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瓜子,和贞姐姐聊天。”初雪腻歪地和他碰鼻子,亲吻他的鼻尖。
一旁的日光投影在地砖上,映出一双人影。树影在人影之后,失去了大部分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子。
深秋来了,冬天也要来了。
*
李贞想,再等等,也许再等等就能说出口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又病倒了。当今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李贞病情忽然加重,人直接昏迷过去,病情比上一回还要汹涌。
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皑皑莽莽,覆在檐瓦与地砖之上,连同树枝栏杆,一切都穿一层白。
行路艰难,李贞的宫女到太医院的时候,已经过去许久。她急急忙忙地请了太医回去,太医却也束手无策。
另一边,自然也有人去告知初雪。
初雪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听闻消息,连忙穿了衣服过来。
李贞连呓语都说不出来了,她只是躺在那儿,仿佛已经死去。
初雪心中一凛,对太医说:“太医,你救救她。”
太医只能说尽力。
尽力二字,仿佛已经宣告了结束。
初雪跌坐在椅子上,扶着桌边,茫然地问李贞身边伺候的宫女:“怎么会这样?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那宫女哭红了眼,扑通跪下来,“奴婢也不知道,前几日我们殿下就时不时头疼,但吃了药便好了。哪晓得会这样……”
初雪目光茫然地挪向床上躺着的李贞,那群人手忙脚乱地救治着。
外头的风雪下得很大,新一轮的白来得很快,覆过旧的雪。那么白,白得好像丧事现场。
初雪别过脸,有些失态地叫人把门关上。
“关上!本宫冷!”
她莫名其妙地发火,没人敢忤逆她,全都瑟瑟缩缩照做。
好在情况还没那么糟,李贞还是醒了过来。
李贞浑身没劲,看了眼初雪,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从白天睡到黑夜。
初雪执拗地等她醒来,谁劝都不听。他们只好去请李成暄,李成暄来劝她,她红着眼,请求:“等贞姐姐醒过来好不好?”
她眼神震颤,抓着李成暄的衣角,有一瞬间兴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想起雨若。
可是雨若做错了事,贞姐姐没做错什么。
不应当。
初雪低下头,哽咽,她埋头在李成暄的胸膛呜咽。
太医说查不出原因,只能尽力而为。二殿下既然醒过来了,想来是没有大碍的。
可是李贞就是不醒。
初雪执拗要等,李成暄便陪她等。
反正很快就过去了,很快。
李成暄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人,她很快就要退出阿雪的世界了。
初雪哭得凶,李成暄哄她:“没事的,会好的。”
没事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就像你丢的那只兔子,或者像雨若。都没事的。
有我在就好了。
只要有我在,就可以了。也只有我,就可以了。
*
不知道第几轮风雪,李贞才算醒过来。
她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但仍旧眨了眨眼,向初雪传递她的意思。
初雪这才不舍地回了甘露殿,但这一夜,也没怎么睡着。
李贞也没怎么睡着,她让宫女扶着自己,提笔想给初雪写一封信。
她从窗牖里看见窗外白雪反射的光,忽然明白什么。
她要死了,她知道。她活不了了。
李成暄不会让她活。
这时候,她不觉得恐惧了,只是有点悲伤。今天她母妃来看过她一次,这时候,她还是关心自己的。
她生在皇家,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好看的容貌,落落大方的性格,或者是许多朋友,尽数没有。母亲的爱,父亲的爱,也都没有。
李贞曾觉得,人生来就是要被枷锁框住的。母妃不爱她,可她不得不爱自己的母妃。因为他们之间是血缘至亲,还有兄弟手足,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李贞想到初雪,她的朋友。还有顾太医,也是她的朋友。
她捂嘴咳嗽不止,手上已经没什么力气,她的字写得也不好看,这会儿更难看。
她给初雪写信,告诉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当她写完信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她把那封信小心收好,又躺回去。
之后几天,李贞情况不见好转,甚至急转直下。
初雪每日面色凝重,食难下咽,定要来陪着她。她强颜欢笑,陪李贞说话。
但是没什么用,李贞还是没好起来。
今冬的第一场雪和第二场雪隔了七天,李贞病了七天。
七天后,初雪失去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她曾以为,她们的分别会是在她嫁人。但是没想到,是以这么悲苦的方式。
初雪伸手接住一捧雪,心情悲痛,这种感觉,上一回还是她爹娘过世。
生命的消逝,其实是很令人悲悯的。她想。
“娘娘留步,奴婢有件东西,想请娘娘过目。”
第47章 过年 第八个年,第八十个年。……
初雪回头, 瞧见是常伺候李贞那宫女,她自然记得。只是不久前才眼看着人走了,这会儿可见她身边的人, 脑子里一下子又浮现出许多记忆。
初雪愣了愣,垂眸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应付她:“何事?”
