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让殷如意说,这秋茶还不如春茶好。虽说春茶味苦,可起码也有味道,不像秋茶,于他而言终究太过清淡。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魏驿蔺又给自己倒了杯,慢慢喝着。
“殷兄想来是喝不惯秋茶。”
他略眯起眸子,眸光清浅,也不知落在哪儿处。眼尾的一点小小泪痣,像是被揉碎的花汁不小心沾了些上去。
“春茶也好,夏茶也罢,不过是合适二字。”
话音落下,他又垂下眸子,轻啜了口茶。
“殷兄觉得,可是这个理?”
闭着眼似在小憩的陈章京,与并不喜欢秋茶的殷如意,都听到了这句话,却谁都没有回答。
小亭下寂静得只听得到风声,魏驿蔺也不尴尬,笑着放下茶杯。
转而学着陈章京的样子闭目小憩,又补了一句。
“睡吧睡吧,睡着了,什么都会好的。”
像是在劝谏自己,又像是专门说给殷如意听的,说他也就在梦里才有可能。
即使这种时候了,魏驿蔺也不是温和劝解别人的人,更不会像个失败者那样抱团痛哭。而是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伤人的话。
互相攻击,两败俱伤,全然无惧。
殷如意气得摆出一张臭脸。
……
而另一边,柳十令同崔颜都走到阮觅那儿去了。
段意英又惹了曹雪冉不开心,曹雪冉便面容和善地把她以前的糗事通通倒了出来,阮觅听得一本满足。
直到崔颜同柳十令走了过来,曹雪冉才停止今日对段意英的摧残。
柳十令同段意英和曹雪冉都打了招呼,最后才看向中间的人。
抿了抿唇,道:“阮姑娘。”
纵然心中有太多太多想说的,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这三个字。
“有什么事?”阮觅瞧这两人特意走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崔颜一贯的不怎么喜欢说话,他光是站在阮觅身边便觉得足够了。也就只有阮觅找不到人说话,同他唠嗑的时候,崔颜的话才会多起来。
于是回答的事情落在柳十令身上。
若是一年前,他大概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讷讷说一句没什么,随后沉默离开。
但在汴州那些时□□得人不得不开口,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寡言。
“并无旁的事,只是前岁离开鳞京后,再回来已是过了一载有余。会试前忙于书事,如今便想问问阮姑娘,近年可好?”
这样客套的话,完全不像柳十令能说出来的。但看向他的眼睛时,阮觅又能很清楚地意识到,还是这个人,没有变。
不过是在处理事情上更加稳重了而已。
于是也笑着道:“挺好的,我看你的信上说,汴州都是水,水上全是船。那你们出门岂不是不用马车,都是坐船?”
“知州府附近多用车马,再往外便是水路,生长在汴州的人自出生后,坐的最多的确实是船。”
“与鳞京倒是真的很不一样。”
不说位于北方的鳞京,就是南边的平湘也不一样。
平湘没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河道,从村子里出去不是靠牛车就是靠自己那双腿。
而阮觅一直待在鳞京,除了鳞京与平湘外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不免有些好奇,这样出门全靠船的地方,生活是什么样的。
她每回和人说话的时候都很认真,脸上总露出专心又投入的神色。
这回也不例外,还带了点对汴州的好奇。
柳十令看着她,心中一个念头起来,很快又在犹豫间被压下去,然后再次起来。
几番斟酌,最后还是将那句话问出了口。
“阮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去汴州待上数日。”
他生于汴州,那是有着他幼年回忆的地方。纵然父亡于此,族人不睦,六七年间,所望皆是陌生,不复当年亭台楼阁,瓦檐青雨。
可牙牙学语之初,他看过汴州难得一见的雪景,覆盖百里灯楼长街。也看过仲夏之时,蜿蜒回转的莲花明灯楼旗烟火。
离乡数年,但要说他最喜欢什么地方,也只有汴州了。
因为深深喜欢这个地方,所以也想让她看看。
如同悄悄将宝藏藏起来的人,遇到他认定的人时,也会满心欢喜,期待又紧张地将宝物拿出来同对方分享。
阮觅沉思片刻。
说实话,她对汴州确实挺好奇的。可是现在不方便离开鳞京,若是日后有时间,离开鳞京,多去四处走走也挺好的。
这样想着,她作怪的用胳膊肘去挤段意英。
“去不去?”
