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消息传回来,齐军做事没有留下线索,可谁不知道那是他们向大雍的挑衅?
血淋淋的惨案,上百条人命,绝对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做为恩科探花郎,殷如意在翰林院做他的殷编修,整日修书撰史,编辑实录。
书香与墨香混杂,好似能将人浑身的棱角都磨平,最后把你磨成浑圆的一颗珠子。
在翰林院的生活平静,与殷如意想象的不一样。
他曾是街市上再桀骜不过的人,后来放下那些不该拿的东西,双手捧了书,学了圣人之语。
倒也不是厌烦这种日子,只是不适应罢了。
都说京中翰林清贵,天子门生,耐得住性子,未来必是朝中重臣。
可要熬多少年,谁也不知道。
殷如意有些茫然,他不想在一日日的等待中隐忍。当日下定决心拿起书是为了什么,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一个小小的编修,远远不足以让他做想做的事。
在听到边境消息的那一刻,殷如意忽地明白了自己想走的路到底是哪一条。
边关战事将起,鳞京男儿壮志昂扬,远离家乡,戍守边关,以身报国。朝廷自然乐得看见他们一腔热血,保家卫国。
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年轻男儿辞别父母。
殷如意穿着官服在房中坐了一夜,不曾阖眼。
第二日,晨曦初露,他脱下这一身官服,换上再寻常不过的常服,最后一次去了翰林院。
带领他的长辈官员问他:“可想好了?”
“想好了。”
/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殷如意已经打算离开了。
她初时讶然,而后便平静下来,听着他的嘱咐。
看着郑小七,别让那傻子被人卖了。还有照顾青杏,她如今跟着先生学习,学问已经很不错了。
说这些的时候,殷如意话很多。
这两人对于他来说,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他没有别的可以托付的人,只能找到阮觅。
一向桀骜不驯的人,说完后罕见的沉默起来。
阮觅于沉默中开口,浅浅笑着,“不用担心。”
仅仅几个字,却是阮觅对殷如意的承诺,她会护着他们,直到殷如意回到鳞京。
没有说大包大揽的话,却让人无比安心。
殷如意抿了抿嘴,颜色浅浅的瞳孔在阳光下更显得冷淡,依稀还有阮觅印象中脚踩人渣,手打恶棍的不驯模样。
漫长的沉默后,他低声道:“谢了。”
生疏而客气。
这一日,天降大雪,鹅毛似的洋洋洒洒。
他穿着一身黑衣,很快便披上一层由雪织就的袍子。身后背着一把长剑,是阮觅曾送给他的那把。
雪越来越大,殷如意翻身上马,那匹赤色马,鼻孔在寒冬中呼出两大团暖气。
蓦地升高的差距,让阮觅不得不仰起头。
她披了斗篷,镶嵌了一圈兔子毛的帽盖几乎将她整张脸遮住。而为了不让眼睛被那圈白毛遮挡,她又努力地睁大眸子。可扰人的风夹杂着雪一吹,眼睛又被细碎的雪糊了眼,不得不眯起来,模样有些狼狈。
殷如意坐在马上看她,在发现这人打了个寒颤后,道:“天冷,回去吧。”
他潇洒地摆了摆手,径直甩了手中缰绳,引马转身。
“走了。”
不曾等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期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一行本就钱的马蹄印,也很快消失在不断落下的白雪中。
阮觅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直到被雪糊了一脸才回过神来,转身离开。、
/
成平四十年的新年在大雪中到来。
阮觅去三喜胡同时,同青杏玩了会儿串珠花。
小姑娘这两年长高了许多,竟隐隐有赶上阮觅的架势。一双眉细细的,眼儿也细细长长,清凌凌的。
“今晚吃些什么?”阮觅刚串好一朵,放在小姑娘手上。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抿起唇,小心把珠花收起来,然后才回答道:“哥哥说趁着十一哥不在,吃点他没吃过的东西。谁让他出门还不带他,该。”
她说话声音低低细细的,学着郑小七的口吻,还挺像模像样。
阮觅闷声笑起来,却让小姑娘更不好意思了。
就算已经认识好几年,青杏在阮觅面前却都是羞怯的,连说话声音都从来没有大过。
阮觅没有同这个年龄的小姑娘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僵硬转移话题。
“最近在先生那儿,学得可开心?”
