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叫人传给云簇的,也是这名字。
“季公子。”云簇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头果然又舒展开了几分,然后道,“我叫曲云。”
封号曲阳加上姓氏。
沈慕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她这名字的含义,倒是够敷衍的。
面上却扬起笑,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曲小姐。
馄饨正好在这时候上桌,年轻的伙计一手端着一碗,分别放在了两人的跟前。
沈慕抬抬手,示意姑娘先请,云簇倒也没客气,捏着勺子搅了搅,舀了一颗馄饨往嘴边送。
却没吃。
“怎么了?”
沈慕见她将勺子又放下,不由得问道。
“有葱。”
云簇向来讨厌葱花的味道。
沈慕茫然地看过来,鲜香浓郁的骨汤里只能看见十来个鲜肉小馄饨,哪里有葱花?
轻蝶却已经招呼伙计过来把这碗换走。
正不巧伙计在那边收拾桌子,闲着的掌柜的听到动静,干脆自己过来了。
轻蝶问:“掌柜的,这里面是不是落了葱花?我家小姐从不吃葱的,我方才特意嘱咐您了一句,您忘了?”
掌柜的看看碗,再回头看看灶台,抱歉道:“……是,是老朽忘了。”
他忙端走又重新煮了一碗,这回还特意多放了几个馄饨,“方才葱碗被我碰倒了,有一半掉进了盆里,我拿勺去捞葱,怕是那时候沾上味儿了。”
听着这话,沈慕的眉头又恨不得拧成结,心里连连冷笑——
真麻烦。
云簇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附身闻了闻,果然没有味道了。
沈慕见她这动作,实在不明白葱味有什么受不了的,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地问:“这味道真有那么难闻吗?”
云簇边用勺子撇开汤最上面的那一层浮沫,边点头:“有。”
沈慕从这个字里,莫名听出几分郑重来,他十分无语地舀了口汤喝,嫩绿的葱沫入了喉,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
“我天生挑食的。”许是看出了他的眸中的不解,云簇道。
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沈慕顺着这话问:“听曲,姑娘的口音,应当也不是本地人吧?”
云簇一愣。
沈慕又抬眼在她身上扫了一瞬,道:“看这衣裳,应当也是大家出身,也怪不得那日会那么大方,直接留下一锭黄金。”
云簇的人没查到沈慕和浮生楼到底有没有关系,她听完这话顿了顿,顺势道:“我只是那日把公子当成了浮生楼的少东家,才留下金银聊表谢意。”
说到这,她正好借此给自己编了个身世,“只因我家里便是从商的,别的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实在让公子见笑了。”
沈慕半真半假道:“在下祖上是从军的,那浮生楼是在下一个好友开的。”
“原来如此。”云簇点点头,佯装无意地问,“季公子是曲阳人吗?”
沈慕说:“在下是岭南人士。”
云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松了手里的勺子,十分惊喜地抬头,“岭南?我哥哥就在岭南从军的!”
“哦?是吗,这么巧?”沈慕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地给她垫话,“不知道是在岭南哪里,虽说在下只是个文弱书生,但在岭南也还有些人脉。”
云簇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岭南瑞城吧,季公子知道吗?”
“我家正在瑞城。”沈慕道。
瑞城是岭南首府,不光季家,抚南王府沈家也在那,云簇今天兜兜转转就是想打听些关于沈家的消息,但都不好太明显。
云簇见好就收,又不忘给下回见面留个引子,“今日太晚了,若是日后再见,季公子可一定要给我说说岭南好不好,我哥哥一去五六年没个音信,我实在担心。”
沈慕答应道:“曲姑娘纯孝,季某自然知无不言。”
两人一边说着话,各自碗里的馄饨也都见了底,轻蝶从怀里掏出一方精致的手帕递给云簇,她沾了沾唇,擦去了嘴角的残污,然后直接将帕子扔到了脚底的渣斗里。
这动作一气呵成,沈慕眼见着那方至少值个五两银子的真丝帕子被脏污汤水淹没,无声地叹了口气,本来要去掏东西的动作也生生止住。
上次云簇除了留下一锭金之外,还留了一方手帕,上面虽然没有名字花纹,但看材质针脚就知贵重,沈慕原本想借此机会还给她,却发现好像没什么必要。
估计在人家公主殿下面前,真丝也和碎纸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骄奢淫逸!