段意英哼了一声,跟抢宝贝似的立马道:“我肯定是要去的,你们俩到时候别突然说不去,拖我后腿就行了。”
曹雪冉意味不明的笑了声,立马让段意英的脸黑了下去。
看着她们几句话敲定,柳十令松了口气,尽量忽略心中的些许遗憾。
他本就是性子内敛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经费了极大的力气。
一想到阮觅会去汴州,看看那个他幼时生长的地方,喜悦便从隐秘之处悄然升起。
但这种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阮觅从曹雪冉与段意英中间探出头,去瞅崔颜。
故作不在乎,像是随口问一句。
“你去不去?”
崔颜同样侧头看她,点头,于是阮觅又笑了,“那好,就也带上你好了。”
崔颜看着清冷,却很能接她的话,自然地捧哏道:“谢谢你愿意带我。”
“不用客气。”阮觅一本正经地摆摆手,眼中笑意更甚。
明明是很正常的对话,这一刻,柳十令却觉得浑身僵硬。仿佛置身于腊月寒冬,风雪迎面扑来,又急又猛,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怔然,站在原地,怎么都踏不出下一步。
阮觅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见他脸色微白,便想起来柳十令以前身体不怎么好,紧张兮兮问道:“身体不舒服?”
在那样的目光下,柳十令恍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看了个透彻。
所谓的与以前不同,在俗事中磨练已然成长,也像个笑话。
他若真的强大了,又如何会狼狈成如今模样?连遮掩都无法。
不过是一件曾经便猜测过的事情罢了,不过是不如自己心意而已,不过是……
求而不得……
而已……
“没事,想起些事情。”柳十令声音有点哑,走过去。
他敛着眼,遮盖了眼中神色,叫人分辨不出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
会试后的第二个月,进入深秋九月。
鳞京的枫山在秋霜浸染下越发红艳,远远看去仿若神祇于天幕泼洒了世间最热烈的红色染料,才造就了这漫山遍野的红枫。
在这红枫山上第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鳞京城内礼部衙门前,会试放榜。
其结果,可以说既在阮觅的意料之中,又在她的猜想之外。
魏驿蔺第一,柳十令第二,殷如意第三。
巧合得像是早就安排好了,前三全被阮觅认识的人占据。好似这些人人眼馋的位置,这难得的恩科,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
冥冥之中一切注定,除了他们,没有谁能登上这个位置。
出榜当日,阮祈还没听到自己的喜报,便先听到了魏驿蔺柳十令殷如意一甲前三的消息。
他坐在那儿,先是奇怪地看阮觅一眼,然后又淡定下来,似乎通过什么线索确定自己这回一定是榜上有名了。
不凭别的,就凭他是阿觅的兄长,难道还不能在榜上留个名字了?
细数去年的会试,状元榜眼都是他妹妹的熟人,今年会试前三,又是熟人,这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
他家阿觅定然是上苍宠儿,身上带着鸿蒙之气,福运深厚!
那作为上苍宠儿的兄长,他是不是应该有点面子?起码会试不能落榜啊。
这么想着,阮祈的神色越来越淡定。
他弱冠之龄接手阮家,游走于那些老狐狸之间,脸上时常带着笑,看起来很是老成。只有现在等会试结果的时候才露出一点毛糙。
而在心中吐槽阮觅是上苍宠儿,不过是假装无事,克服心里那一点紧张罢了。
阮觅瞅他一眼,见他已经在调节心情了,便没说话。
派出去的小厮不知道碰着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回来。
正当阮祈脑中各种猜想,甚至认为自己名落孙山,吓得小厮不敢回来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声音。
“考、考中了!咱们公子考中了!”
