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云簇心里猛然生出一个想法——就这么走出去。
和他的人当庭对质。
正在这时, 忽然听到院子内传来一阵刀剑相掠的声音,云簇登时回过神来, 她往窗外看去。
只见沈慕穿着一身青色锦袍正和人交手。
沈慕手持一柄软剑,看上去杀伤力并不强, 可他每一个刺入的动作都异常利落干脆。
将夏日的燥意都压了下来, 并注入了一抹冷冽的寒气。
月下,他如一只清冷的鹤, 又像是嗜血的蝙蝠。
院内的几个人很快被沈慕都踹趴下了,云簇眼看着没了危险, 忙门跑出去,沈慕一把将她抱住,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云簇捧着他的脸和他对视,安慰道:“放心, 我没事。”
沈慕见她只是颊侧的头发乱了些许,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他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了一眼漆黑的周边,对云簇说:“这里危险,走,先进去。”
云簇点了点头,却没想到两人刚要进门的时候,竟然又有破空声响,不知从哪个方向接二连三地射来短箭,从他们的后面刺过来。
沈慕第一反应便是把云簇拥进怀里,跟着护在自己背后,将她推进了门。
然后身形一转,长腿在半空中划过扫下,七八支箭被踢落。
而这时射过来的箭已经织成了箭雨,沈慕拿软剑格挡,动作快到只剩一抹残影。
云簇屏住呼吸看他,不敢打扰,终于,等到埋伏之人的箭矢都射光,沈慕才算脱离了危险。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周边悄然响起,像是有什么在挪动。
沈慕眸色一厉,而云簇已经将挂在内室墙上的一把大弓送到了他的手边。
沈慕微微一愣,他忍不住蹙起眉,“公主……”
他知道来的都是顺平帝身边的人,所以一直都只是格挡,而没有下杀手。
可是若是真地拉弓搭箭,那便是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了。
云簇自然明白,她朝沈慕坚定地点了点头。如此,沈慕便不再多话,他接过那柄长弓,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箭,搭在弦上。
唰得一道十分整齐的破空声。
三支箭一道被射出,隐入黑暗之中,跟着有皮肉被射穿的声音,接二连三有人倒地。
看不见的院墙外,已经有鲜血成河。
沈慕将箭筒里的箭尽数射出,他收回弓,手腕一转,挽到身后。
云簇默默坐在墙角,垂着头,没有说半句话。
沈慕看一眼墙外,叹口气,叮嘱道:“我自己先回来的,推鸿他们还在路上,明日一早才到,所以外间的东西估计要等几个时辰才能清理干净。”
云簇一言未发,也不知道到底听到没有。
沈慕走近了一些,又道:“不过,别怕我会守着你,再也不会离开。”
云簇终于点了点头。
说完,沈慕握着长弓的手指动了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的房间,“我先去洗个手净个面,簇簇你先回房,我一会儿来找你。”
云簇答应了,沈慕于是便提着弓进了旁边的厢房。
院中寂寂无声,云簇几乎能听到旁边烛火点燃的声音。她抿了一下唇,抬头,往外看,漆黑一片。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但是,她却不是往沈慕离开的方向去,而是往院墙外,堆着尸体的地方去。
墙根底下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腥臭气直冲脑门,云簇强忍着呕出来的感觉,拿袖子掩住口鼻,拎着两根手指在尸体上翻找。
直到袖口都染上血,她才终于在那人的怀里摸出一块小牌子,黑木制成,是一块腰牌。
正面写着,拱卫军,郑丹。
拱卫军是专门保护皇上的一支军队,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亲卫,这牌子人手一块,且仅有一块。
每一块腰牌上都有特殊的花纹,云簇见过,所以能辨认出来。
郑丹应该就是死去的这个人的名字。
云簇自看见这块牌子的时候心里便彻底地凉下来了,她指尖微微发颤,牌子没拿稳,直接落入了血泊里。
溅起几滴黑红色的血珠。
云簇偏头避开,躲过这几滴脏血,肩膀垂着,眸子也垂着。
她撑着膝盖想要站起身,却在这时无意间瞥到那腰牌是反扣着落地的。
云簇的长睫颤了颤,竟在起身的那一瞬间注意到,腰牌反面,右下方,刻着四个篆体小字:顺平帝制。
这的确是所有军中,宫中等一切由顺平帝管制之下的,都会刻有的一个符号。
乍一见并无错处。
但云簇却知道,并不是的。
她曾见过两次拱卫军的令牌,背面刻的不是“顺平帝制”,而是一片小小的云纹。
她小时候曾问过顺平帝,为什么是云纹。
顺平帝说,云纹代表着尊贵,代表着大梁皇室,代表着天家之尊。
云簇记下了,所以之后她象征身份的腰牌上,刻的也是云纹。
所以,这不会是顺平帝派来的人。
是有人假冒的。
云簇的眸子瞬间睁大,心底原本震惊,难过和不可置信都被一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庆幸包裹住。云簇毫不嫌弃地从血水中把令牌找出,转身便往院内跑,想去告诉沈慕自己的发现。
那一瞬间,她的思绪已经不止于今天的刺杀。
关于抚南王遇刺,关于她二哥受伤。
会不会也是虚惊一场,因为有人栽赃陷害,所以才会误把焦点放在顺平帝身上。
实际上,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云簇越想越认可这想法,毕竟,她父皇从来都是明君慈父,怎么会对她这么残忍呢?