李贞当时身子昏沉, 即便写下信, 也无法保证,一定能送到初雪手里。她便将信藏在了梳妆匣的夹层之中,托付身边的宫女,把那匣子送到初雪手中。这宫女便是受了她的托, 这才叫住初雪。
她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秘,只是如实照做李贞的吩咐, “皇后娘娘, 这是我们殿下的遗物, 您可要留下做个纪念?奴婢相信, 她会很高兴的。”
这是李贞叫她说的, 倘若明目张胆地说送,她怕会被发现。只好迂回曲折,这样交代。
做个纪念?初雪望向那匣子, 还是她送给贞姐姐的东西。贞姐姐那时难以置信, 惊喜到语无伦次, 同她道谢。
才这么一眼, 脑子里的记忆便又浮现。
真是令人悲伤啊。
初雪接过匣子,“好,你有心了,云芷, 赏。”
云芷应下,看一眼初雪的脸色,小心扶好她,劝道:“咱们回去吧,娘娘。”
初雪没什么精气神,双目失神,由云芷扶着,回了甘露殿。
回到甘露殿之后,她手中仍旧拿着那匣子发呆。望一眼,便是李贞生前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云芷自然不能放任她这么下去,躬身小心劝慰:“娘娘,你还怀着孩子,不好如此伤怀。你饿了吗?要不咱们吃点东西吧。”
云芷像哄孩子,伸手去拿她手里那匣子,初雪自然不肯,紧紧按着,一脸不情愿。
云芷妥协,“好,我不拿走,我只是收起来,收起来好不好?
”
初雪长叹一声,她自然明白云芷说的是对的。她松开手,“饿了,吃东西吧。”
云芷点头,把那匣子收到架子上,到门口命人去传膳。她不敢放初雪一个人,很快又折回来,陪她说话。
“娘娘不要太伤心了,也许这是好事,毕竟二殿下命苦。日后转世投胎,说不定过上好日子。”
初雪反驳:“哪有什么转世投胎?人没了就是没了。”
她捂着胸口,像被拉回父母过世那段时间。一夕之间,美梦就成了噩梦。
又是一夕之间,她就失去了一个朋友。
旦夕祸福,真是诚不欺我。
一连几日,初雪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李成暄看在眼里,还是命人劝慰她些,更是传旨说,谁若能令皇后娘娘高兴,重重有赏。
一时间,诸多人往甘露殿挤。
初雪知道这是好意,加之她也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难过,便也没推脱。
但没什么能让她高兴的。
眨眼间,便是李贞头七。她的丧葬事宜底下人都很认真操办,丽太妃猝然失女,人仿佛老了十岁。她从前虽然待这女儿不够好,但真到这时候,难掩伤感。
初雪对此颇为嗤笑,“人在的时候又不好好对她,这会儿没了,倒是情感泛滥了。也不过是觉得失去了倚仗,失去了一个可以控制和争宠的工具。”
她仍旧很难过。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仍旧没从那种难过中走出来。人和宠物不一样,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和失去一只兔子,差别真的太大了。
李贞的灵位特意供奉在红叶寺中,享受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初雪特意替她上香,“贞姐姐,你还好么?”
但牌位不会回答她。
*
李成暄特意放下手中的事情,赶过来陪她。
“阿雪。”李成暄在寺门口等她。
初雪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直到在李成暄面前停住,抱住他的腰。
“我好难过啊,暄哥哥。”她抱紧了他的腰,蹭在他胸口,声音含糊而悲伤。
李成暄听得并不高兴,她难过得太久了。但他仍旧哄她,轻拍着的背,“嗯,我知道。没事的,会好的。”
他背她回甘露殿,又哄她入睡。临走前,嘱咐她们好生伺候。
离开甘露殿的时候,李成暄坐在御驾上,脸色阴鸷难看。
御驾经过,其他人都得低头迎驾。陶绮罗只一眼,便瞥见他的神情。
那种冷漠的神情,令她为之一颤,记忆深处的东西被唤醒。
这个人,以温柔的外表,隐藏自己的漠然和残忍。人命在他眼里根本不是人命,从前她幻想有一日,他的行径会被世人发现。可是没有,他甚至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这实在太过讽刺。
像他这样的人,却宣称,对皇后爱之深深。
陶绮罗对此嗤之以鼻,虽然他们在人前表现得那么恩爱。皇后娘娘表现得对他那样信任而眷恋,那只是因为她不了解吧。
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为二殿下的死而郁郁寡欢,陶绮罗心中甚至大胆地想,也许,二殿下的死也是李成暄所为。
但皇后娘娘并不知道。若是她知道的话,又该如何呢?
