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人摔了一个大趴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他左等右等也不出现的那道温柔声音响起。
“路、路公子,你没事吧?”
李景淮慢慢撇下唇角,原来人在这里。
沈离枝声音刚落,就又听见路川受宠若惊地叫道:“沈姑娘不必劳烦,这些我来捡就是了。”
“没事……对了,你师父他?”
“哦,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师父去临近的村子给人看病了,明天一早才能赶回来,今日就请两位先好好歇息。我这里还带了些山间的野味,让岳娘子给你们做了尝尝鲜。”
沈离枝虽然有点失落,可声音还是温和,“多谢路公子。”
“不用谢,不用谢!沈姑娘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还算习惯,家中也有个庄子,有山有水,还养了几头羊和一笼鸡,感觉和这儿也差不多,小时候我还想过从老宅搬到庄子里生活。”
“没想到沈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李景淮虽然看不见路川的脸,但是听他的嗓音也可知道,他脸上定然是一副遇到故知、得同道的喜悦。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①,不瞒姑娘说,我本家也是鹿城的,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才跟了我师父在这里钻研医术。”
路川嘿嘿笑了,“家中兄弟姐妹说我是个怪人,那是他们不知这水清山秀,沉李浮瓜的闲适。”
“路公子是一个豁达的人,能醉心山林,不逐名利,实乃可贵。”
“沈姑娘想必也是向往耕云种月的日子吧?”
“我虽向往,可世间有几人真的能超逸绝尘,漱石枕流?我便是想却也并不能。”沈离枝似还是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声音里的向往是真,低落也是真。
似乎确实对她而言,有不能跨过的沟壑,阻了她拂衣远去的道路。
路川有些怔忪,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年纪这样轻的少女为何会有这么多忧思。
“若是姑娘愿意,又有谁能阻——啊!”路川本想再说几句贴心的话,哪知道今日他倒霉透顶,接连被坑洼的地绊倒。
这一下他又崴了脚,当即疼得抽了一口气。
沈离枝适时伸出一臂,“路公子小心,还是扶着我吧。”
“这……可以吗?”
李景淮背依在树上,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慢慢垂下双睫,狭长的凤目微敛,在嘴角噙着一抹无趣了的淡笑。
他听不下去了。
院门外的两道脚步声逐渐临近,他正待要走,却被推门而出的岳娘子一眼瞅到了。
她顿时对着院门外的沈离枝招手,“欸!沈家妹妹,你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走?”
李景淮皱起眉,更加不愿理会身后,加快步伐往前。
一个急切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手臂被人挽住。
沈离枝拽着他的手臂,气喘吁吁,她有些不解地询问:“兄长?”
“你太慢了。”
李景淮直面前方,脸都不带往她的方向偏一下。
“……兄长是着急要去哪么?”沈离枝疑惑问道。
等都不等她一下,除了着急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见她百思不解,李景淮终于稍往她的方向侧脸。
那精致的下颚线往前紧绷,微一上扬,嘴角又是似笑非笑扬起,他嗓音平缓道:“是呢,我着急去喂鸡。”
沈离枝:?
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第67章 不允 我、不、允
李景淮手里被塞进一个粗制的钵碗。
他抖了抖, 里面尽是些细细碎碎的声音。
“苦桑村民都是用这种叫黑草的种子喂鸡。”
沈离枝蹲在他身边解释。
见他抖出的黑谷在地上乱撒,她便用指尖搭在碗沿,提醒他道:“殿下你慢点抖, 都撒外面去了。”
太子嘴角顿时往下一撇。
沈离枝有些苦恼地蹙紧秀眉。
太子怎么还是不高兴?