阮祈脸上还挂着夸张的愁苦,忽地听到报喜声,一下子转换不过来,面部神色有一瞬间扭曲。
做为阮家如今的当家人,阮祈在会试上更进一步,自然代表着阮家以后会越来越好。
于是听闻这个消息,那些丫鬟婢子家丁伙计都喜气洋洋的。
当晚。
阮家摆了一桌小宴,阮祈很懂礼数地将清水巷的人请了过来。
同出一族,又是这样给族内争光的好事,阮大学士自然不会拒绝,准时赴宴。
至于小林巷那边,自从听到阮祈的好消息后就一直摆着架子,等着阮祈去请他。
可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人来请,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压根就不被人家放在眼里。他们气得咬牙切齿,咒骂阮祈翅膀硬了,瞧不起族叔。一边又哀叹自己没遇到好时候,怀才不遇,落得如今被个小辈瞧不起的局面。
阮祈不同小林巷的人走动,倒真不是趋炎附势。他只是想起来当初小林巷那个婶娘想拿阮觅当筹码嫁出去,笼络人心的事了。要是请来,恐怕对方会仗着长辈身份让阮觅吃亏。
而且那位族叔心思不正,后宅中事情复杂,实在不适合继续走动两家关系。
阮平左来了后,没有看到小林巷的人,也不惊讶,甚至赞了阮祈一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有这份决断,很好。”
这位阮大学士为人清正,对家族有很高的归属感。但同时,他又不会一昧的包揽事情。
他可以给予族中人才足够的帮助,但对于心术不正扶不上墙的,他也冷酷得可怕。
阮祈明白他的意思,按捺住心中喜悦,恭敬给阮平左行了一礼,“伯父的教诲,嘉远谨记于心。”
人到齐,开膳。
吃饭的时候,阮觅总感觉阮伯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但她转头看过去时,对方却还是那副严肃的表情。
于是阮觅只得重新低下头去好好吃饭,她心中纠结,刚夹了块豆腐便立马再次抬起头来。
这回阮平左表情变换的速度就比不上阮觅了,被抓了个正着。
不过能在朝堂中屹立不倒的大臣心理素质都很强大,即使如此,阮平左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他甚至反过来问阮觅:“有何事?”
阮觅:“……”
桌上的人都停下动作,看了过去。
阮觅沉默片刻,才道:“没什么。”
说完便老老实实低下头咬住豆腐。
怎么形容呢,可以说是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某一天早晨醒过来后,发现自家门前从天而降了个仙人石像,浑身金光,一看便知不是俗物。
震惊,赞叹,同时又觉得新奇,奇妙。
方才阮平左看她的眼神大概就是这样了。
阮觅心内叹了口气,崔颜考中状元,魏驿蔺得会元,这哪里是她的缘故?只能说剧情太强大了。
不过,这么说也不对,阮觅反省了下自己。
不是因为是主角才能有此成就,而应该说,就是因为有这个潜质,所以才能成为主角。
像她当初费尽心思,从一个个书生中寻找,最后找到了魏驿蔺几人。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谁是主角,当然,现在也不清楚。可他们不管是人品,还是性情才学,都达到了小说中主角的标准,这才是阮觅一开始会与他们交好的原因。
总的来说,她真不像他们想的那样,是个能够给别人带来好运的福星。
阮觅在想着事情,殊不知饭桌上还有一人心神不宁,那便是阮母。
她自从知道阮祈榜上有名后,便时不时走神。
自古以来嫡子与庶子是此消彼长的,若是庶子得势,那嫡子所能得到的东西就会相应的减少。
阮祈越来越出息了,那她的珵儿怎么办?
虽说以前阮觅和她分析过这件事,并告诉她阮祈同阮珵之间不会有争斗。可看着阮祈一步步越走越高的样子,阮母还是止不住的心慌。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在阮祈接手阮家的时候没有更狠心的阻止。
不行,阮家是珵儿的,谁都不可以抢走。
阮母捏着筷子,双眼露出混浊的光。阮珵坐在她身边,立马注意到了她此时的不对劲。
阮珵十一岁,行事越发像个大人了。对于一些事情看得很清楚,冷静又理智。他用公筷夹了菜放进阮母碗中,“母亲,吃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于是只能这样做,打断阮母愈发疯魔的想法。
阮母愣了下,果然被打断思绪,反应慢了半拍才看到碗中的菜,欣慰道:“珵儿也吃,你看你,读书都瘦了。”
说完,慈爱地给阮珵夹菜。
此情此景,光从表面上看,佳肴美酒,亲眷和睦,也算得上是难得的欢乐时光。
餐毕,阮平左带着阮祈等小辈去了书房。
面前都是阮家的孩子,他看着他们,像是看着不久后便能离巢起飞的雏鸟。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岁月不留情,等他老了,走不动了,到时候就是这些孩子们的世界。他们将代表阮氏,在大雍精彩而骄傲地活着。
阮平左先看向阮祈,这是在场的小辈中年纪最大的孩子。
“官场名利,如漩涡深浅。他日着官衣,戴乌帽,便立身漩涡,挣扎不得出。嘉远可准备好了?”
从未有人问过阮祈这些,在他的人生中,父亲这个角色一直空置。现今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磕磕绊绊的年岁中用最艰难的方法学会的。
蓦地听到阮平左的问话,他怔愣片刻,才躬身应道:“正心持身,简言易事。展实绩于下,受清明于上。犹记心中,万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