皇后娘娘还算一个好人,陶绮罗低头想。可是没办法,她只好利用她。
陶绮罗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端稳了手中的托盘。托盘中,是司珍司近来的新品,正要去呈给皇后娘娘。
到甘露殿,云芷领着她们进门。
初雪记得陶绮罗,因而打起精神来听她说话。陶绮罗向她介绍新品,末了,情深意切地劝慰道:“娘娘近来瘦了不少,想来是悲伤过度。可娘娘应当保重自己的身体,毕竟二殿下也不会希望您因为悲伤而伤害到自己的身体。若是娘娘喜欢,可以命我们再为娘娘蹴鞠。近来是冬天,蹴鞠怕是不大合适,那改为打雪仗也可以。卑职们皆想为您分忧。”
初雪眨动眼睫,有些动容,“你有心了。”
陶绮罗摇头:“卑职受过娘娘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卑职应该做的。”
初雪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那之后,初雪又多次传召陶绮罗前来相配。她说话之间处处为初雪考虑,让初雪想到李贞。
凭着这份感觉,她待陶绮罗更亲厚几分。
但毕竟隔着身份差别,不如从前和李贞那样亲近。
李成暄看在眼里,倒没说什么。
*
一晃年关将近。
宫内也兴起年味,张灯结彩的,陶绮罗来送司珍房的新首饰,顺便与初雪聊了会儿天。
初雪渐从那悲伤中走出来,虽仍旧伤感,但已经变得淡了。
人死不能复生,渐渐的,也就接受了这句话的道理。
她的生活又和从前一样,这从前自然是指遇到李贞之前。不过如今还有个陶绮罗,也能与她说上好些话。
她肚子也渐显怀,开始觉得疲惫,以及别的生理反应,例如呕吐,闻不得油腥味之类。
陶绮罗很懂得分寸,从不逾矩,说话也拿捏得当,与云芷关系也不错。初雪还挺喜欢她的,喜欢这种事,真是讲不清道不明。她也不知为何,瞧着陶绮罗就颇为好感。
“大抵是娘娘人好,才这样觉得吧。”陶绮罗笑道。
退出甘露殿的时候,恰逢李成暄来。
陶绮罗立在院子里,恭敬低头行礼,送李成暄进门。柳七亦在门外相侯,陶绮罗一喜,踱步至柳七身侧,行了个礼:“柳大人,许久不见。”
因她常来甘露殿,与柳七碰上过许多次,没回都能说上几句话。如今关系不知算好,还是不好。
柳七嗯了声,便沉默下来。
知道他是李成暄的心腹之后,陶绮罗纠结过许久。可又想,他与她的仇又没什么关系,何况……
人生也就这十几载,总要有个寄托。
陶绮罗见他不说话,看了眼四周,动作仔细而迅速地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香囊,塞进柳七手中。
“还未能好好向大人道过谢,救命之恩,绮罗铭记于心,若有机会,来生……来日一定相报。”
她低头,说完便转身离开。
柳七拿着她的香囊,愣了愣。她的背影已经走远,那香囊香味清淡,柳七一时鬼迷心窍,将其收入囊中。
*
李成暄近来忙得无法脱身,一连两日被困在勤政殿,没见到初雪。他不由对这日子心生厌烦,无论如何,甩下了那堆东西,来了甘露殿。
初雪肚子已经凸出,她逐渐地对自己正在孕育一个新生命有所感知。这像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给她笑容。
她拉过李成暄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满怀欣喜地问他:“暄哥哥,你感受到了吗?”
李成暄的手掌覆在她腹部,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的存在,但并没有感受到快乐。
他微笑:“嗯,他很好。”
即便他笑着说,可初雪太了解他的喜与蓓了。
她的热情被浇灭,生硬地转移话题:“要过年了,暄哥哥。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八个年,等到第八十个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