她这样想着,也就忘了敲门,直接推门就走进了厢房。
“沈慕——”她高高抬起一只手臂,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手里的令牌。
谁知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被房间内一股异常浓烈的酸味冲了鼻子,她抬袖掩住口鼻,后退两步贴到门上,然后扭头向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终于,她稍稍能喘上来一点儿气了。
才放下袖子,往里走。
她方才的动作不算小,声音也很大,按理说沈慕应该已经听到了她来的动静,为何没有主动迎过来。
云簇拧起眉,难道睡着了?
可是这醋味又是哪来的?
她维持着动作往里走,不忘放轻脚步,但越走近内室,竟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摆东西的声音。
沈慕没睡。
他在做什么?
云簇轻轻咬了一下唇,贝齿在唇瓣上缓缓地磨了一下,这是一个思索考虑的动作。
终于,她下定决心,往后站远了些,拉长声音,对着内室紧闭的房门,喊道:“沈慕!”
里面果然传来什么镇定自然的声音,“簇簇?”
云簇眯了一下眼睛,她扬声答:“这味道太难闻了,我还是先走,你,你一会儿去找我吧!”
说着,她往后退,有脚步声隐约响起。
“你记得沐浴之后再过来,否则别想抱我!”她又特特加上了这一句。
话音一落,果然听到沈慕稍显迟疑的嗯了一声,“好,臣知道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丝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云簇多心的缘故,她总觉得沈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
云簇并未离开,她就站在远处,等屋内的声音完全消失,才转身再回去,她一把将房门推开,正弯腰在小桌后放着什么东西的沈慕也被吓了一跳。
但其实,屋内其实并没有什么异常。
云簇也没想着会看见什么,只是以为沈慕是在孟州受了伤,怕她担心,所以瞒着她不告诉。
这才又来了个出其不意。
而小桌上也果然摆着一卷雪白的纱布,云簇的秀眉一下子便皱了起来,她不等沈慕反应过来便疾步走过去,“哪里受伤了?”
沈慕缓缓站起身,没说话。
云簇的视线由上到下将他打量一个遍,衣服整齐地穿戴者,袖口,裤腿都是平整的,甚至腰间的玉佩都好好的挂在腰带上。
没受伤?
那拿纱布做什么?