不都满足他喂鸡的愿望了么。
李景淮经她提醒, 倒是没再抖碗,他伸出手在里面摸了一阵,用手指搓起一小把谷子, 往前面一撒。
群鸡奋起相争。
叽叽——
咯咯——
翅膀乱扑, 脚爪乱踩。
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是怎样一团混战正在他的操控下, 展开了。
沈离枝看着太子面无表情地撒着鸡粮。
好像他喂的不是食物, 而是毒药,正在送它们去死。
其表情阴森可怖, 让人不知所措。
两只花毛的大鸡互扇着翅膀,争夺那一口粮,打得不亦乐乎。
沈离枝连忙从碗里捏出一把粮撒到了旁边。
两只鸡的注意被分散,总算不打了, 沈离枝这才轻轻拍了拍手,转眸一看。
落寞坐在鸡群里的太子,全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可怜弱小的失落。
失去了视力, 他连喂鸡都喂不好……
这对持衡拥璇的东宫太子来说,是何等的挫败与打击, 他定然是心里十分忐忑不安的。
思及此,沈离枝不由在他身边温声道:“明天神医来了,定可以治好殿下的眼疾的。”
“……若是治不好呢?”
李景淮转过眼,他脸上疲倦,那双琉璃凤目更是朦胧如雾。
像是失去锋芒的剑, 蒙着灰不见光彩。
沈离枝一时哑然。
她从未想过治不好的太子该何去何从。
做不了太子,若能像辰王一般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差啊。
风吹过,屋舍下的苞米串撞出了沉闷的声响。
几只蝴蝶从他们面前飞过。
李景淮见她答不上,就撇回头去,又撒下一把草谷,引得那些鸡疯抢。
若他真成了瞎子,那自然就当不了太子。
围在他身边的逐权追利的臣子就会像这一群无情的鸡一样,只要他一刻不撒下草谷子,它们马上撒腿就跑。
毫无留恋前一息还给它们饱腹与庇护的人。
沈离枝说要做他的眼睛,那也只止于他是太子的身份。
只要他没有那样的权势,只怕也强留不住。
“明日,不管那个江湖郎中来不来,午后我们都要离开这。”
沈离枝抬起头,察觉出李景淮的忽而冷淡。
“可是……”眼睛已经耽搁好几天了。
“你们明日就要走?!”
路川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他本来是来叫他们二人一同去吃沈离枝刚刚蒸好的白糖糕,可无意间听见李景淮的这句话,让他方寸大乱。
这般突然,他可一点准备都没。
路川看了眼沈离枝,见她抿唇不语,虽然脸上没有抗拒,可眼睛却水光盈盈地瞟了他一眼。
路川忽而‘心领神会’。
大家氏族皆是如此,在家从父,父不在,则遵兄。
身为妹妹,是没有话语权可以左右兄长的决定。
路川心想,沈姑娘明明很喜欢这儿,可是这位沈家兄长却并没把她放在心上,肯定不会问她本人的意愿。
“为何这么匆忙,沈公子的眼睛还未治好,不如留下来多休养些时日。”
“我们‘兄妹’二人还有事要做,路公子还有事?”
李景淮还在有一把没一把地往鸡圈里撒粮。
不过任谁看了,这位大家公子不擅做这样的农活,他简直是在把鸡当猴耍。
每次就从指缝里漏出那么零星几粒,还往不同的方向丢。
那群鸡为了吃这几粒草谷,疲于奔命,东窜西奔。
只怕刚吃进去粮,就给这过度的奔跑给消耗掉了。
路川虽然也是鹿城望族出生,可是多年的山间生活把他打磨得能挑能抗,采药种地,摸鱼打猎样样都行。
他再看眼前这个公子做派的人,可不得直皱眉,但他还要回答那个问题。
路川看了眼站在一边少女。
她换上了一身素藕色的对襟襦裙,洗净后的脸上雪白无暇,最吸引人的还是她的神色。
就好像是山峦清溪,清澈透亮。
这样的人不该被世俗污垢,而该是好好保护起来。
路川下定决心,一握拳头,对着沈家大哥道:
“我、我,不知道贵府何在?”
李景淮手指刚撮起一把谷,顿在半空,他脸慢慢朝那声音的方向转来。
在暖阳的光线下,那张脸线条流利,下颌更是如刀削般锋利。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可是路川还是被他‘看’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
“路公子问这个,有何贵干?”
