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暄面不改色,仍旧笑:“不是信我吗?”
初雪犹豫:“可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她真如此坚持,也无法佐证真伪。他们不会冒这个险……”
李成暄说:“你是嫁给我,不是嫁给他们,何必要听他们的。”
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
这道理谁都明白,李成暄也明白。
他虽不畏惧人言,可是阿雪畏惧。说起来,还得怪那个宫女。如今阿雪虽与他好,却也回不到从前了。
关系如此,一旦有裂缝,再如何修补,都会留下痕迹。她即便嘴上说信他,心里必然也会有所动摇。
这就令人不高兴了。
李成暄抿着唇,面上不显:“不急。”
李成暄陪初雪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回到紫宸殿,已经入夜。
夜风一日比一起冷,暗室里的冰棺散发着阵阵寒意,柳七看一眼李冀,从袖中拿出锋利的匕首,从他身下割下那块肉。
这是李成暄的命令,他不得不从。
李冀那块肉不算大,兴许是死了太久,还有些萎缩。柳七拿在手中,将其浸泡在罐子里。
三日后,李成暄再次来坤宁宫请安,特命宫人带了一珊瑚盆栽。
“儿子近来所得,特意献给母后。听闻有祛病去灾之功效,母后一定得放在宫中。”
在旁人看来,这是太子在示好。
楚皇后也这么认为,便软了语气,试探道:“太子今日前来,可是想通了。”
李成暄一拱手,坚持不让步,“儿子孝顺母后,与儿子坚持娶阿雪,并无冲突。”
那盆栽搁在殿中,颇惹人注目,李成暄看向盆栽:“不知道这份大礼,母后可还喜欢?”
楚皇后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点头:“礼是不错,若是你能想通,那便更好了。她若是真心为你考虑,便该劝阻你,可见她并非真心,兴许不过是贪图荣华富贵。毕竟你可是要登基为帝的人。”
李成暄说:“母后此言差矣……”
楚皇后不想听他说下去,挥挥手,“算了别说了,我累了。”
李成暄只好乖顺地退出宫去,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夏嬷嬷:“嬷嬷,那东西可是我的心意,于母后身体也有益处。母后与我置气可以,只是这东西,你可得妥善安放。”
夏嬷嬷笑着应下,瞧着太子的背影离去。她对太子印象不错,反跟着劝楚皇后,“您也消消气吧,既然事已至此,便让一步好了。毕竟其他皇子同您不亲,还不如太子呢。这宫里福薄的女人多了去了,您便是答应了,后头不还有的是日子么?”
楚皇后梗着一口气,“嬷嬷,我不能答应。她若是做了皇后,便有了权,若是她知道些什么,要替她那短命的爹翻案,那不止是我,连楚家也要被牵连。太子面上看着与我恭敬和睦,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你看他是帮小贱人,还是帮我。”
她说着,只觉得太阳穴又突突地疼起来,“太医呢?本宫头疾又犯了。”
夏嬷嬷劝不住她,只好叹一声,命人去请太医来。
那盆栽还放在正中,夏嬷嬷命人将它搁在了梳妆台旁边。
太医院今日是李太医与陈太医当值,李太医资历最老,被皇后传召去,陈太医被良妃传召,最后只剩一个新来的年轻太医,顾太医。
丽嫔差人来,说是忽然肚子疼,原想着请陈太医,可陈太医不在,又不能耽误,便也请了顾太医回去。
丽嫔正是李贞生母,平日里脾气不大好,这会儿疼得哎哟直叫唤,李贞在一旁伺候着,丽嫔便骂她:“你啊你,同是一个爹生的,怎么就你如此懦弱无能?哎哟……”
李贞低着头,只给她端茶递水。
丽嫔反手打翻茶水,骂道:“你想烫死我吗?这是奴才做的事,需要你来?”