“嗯,先生很好。”青杏藏在长长袖子里的十指攥紧,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回答实在太过简洁,便连忙补充,“姐姐给请的先生,我……很喜欢。”
小姑娘悄然红了脸。
年纪小些的孩子,总还是过与内敛,不好意思将自己的情感倾诉出来。
就算老成一些的,也是如此。习惯于将自己的情感裹成一团,然后藏在一句听起来寻常的话里。
无需听的人懂不懂,只要说出去了,心中便会暗自欣喜好一阵子。
无关乎男女情爱,只是年幼者单纯的孺慕尊敬喜爱。
热烈又纯真。
阮觅怔了下,隐隐感觉听出来了一点什么,可再细想,却又觉得这句话没问题。便笑道:“先生也说,你是个很好的学生,极是聪慧好学。”
青杏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从面前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或许是这个新年里最好的礼物了。
她十指攥得更紧,想要说点什么,可就是半晌想不出来,急得眉头皱起。
刚想出来要说什么,郑小七忽地打开门钻进来。躬着身,对着手哈了几口气,然后凑到火堆旁烤火,“外头真冷啊,树上的冰碴子硬得都咬不动,还把我牙给磕疼了。”
青杏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话,一下子随着郑小七的突然出现消失了。
细细的眸子眯起来,总算露出些十二岁小姑娘的恼意。
郑小七难得懂得看眼色,发现了青杏不高兴。他挠了挠头,没从自己身上找出什么问题。便傻乎乎笑着,从火堆里掏出个红苕,献宝似的呈到青杏面前。
“吃个烤红苕?香着呢!”
青杏愣了下,那点儿恼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试探着看一眼郑小七,见真是给自己的,才伸手接过去。
两手捧着,小心将上面的灰吹干净。又将红苕撕成三份,自己留了个最小的,其余两份大的给了郑小七同阮觅。
郑小七没接,一张显得稚气的圆脸故意板起来,“给你吃你就吃,还分给我作什么?”
但是青杏执拗地盯着他,就是不收回手。
没办法,郑小七只好接过去。板着的脸立马露出笑意,也不管红苕现在还滚烫冒着热气,直接咬了口。
“嘿,真甜!”
阮觅看着兄妹两的互动,也跟着笑起来。她想起青杏刚回来的时候,不怎么同郑小七说话,有时看着郑小七,也像是在看着个陌生人。
她的苦难,一半来源于这个家庭。残酷无能的父亲,以夫为天的母亲,但还好,她有个自小关爱她的兄长。
每当痛苦得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大概会一遍遍喊着哥哥的名字,期待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然后带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可大部分时候,人有了期望,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望,乃至更深的绝望。
或许正是在这样的漫长无望的等待中,青杏瑟缩地将所有期待藏了起来。
不敢再去奢望。
即使后来郑小七真的把她带回了家,青杏也没有踏出自己那一步。
不敢相信他,也不愿接受。
不过从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
郑小七是个合格的兄长,乐观,开朗,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远不会感觉到冷清。青杏正被这样一团火似的兄长带回热闹的人间。
屋内被这堆火烧得暖和起来,听着外面雪从树上成片成片掉落下来的扑通声音,更觉得舒适。
阮觅回过神,吹了吹手里已经烤得香甜软烂的红苕,一口咬下去,口中软糯,香气四溢。
她幸福地眯起眼。
好香。
……
边关的战事终于打响,但那好像和鳞京隔成了两个世界。
即使知道齐国进犯边境,百姓们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从阮家门前经过的货郎,依旧用他那嘹亮的声音喊道:“雕花梳,纱绢花儿——”
鳞京处于偏北的腹地,确实不用担心受到战事侵扰。
且是皇城治下,一道又一道的城墙关卡守护着这里,若说什么地方最安全,也只有此处了。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存在着这场战事的影子的,比如茶馆说书的先生那儿。
他们苦于说书的题材讲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新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可说的,便急急忙忙将边关的事搬上了台子。
“且说那赤马小将军,初与齐国将领曹三儿对阵的时候。他瞧着对面的人,手握银枪,朗笑一声:‘何人,报上名来。’直将那曹三儿气得哇哇乱叫……”
这说的是边关战事中极骁勇善战的一小将,听闻长得好,身手好,已经与齐国将领大战许多回,胜多输少。有好几回差点能将对方斩于刀下。
这样突然冒出头的人,典型的平民英雄,是人们听书时最喜欢的类型。
说的人多了,听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
他们议论着,渐渐的,便将“赤马小将军”这个名头给叫响了。现如今鳞京,谁不知道赤马小将军?