云簇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经骂了她三遍,她招呼轻蝶过来,悄摸声吩咐了一句:“给店家多结些钱,方才咱们多要了人家一碗。”
“是,奴婢晓得。”轻蝶答。
而推鸿这时已经牵了马来,两人一左一右,在馄饨摊前告别。
接下来的几日,云簇没再出门,只是叫人好好守在沈慕的门前,若有异样再来报她。
轻蝶端来云簇最爱吃的乳酪,“公主,咱们不趁此机会多打听打听沈二公子吗?”
云簇拿着银汤匙把上面的核桃仁和葡萄干搅匀,反问:“若你是他,一个女子成日出现在你眼前,还总是套近乎,你会怎么想?”
轻蝶这回明白了。
云簇道:“试探也不能急于一时,毕竟这江北可是我的地盘,想留住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这时,房门被人敲了敲,是公主府的大太监崔成崔公公。
他掐着尖细的嗓子禀报:“殿下,邓大人又来了。”
云簇听着就开始头疼。
那晚的宴上,她没留句话就走了,邓辉十分惶恐,生怕她生气,日日过来要请罪。
但前几日她都不在府中,没见,今日正赶上,不好再拒之门外,无奈道:“快请进来吧。”
邓辉眉眼耷拉着走进来,依礼跪下,念了一句公主万安,云簇叫他起,他也不敢起来。
“殿下,当日臣也实在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动了歪念头,打扰了殿下,是微臣之过。”他深深一揖,“这次微臣来,首要就是请罪,二来就是给您送帖子,将功补过来的。”
云簇实在不知道为何江北这群官员这么执着地想让她跟着一起参宴。
邓辉却已经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了,“太子殿下特意传了信叫臣好好照看公主,臣又早听说公主喜爱热闹玩乐,这次的宴席特地开在了城外的别院,请来的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大家一起赏花看景,吟诗作对,陪公主解闷。”
这话还是委婉的。
大秦谁不知道,曲阳殿下最不喜宫中规矩束缚,一旬十天,有八天都在宫外玩乐,邓辉私下揣度着公主的心思,觉得她应该就是爱热闹。
但实际上,云簇真的只是喜欢玩而已。
只不过,这宴会听着倒也挺有意思,云簇修长的手指贴在桌面上敲了敲,道:“倒也不是不想去,只是别叫人知道我的身份,一堆人巴巴地贴上来,实在扫兴。”
“是,微臣遵命。”邓辉忙不迭答应。
翌日,城外紫林山庄开宴,宴席的名头借的是赏花。
这山庄没有院墙,四周都是用海棠树围起来的,灼灼茂实的花瓣被风一吹就要落一回,没一会儿就铺满了软软的草地。
通往山下的石阶也被尽数染成了粉色。
沈慕伸手摘掉落在头顶的花瓣,不理解道:“到底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海棠。”
跟在他身边一起上来的纪泓拂开袖子上的花瓣,笑着道:“公主喜欢。”
沈慕挑眉看他一眼,“你倒清楚?”
纪泓理所应当地点头,语气颇有些自得,“自然,在曲阳,谁会不知道公主殿下的喜好?”
纪家是曲阳的大家族,世代簪缨。
纪泓是纪家小公子,长得好看,人又温和又爱笑,因此曲阳城没谁不识得他。
两人边说边往庄口走,路上有人看到纪泓,便过来打招呼。
沈慕站到一旁去等,却没想到寒暄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没一会儿就乌泱泱地聚了一群人,站的地方就那么大,没人敢挤纪泓,便来挤他这个“无名小卒”。
沈慕不好发作,避了又避,还是被生生挤到了树丛里去,他踉跄着撑住一颗海棠树,却因为手上力度太大,生生折断了半颗树。
两截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树枝就这样轰然落地,满满当当的树枝和海棠跌进土里,撞碎了满地的埃尘。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齐齐转头往这边看。
“……”
众目睽睽之下,沈慕尴尬地收回左手,变掌为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刚想要解释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女声。
“发生了何事?”
沈慕的身子蓦然一僵。
第6章 你怎么在这?