顾太医进门时,便瞧见这么一幕。
丽嫔身边伺候的人忙不迭迎他进门:“太医里面请,快替我们娘娘瞧瞧吧。”
李贞默不作声退到一旁,顾太医替丽嫔诊治完,已经过去一刻钟,李贞还在一旁候着,也没人顾得上她。
李贞瞥一眼她们,见自己似乎没什么事做,悄悄退出去。
才出门,便听见身边宫女通传消息,说是初雪来了。
她脸上难得带了些笑意,跑着出来,与初雪在宫门口相见。
“你怎么来了?”李贞说。
初雪答:“我左右闲着,便想着来找你玩儿。”
李贞回头望一眼,见没人注意她,拉着初雪往偏殿去。
“听说丽嫔娘娘不大好,没拿你撒气吧?”初雪有些担忧地问。
李贞心里仿佛升起一阵暖流,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过说了我几句,还是怪我笨。”
初雪打抱不平:“怎么会怪你?她分明是看你不惯,故意撒气。”
她们过去的时候,顾太医正好从正殿大门出来,目光一瞥,眸光一亮。
这顾太医并非旁人,而是顾怀瑾。
丽嫔,三公主。他无声轻笑,记住这二人。
*
登基大典前一日,二更天。
甘露殿中灯火早就灭了,长宁郡主半个时辰前便歇下,然殿中阒静,空无一人。
勤政殿却开了一扇小门,一个穿着太监打扮的人从小门里进来。
正是初雪。
殿内灯火通明,李成暄身着龙袍,坐在富丽堂皇的龙椅上。这龙椅虽奢华,与金銮殿那一张相比还是堪称简朴。
李成暄已经提早搬进了勤政殿,初雪进了门,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李成暄朝她招手,“过来。”
初雪便亦步亦趋地走过去,直至走到他身前,站住。
李成暄伸手一唠,便将她按在腿上坐下。
明日登基大典是在金銮殿举行,登基大典上,会宣读大赦天下的圣旨。登基大典之后,还有宴请群臣与后宫之人。按理说,这些人无非是太后皇后之流,然李成暄未成家室,只有一群太后太妃的,底下人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设长宁郡主的位置,为求稳妥,特来请示。
李成暄给了肯定的答复,底下人才敢放手去做。女眷们自然安排在一处,可众所周知,太后与长宁郡主不合,这二人定然不能安排在一处,起来想去,只好把长宁郡主的位子排在了一众公主之列。
李成暄半仰着头,这是要甩手的意思。
初雪嘟囔一声,嘴里念叨:“可是好累……”
李成暄笑了声,喉结上下滚动。生得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勾人的。
初雪心里腹诽,他即便是动个喉结,也是好看的。
初雪咬他喉结,咬得不重不轻,听他哼一声,便心满意足撒口。
李成暄在她耳边说话:“明日宴上,莫要吃酒。酒烈,会头疼。”
初雪含糊点头,顾不上问为什么,她按着李成暄的肩,浮沉不定。
到四更天,勤政殿的灯尚亮着,旁人看来,只觉得新帝勤于政事。
只有初雪知道,勤于她还差不多。
但是她觉得挺高兴的,这是他们的秘密之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龙椅上雕的纹饰靠起来颇为硌人,冷冷冰冰的,内外两重天。
初雪第二日没什么精神,由着云芷替她梳妆打扮,到了时辰,便跟着众人入场。她的位子在李贞旁边,倒还算不错。
礼乐声停,朝臣们陆续入座。
李成暄由众人拥护着,走在最中间。她虽已经见过他穿龙袍的模样,还是不由得脸红心跳。
至赐酒的时候,李成暄身旁的太监拿出一个模样怪异的酒壶,说了好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后才赐酒。
那酒壶是圆形,外面漆了一层哑白色的漆,里头是雕花的,那太监说,是能工巧匠合力做了十天十夜才得。
初雪听得昏昏欲睡,待太监来斟酒时,才勉强清醒。目光瞥过那壶,无端想起颗人头。
她看向李成暄,李成暄恰好也在看她。
明日宴上,莫要吃酒。酒烈,会头疼。
初雪猛地低下头,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李冀的尸身他还留着,曾说是份大礼。以他的性格,她亦不觉得惊讶,只觉得怪恶心的。
难怪他特意嘱咐,叫她莫要吃酒。
初雪抬手去拿旁边的小壶,猛喝了一口茶水,身侧李贞正要喝那杯酒,他们都在夸赞那壶与酒。
“这酒真不错。”
“是啊。”
……
初雪挡下李贞的手,“别喝。”
李贞疑惑地看向她,初雪敷衍道:“酒喝了……会头疼,喝茶便好了。”
第30章 赌局 又怕那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李贞深信不疑, 放下了那酒杯,改为喝茶。
她二人说悄悄话,实则有好多双眼睛盯着。
李成暄敛了眉目, 与他们谈笑。楚太后不时往初雪这儿瞥一眼,不过仍旧维持着面上的体面,并没有多余神情。还有李宛, 也时不时往初雪那儿瞥一眼。李宛与楚太后不同, 她看得明日张胆,毫不收敛,甚至于面上神色都能瞧出嫌恶。
李贞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小声与初雪说话:“阿雪, 她们在看你。”
初雪低着头,并不理睬, “看便看吧, 随她们看去。”
酒赏过了, 便该到了上菜的时候。这种大宴席向来是吃不尽兴的, 初雪计划着随便吃几口, 她还吩咐云芷,叫小厨房备着菜等着。
到宴席结束,初雪跟着众人退场。迫不及待回了甘露殿, 云芷备了一道莲藕排骨汤、一道红烧鲫鱼, 与一道水煮肉片。
特意放炉上热着, 等着初雪回来。初雪才进门, 便嗅到争气,坐下来急不可耐地所以揭盖子。
楚太后瞧着初雪冒冒失失的背影,与身边的几位太妃说:“这如何能做一国之母?”