那这赤马小将军是谁?阮觅心里有些猜测,可也不能确定。
边境书信不便,她想要知道那边的消息只能走别的路子,一番折腾,最少也要花上将近一个月的功夫。
故而现在,阮觅也不清楚殷如意的现状。
……
三月的时候,天渐渐热了一点。
床榻上的被褥还是冬天那一套,厚实软乎。
白天的时候,翠莺把被褥拿出去晒了一遍。等晚上躺上去,阮觅只觉得自己滚进了火炉子。
她睡到半夜突然被热醒,睁开眼后睡不着,悄悄将脚伸了出去。
外面的天全然黑下来,屋子里也什么都看不见。
哪儿都静悄悄的,没人走动,想来已是半夜。
她重新闭上眼,酝酿睡意,忽地听到外头传来一片嘈杂之音。
不一会儿,耳房里亮起了灯。
翠莺拿着盏烛灯轻声走进来,见阮觅已经被吵醒了,便将房中的灯也点燃。
“我出去看看,你在房中小心待着。”
“没事,我也过去。”阮觅掀开被子,站起身去拿衣服。见此,翠莺便也随她。
穿戴整齐后,两人走出去的时候碰上了酥春同槐夏。阮觅没让人跟着,叫她们好好待在院子里别出去,然后同翠莺出了小院。
传来动静的是静松院,那是如今阮祈住着的地方。
两人还未走近,便见静松院外竟然守着好些个禁军,于夜中散发着无言的威吓。
阮祈被几个禁军“请”着往前走,远远的便看到了执灯的两人,他略拧了眉,不动声色地朝阮觅摇了下头。
他这个动作很快被千牛卫发现。那千牛卫没有回头,冷声警告道:“阮大人莫要耽误时间。”
禁军功夫了得,早在阮觅刚到的时候便发现了她。
如今警告阮祈,也是不想让他找借口留下来节外生枝。
阮祈见没办法同阮觅交代些事情,便也不说旁的,只道:“那便麻烦诸位了。”
“走。”千牛卫一声令下,其余禁军便都举着火把,整齐有序离开。
仆人们已经被这番阵仗吓得瘫软在地上,生怕阮祈惹了什么事,会牵连到他们身上。
阮觅的心也沉下去,但她不能表露出来,还得安抚府里的这些人。
神色逐渐冷静,扫过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仆人,淡声道:“妄自议论此事者,重罚。借事生非者,扭了送官府去。不过是进宫一趟,还能让你们天塌了不成?”
先是树罚法,而后才安抚他们,双管齐下,不一会让便让这些人安静下来。
“散了。”
留下几个信得过的人看着这些人,阮觅转身准备离开,见到了披了件衣服赶过来的阮母同阮珍珍。
她没有错过阮珍珍眼中来不及收敛的雀跃,冷眼瞧着她一瞬间又换上担忧的神色。
“二哥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以前阮珍珍瞧不上阮祈,从未这样叫过他。如今倒是一口一个二哥,叫的顺口。
阮觅本不想搭理她,可从她身边过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弯着眼笑,状似无意道。
“我哪儿知道他进宫做什么呢?他平日在宫中做侍读,想必又是哪位皇子睡不着,深夜想读书了,便叫他进宫去吧。明日他归家的时候,说不定还同以往那般带着赏赐,你若是想要,自去问就是,来我这儿拐弯抹角干什么?”
这通话,直接让阮珍珍脸上的担忧变得勉强起来。
上回阮祈从宫中回来,带着大皇子赏的许多东西。其中一大半都被阮祈送到阮觅院子里去了。
阮珍珍听闻这消息,便在他院子前晃悠了几圈,可阮祈只当作没看见她,叫阮珍珍好一阵没脸。
她装了一阵子温婉贤淑,可到底还是以前的性子。见了好东西便觉得自己也该有份,瞧着阮祈给阮觅也不给她,都是妹妹却这般偏心,于是越发憎恨阮祈了。
阮觅也不管阮珍珍现在怎么不开心,她说完就直接离开。还让人将阮珍珍与阮母请回去歇息,不得出院子干旁的事情。
回了院子后,阮觅没有继续睡,而是坐在那儿拧眉不语。
翠莺安慰她:“你方才不是说,让他们不要多想?你也不要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明儿早上二公子就回来了。”
“我没事,就是睡多了,睡不着而已。”阮觅笑笑,赶翠莺回去休息,“你自己也回去睡吧,我再坐会儿,等会儿想睡便睡了,你待在这儿陪着我,我还睡不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