从善如流地应了,随着她一同翻了进去。
楚三正在收伞,瞧着两人翻窗子的模样,讷讷地想,不是有门来着,怎么非得翻窗户,莫非是种独特的情趣?
他有些不理解。
不过自家殿下都翻了,楚三也只好跟着翻,翻到一半,外头忽然被松把照亮,方才的动静终究还是把别院的侍卫给引来了。
楚三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反抗,于是,纠结的楚侍卫很快被别院的侍卫拿下。
明鸢听着外头的动静,犹豫片刻,拉开衣柜的门,同赵浔道:“殿下且进去避一避。”
赵浔:“...”
不过情势紧急,若是叫侍卫瞧见,确实有几分说不清,他顿了顿,俯身躲了进去。
侍卫们押着楚三,瞧见屋中亮着的灯光,犹豫片刻,打头之人去敲屋门:“姑娘,我们抓到一个贼人,昭王府的,您看如何处置?”
画采也被惊动了,匆忙赶了过来,衣带系得都有几分歪斜。
明鸢叹了口气,替她整了整衣带:“我没什么大碍,外头那人是楚侍卫,你等会儿领他下去换身衣服,好生送出去。”
想了想,又道:“对了,等会儿再送身男子的衣服过来。”
画采的面上一红,倒是大大方方应了,也没问明鸢要衣服做什么。确认明鸢没什么大碍,她转身退了下去,自领着楚三更衣去了。
待到外面安静下来,赵浔打开柜门走了出来。明鸢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桌边拿布帛绞头发。
她的半边脸笼在烛火下,杏眸微垂,很是认真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她示意赵浔先坐,推了杯热茶过去,想了想,又自柜中取了条薄被:“我让画采去取干衣服了,你且等一会儿。”
她的眉眼间没有一贯的笑意,嗓音也淡淡的,赵浔叹口气,接过锦被,从善如流地披在身上。
锦被软而暖,上头带着股栀子花的香气,披在身上很快便叫人暖和起来,连心头都是一片融融暖意。
赵浔清了清嗓子:“今晚是我们冒昧了,家中没了烛火,想找姑娘借上一些。”
明鸢绞好了头发,“嗯”了一声,抬手去取银梳。
那银梳放得有些远,她刚要站起来些,赵浔已经替她去了过来。
明鸢道了声谢,两人似是心照不宣,谁也没提借烛火怎的借到了她的屋顶,那哄人入睡的歌谣又是怎么回事。
屋中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赵浔端起那杯热茶,想了想,问:“一直亮着烛火,是因为怕雷声吗?”
明鸢点了点头。
赵浔自袖中摸出一只小玉坠,上头雕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这玉坠上头扎着截彩色的络子,上头还坠了两枚东珠,看起来应该是给小孩子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