几位太妃中,有与她关系好的, 便奉承她:“娘娘说的是。”
也有与她关系不好的,便趁机与她唱反调:“太后娘娘这话可就说差了,这还没经□□,如何能下定论?说来也是,若非娘娘当年不仔细教导,郡主如何能如此冒失?”
言下之意便是初雪名义上养在她膝下,丢人还不是丢的她的人。
楚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偏又无法反驳,只能一甩袖子走了。
太后应当居寿康宫,楚太后前几日已经挪宫,可处处不自在。才下舆驾,便差点跌一跤。
扶她的宫人们忙不迭跪下请罪,还是免不得要挨一顿罚。
今日楚太后心情不佳,罚得便重些。院子里排着队领板子,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吵得人心烦。
楚太后揉着太阳穴,厉声斥道:“不许叫她们出声,晦气得很。”
打完了,楚太后的气也消了大半。
正这会儿工夫,听得通传:圣驾到。
是李成暄命人捧着那只宝贝酒壶来献。
楚太后拿乔:“这是皇帝得的宝贝,哀家可不能夺人所爱。”
李成暄亲自捧过那酒壶,与太后斟了一杯酒,劝道:“儿子倒是觉得这与母后很是相配,一定会得母后欢心的。”
他捧着酒杯,恭敬送到楚太后跟前。楚太后这才悠哉接下,仰头饮尽。
李成暄问:“母后觉得这酒滋味如何?”
楚太后点点头:“不错,甘冽可口。”
李成暄便又劝:“那便请母后收下吧。”
推辞这些并没有意义,楚太后欣然收下。李成暄离开的时候,淡淡瞥过院子里趴了一地的宫人奴才,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有些病。谁又真拿人当人看?
只有阿雪。
他回过头,吩咐舆驾去甘露殿。
到甘露殿的时候,初雪饭才吃到一半,听见通传,愣了愣,还是放下筷子恭敬相迎。
李成暄泰然自若在她方才坐的位子坐下,就着她用过的碗筷,尝了一口。
“朕也没吃。”李成暄抬头,看着初雪说。
初雪只好吩咐云芷加双碗筷,二人一道坐下吃饭。
初雪犹豫再三,还是问:“那酒壶……你……皇上要留着么?”
听她这么问,李成暄便明白她知道了。
他轻笑了声,不由又觉高兴。这是阿雪同他的默契,于千万人中,共享一个秘密。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会觉得不解,甚至于恶心呕吐。但阿雪不会。
李成暄也曾想过,这是他教导出来的结果,亦或是阿雪本性也如此,同他是一类人,缺乏同理心。亦或者,是因为阿雪爱他,超越了旁的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他思来想去,未曾得结果,只好相信第三种。
是,阿雪是爱他的。
他必须在这些细微的小事中得出这结论,以此来慰藉自己的心。如若不然,他就要被这黑暗吞没了。
满是黑暗的世界,唯有一盏灯,照亮他的一面,他必须拼尽全力地抓住她。
失去了这盏灯,他怀疑自己要变成一个吃人的魔鬼。
初雪嚼着肉片,看一眼那鲫鱼,鼓着腮帮子犹豫要不要吃。好吃是好吃,就是刺多。她看一眼李成暄,从前他会帮她挑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应当指使九五之尊替她做这种事。
她暗搓搓的瞥了好几眼,李成暄都没反应。初雪以为他没看见,只好打消这念头,筷子往水煮肉片的碗里去。
却见李成暄夹了一块鱼肉,挑好了刺,送到她碗里。
初雪忍不住要笑,又压抑住,低头吃饭。含糊不清地开口:“谢谢暄哥哥……”
李成暄这时候才答她的问题:“送给母后了。”
初雪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把酒壶送给楚太后了。
她咀嚼的动作一顿,看他泰然自若地说:“母后爱极先帝,想必也会有所感知吧。”
人死后,真的能凭爱感知到吗?初雪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疑惑起这问题来,只是觉得有趣。这问题的答案不好验证,她看向李成暄,眨着天真的眼问他:“如何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