今日这宴上,云簇是真的不想惹人注意,因此今日穿了一身烟灰蓝的裙子,在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女之中,显得格外素净。
却没想到,还没进山庄大门就遇上了一位熟人。
那日在私宴上见过的宋乔。
云簇只顾着往前走,是宋乔先看见她的,一路小跑走过来,连身边同行的几位伙伴都甩到了身后。
“参见……”他拱手想要请安,却被拦住。
“曲。”云簇及时打断他的话,“我姓曲。”
宋乔先是一愣,随后从善如流道:“见过曲小姐。”
云簇颔首示意了一下,矜贵地点了点头,“宋公子。”
没想到云簇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宋乔十分欣喜地往前伸了伸手,“公……曲小姐先行。”
这显然是要和云簇一路上山的意思了,云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不想和他一道,可还没有开口拒绝,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什么巨物坠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却只看到灰尘漫天和洋洋洒洒落下的花瓣雨,然后才注意到那边围着的乌泱泱一群人。
云簇拧了拧眉,下意识地去问轻蝶,“发生了何事?”
轻蝶还没来得及答,就听到宋乔说:“不如过去看看?”
人那么多,云簇可没兴趣凑过去,她想转回视线,却在偏头的最后一刻,倏地顿住。
宋乔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云簇没答,当即抬步往那人群里走去,她离得不远,十来步就走到了,旁边围着的人不自觉给她让开路,她却停在了人群最外边。
宋乔追上来,见她突然停住还以为是埋伏进了刺客,抬手就想喊人。
“不必了。”云簇的视线缓缓从周边扫过,最后轮到半截栽进土里的桃花枝上,她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
轻蝶闻言回望了她一眼,云簇点点头,表示的确是自己看错了。
方才恍惚一眼,竟好像看到了季文的背影,走过来一看却连片衣角都没寻着。
这么近的距离,他不可能有时间离开,更何况这花枝这么粗,哪能会是那么个手指比女人还白嫩的书生做的。
是她过于谨慎了。
她不再纠结,对轻蝶道:“走吧,咱们先进去。”
宋乔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不敢随意插嘴惹她不快,只得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山庄里,人愈发地多了起来,虽然没人识得云簇,却都认识宋乔,云簇敏锐地察觉到四处投来的,打量她的视线,皱了皱眉。
她停住步子,回头去看宋乔,颇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跟着我?”
宋乔狠狠一噎,想解释,可触及到她无辜而茫然的视线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边正犹豫着,云簇却已然没了耐心,拧着眉头看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命令道:“不必跟来了。”
说完,她便带着轻蝶离开了,只剩下宋乔原地一声叹息。
公主殿下说的话,他自然是要听从的,可心里又实在不甘心,只好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发呆。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桃红色褶裙的女子走过来,俏生生地想和他打招呼,“乔哥哥,你……”
一句问候没说完,他竟直接忽视了她,朝云簇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没注意她还是不想理,但无论是因为什么,都足够羞辱人的了。
郑玉斐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气得眼圈都发红,唯有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哭出来。
跟在身后的婢女见自家小姐这模样,也不敢说话,肩膀都吓得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郑玉斐才平复下怒气,冷冷吩咐道,“去查那女人的身份,立刻。”
-
紫林山庄很大,却几乎四处都种满了海棠,云簇坐在树林里的一方石凳上,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
那娇嫩的颜色,将她的手指衬得更雪白。
她并不想在人堆里掺和,自己一个人却又有些无趣,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见天边飞来一片纸鸢。
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很快就落在云簇头顶树梢上了。
云簇扬了扬眉,果不其然,很快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一穿着水绿短衫,桃红百褶裙的俏丽女子带着几个婢女护卫走过来,模样焦急。
轻蝶当即往旁边跨一步,挡在了云簇面前。
那女子也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伸手示意自己的婢女和护卫都退开,然后对云簇福了福,“打扰姑娘了。不知道姑娘有没有瞧见一个纸鸢飘过来?”
云簇眼眉动了动,探出手指往上指了指。
女子这才看到自己遗落的纸鸢,想上前取回来,又看出她们的警惕,犹豫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道:“这位姐姐,我带了护卫,不大方便过去,不如你帮我取一下?”
那纸鸢就挂在离云簇几步远的树梢上,不太高,她一踮脚就能够到,云簇盯着那女子看了一会儿,拨开轻蝶想要上前帮忙的手,亲自帮她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