云簇不解的目光正要移开,却在这时忽然看见沈慕微微藏在身侧的手指。
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走近,不容他逃避地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指强行拉到两人面前。
细嫩,修长。
如玉瓷一般精致且脆弱。
可是,今日这双手上却湿淋淋地沾满了黑色的液体,云簇想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不用问,便也知道是醋了。
他的手心是柔软没有半点茧子的,可是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在孟州握着武器太多次的缘故,有几个指根处有些硬硬的。
云簇偏过头,去看桌上,纱布和匕首。
她的声音颤抖,“沈慕……”
沈慕却只是抽回手指,笑着说了一句,“不疼。”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云簇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慕的手指一点也不像一个武将的手。
竟是因为他每次握过武器之后都会用浓醋浸泡手掌,再用匕首,一点一点地将茧子磨平。
第56章 她无法面对
沈慕完全没料到她会再折返回来, 因此,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他将手里的东西都放下, 想走过去抱她,和她解释,却见云簇身形一晃, 跟着软软地倒了下去。
沈慕抱住她,将她抱回房间, 找来大夫替她好生诊治, 大夫却只道是因为受了惊吓, 并不大碍。
相必这一段日子以来, 云簇是真真正正地绷着一根弦, 直到方才,因为绷得太紧所以断了。
沈慕听完这话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陪着云簇一整晚,直到第二天因为公务的原因不得不离开, 才吩咐了近身伺候的人,好生照看她, 一旦醒来立刻就派人去通知他。
但等云簇醒来的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昏睡了近一天一夜,睁开眼睛的时候, 脑子里还有点懵然。
她以为自己还在京城,醒来之后翻了个身, 想敲一敲床边的小几,但她敲了个空,却也发出来一点磕碰的声响。
外间侯着的婢女忙推门进来,云簇仰头去看, 见是一个陌生的丫头。
她朝云簇自我介绍道:“奴婢参见公主殿下。”
云簇一愣,蹙眉问道:“你是?”
她说:“回殿下,奴婢是抚南王府的人,从前在王妃身边伺候,昨日被二公子吩咐着,专门来伺候公主的。”
“奴婢名阳桃。”
云簇念了一遍她的名字,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既如此,扶我起身更衣吧。”
阳桃应一声,走过来伺候她。
她是个健谈的人,活泼又开朗,云簇原本心情有些低落,听到她叽叽喳喳和自己说起话来,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伺候她梳头更衣之后,云簇下意识便想像往常一般,到院子里走一走,可她的手指才刚刚触到门上,昨日的可怕记忆便立刻如海浪一般涌进脑海。
云簇手指一松,犹豫着没有推门。
阳桃走过来,看看门边,体贴道:“殿下,院墙外已经尽数清理干净了。不会有脏东西污了您的眼睛。”
云簇想了想,还是垂下了手腕,说:“算了吧,我不太想出门。”
然而,还不等她转身往回走,房门竟然自己开了,沈慕站在门外,眸中毫不遮掩的惊慌和担忧。
云簇一眼瞧见他,抬了抬眼睛,沉默了一瞬,却没说话,而是嘭的一下把门阖上了。
沈慕被关在门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蹙起眉,“簇簇。”
他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没一直守着她,云簇生气了,便解释道:“簇簇,是我父王那边临时出了一点急事要我立即去处理,你别生气。我听到你醒来的消息,这不是立刻回来了吗。”
云簇用肩胛骨抵在门框上,也不管门外的沈慕能不能看到,她摇了摇头,“我不想看到你。”
沈慕一愣,怎么了?
云簇却不说话,沈慕有些急了,想立刻推门进去,可看见云簇用身子倚着门,又不敢轻举妄动。
只得小声拍门,然后温柔地哄她,“簇簇,先开门,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云簇咬了咬唇,忽然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回京城了。”
沈慕一愣,“为何?”
云簇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为什么,我有点想家了。”
沈慕按着门边的手指一根根地松开,眸中的光一寸寸地沉下来,良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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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沈慕派人将云簇送出了城。
来时,欣然且充满期待;走的时候却是萧萧瑟瑟,心里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簇跳下沈慕的马车,江一已经来接她了。沈慕今日推说公事繁忙,并没来送她,这一路上,马车里也只有她一个人。
云簇被江一扶上马车,一条腿刚刚抬上去,云簇扶着门边,车帘的一角被她不慎握进手里,流苏坠子都被拽变了形。
明明沈慕说有事的。
这周边除了两个车夫,便是几个泥胎木偶似的护卫,云簇抿了抿唇,仍是停住动作,往后看了看。
她直觉沈慕一定回来的。
她的视线在四周环顾一圈,最终敛眸,回过身,钻进了马车。
车帘放下,江一驾车,马鞭声破空而起,马车离开梧州,转头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四周是一片荒野,除了车轮骨碌碌碾压在地面上的声音,只有轻微的风声。
周围丛草最高的树后,沈慕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裳隐在郁郁葱葱之后,单手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握着那原本该戴在手上的白玉扳指,轻轻地转。
他眼中情绪很沉,很深,教人看不出究竟是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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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簇当天晚上进的京,马车走上主路的时候,江一在岔口时犹豫了一下,云簇知道,他是在想到底是回公主府还是会抚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