路川虽然皮肤颜色偏深,可挨不住面皮薄。
那血色从麦色的肌肤下透了出来,显得十分憨厚。
他咽了咽口水,揪着衣角再不敢看站在另一边的少女。
“自是拜访令尊……”
话不用说完,意思自然都懂了。
李景淮的唇角不由慢慢勾起,露出一抹让人看了就不安的笑。
“父亲不会允许。”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指间的那几粒谷子撒了下去。
“路公子还是歇了这份心吧。”
最后的尾音很轻,可听在路川心头却宛若是一根大棒槌。
咚得一声,撞响了一口大钟。
路川瞪大眼,看着‘沈家’公子那张冷峻的脸色。
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什么所谓的‘父亲不允’,反倒像是……
——我、不、允。
面对一向强势的太子,寻常人难敌其气势。
路川讷讷半响,最后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沈离枝默不作声陪着太子把钵碗里最后一粒草谷抖进鸡圈。
“沈离枝,你还记得曾对孤说过要尊我为主的话么?”
“奴婢不敢忘。”
沈离枝低声回他。
她从前不知,现在也知道了。
李景淮这人睚眦必报,不限定于对手。
他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介意的很,今日她但凡为路公子开了口,就会被认作想要背叛于他吧?
“孤这一生注定不会平坦顺遂,你若想离开,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他扔下钵碗。
若是他现在眼睛能看,定然会看到沈离枝的小脸皱成一团。
可他看不见,就把沈离枝的沉默当作了犹豫。
李景淮当沈离枝在犹豫,但沈离枝却把他这话当作了试探。
以她的那点聪慧,这一两天的,也越发觉得理解不了太子的思维。
她现在若是走了,他这个盲着眼的太子该依靠谁去?
更何况他刚刚才把路公子给撵走,转头又说给她机会。
怎么看都觉得是口是心非。
是故意试探她的忠心?
沈离枝脑子乱成一团。
以着她本性,她确实不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
可东宫乃是整个大周第二权势集中的地方。
想避,却是妄想。
待在太子身边,将来要面对什么,她心知肚明。
五年吧,就五年。
也算是全了她哥哥年少立下的誓言。
他们想要的康衢烟月、海晏河清,希望终有破晓的时刻。
仅仅几息的时间,却犹如漫长的一夜。
李景淮转动着手指上的扳指,不知转到几十圈,终于听见身边人的回应,她温言细语的声音缓缓响起。
“奴婢自是不会离开殿下。”
喂鸡的插曲之后,岳娘子越发觉得兄妹二人好。
将他们当作那种平易近人的世家子弟。
快到傍晚,她便开始安置睡觉的地方。
因为岳家只有一间正房,一间客房。
岳娘子想要让出正房给兄妹,自己去睡柴房。
既是借宿,又怎可麻烦主人家。
沈离枝自是不会接受这鸠占鹊巢的安排。
同样的,她也不可能让太子去睡柴房。
岳娘子见沈离枝如此固执,不由动了心思,“不若我再去找一户人家,借一间房给姑娘睡吧。”
沈离枝:“……可以么?”
她是不怕再走几步路,只是考虑到太子看不见,若是离得太远,还是不便她照应。
她所想,正是李景淮心里想的。
就在岳娘子要再开口之前,他率先打断道:“不必,我‘妹妹’与我睡一间即可,眼睛不便,我离不了人。”
岳娘子颇有些惊讶,她知道世族礼数周全,会有兄长做出这样失礼的安排,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他确实眼睛不便,这里无人能在夜间给他端茶送水,这位大少爷恐怕很不习惯。
这样看,他的这妹妹也极有可能不是一个娘胎生的吧,或许是家中庶出什么的。
被嫡出兄长使唤,也不足为奇。
岳娘子怜惜地看了沈离枝一眼,见她点头,只好无奈顺应了他们的意思,帮他们准备了房间。
沈离枝扶着李景淮进了房间。
虽然李景淮看不见,岳娘子还是细心的在中间拉了一个布帘子,暂分成了两边。
这间客房原本只有一张床,另外一侧放得是从院子搬进来的躺椅。
躺椅上铺上了晒干的稻草,再垫了一层竹席,暂时充当了一张床。
沈离枝带着李景淮摸了一遍从躺椅到他床之间的距离。
“夜里若奴婢没醒,殿下有事要吩咐,可知道奴婢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