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得好听,可剖开本质下来,无疑是想要让自己儿子避开筛选,直接便留在了常家。只要日后跟常家小娘子有一分的联系,哪里是那一点工钱能比得了的?
常瑛于感情之事上素来迟钝,压根没想到这一层。可惜对于自家制香生财的活路,她可是一眨不眨地看顾得紧,是半点也不容许其中出了半丝差错。
那日赵恪念学之前刘婶子来闹事,吴氏当场便革了她管事娘子的职位,找了喜鹊顶替她。
失了职位的刘婶子并不甘心,回家揍了一顿儿子之后,第二日收拾好心情,便咬牙又来了常家。在众人的白眼与窃窃私语之下,坚持赖在常家做工的妇人之中不走。
吴氏到底是看在了多年情份的面子上,没有强行把她拒之门外,只当作是寻常伙计一般,照常给她发了一份普通妇人的工钱。
这常瑛看在她做活麻利的分上倒还可以忍受,可是她如今想要把自己儿子塞进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掘坟墓,开下这样的先例。
这次招募的七位叔伯,负责的是妙仪坊中刚刚起步的文房四宝业务。正是需要严格把关,一举打响名气之际。若是她在招募匠人时便如此没有章程,此后人人都来私下走后门请托,这生意还如何做下去?
故而听了这话之后,她不待刘婶子想出第三句说辞,当下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常家是做生意,不是做慈善。手艺不行应当先拜师钻研,否则常家此路不通,另寻他处吧。”
端的是一张铁面,毫不容情。
“这……”刘婶子被她一噎,一张面皮忍不住涨红起来,“阿瑛,我家小子他,到底是同你一起长大的。从前你病时,他也是担忧得不行。你醒来第一日,便催促着我这个当娘的给你送了两个鸡蛋。你……你就真的不知道……”
第35章 入V通知“刘嫂子!”吴氏忽地开头,正正好截住了她未说完的话,“阿瑛年纪小,你说话注意分寸。不要讲不该讲的,污了小孩子的耳朵……”
有了常家日渐丰厚的家底支撑,吴氏说话自然多了几分底气。纵使平日里总是温温柔柔,此刻严肃起来,倒真有叫人不敢反驳的气势。
“……”刘婶子未尽的话戛然而止,一眨不眨地盯着常瑛半晌之后,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小姑娘眼中唯有一片冷然,甚至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话中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屡屡支撑她作怪的无非就是认不清自家孩子几斤几两。如今全然看到了常瑛眼里头根本就没有自己儿子,那她还有什么话可以说?
你情我愿的撮合是成人之美,一厢情愿的冒犯只能称得上是骚扰。
面对吴氏的严防死守和常瑛的油盐不进,她只得默默地转过身去,有些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随即想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警告自己那识不清自己的儿子:“此后不许再对阿瑛有半点肖想!”
刘家小子委屈地想要搏一搏亲娘的同情:“娘,你可都说了我的心意?阿瑛她……”
“心意个屁!人家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想知道,你空有一番心意有个屁用?”
“你今年也快十五岁了,年纪也不小,明日我便去邻村请媒人给你物色媳妇。从此之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成亲做活,再不许想那些有的没的!”
“我……”刘家小子被她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搞得愣了神,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灰白道,“阿瑛她不愿意?”
“她愿意个锤子,你要是想寻个好媳妇,日日上进便是,每日撺掇着你老娘我为你这个兔崽子上蹿下跳,一张老脸都丢光了!”
“从此之后我便在常家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工,再也不会再多说半点,单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松阳县的各大书院之间,今日掀起了一股别样的盛潮。
下至刚刚开蒙的十三四岁少年,上至科考求学多年的老童生,无不争相追捧妙仪坊新进推出的一套匠心独运的文房四宝。
最最开始是几位素来家资丰厚的读书人,受到了妙仪坊那位女掌柜的馈赠。他们心喜女掌柜知趣爱才之余,又实在喜爱这套文房四宝的精巧别致,便逐渐在书院之间传开。
心动又踌躇的学子们小心翼翼地探听了价格,发现妙仪坊还贴心地分了级别,不仅兼顾富贵人家的排面,还特地推出了作价较低的款式。
试探性买来看看的众人惊讶地发现,每一套文房四宝所采用的香料俱不相同,精巧别致之余还能得到独一份的香料,大大满足了读书人深觉自己品格高洁,独一无二的虚荣心。
短短一月下来,妙仪坊新出的新品便好似春日里争相盛开的山花一般,在各大书院之中遍地开花,大获成功。
可惜嘉山书院的师徒四人向来对这文坛风尚反应迟钝,还是范大成家里来了人,特地给这位小少爷捎带了一套带着甘松清冽气息的笔墨纸砚,四人才知道妙仪坊推出了一月的新品。
范大成虽自诩不学无术混日子,对这颇有收藏价值的物件却有一种偏执的收集癖,眉开眼笑地收下家中的礼物之后,当即便乐颠颠地捧着盒子去找赵恪炫耀。
赵兄虽冷,可为人处事之间极有气度,与那那苍白阴郁,每每视他为空气的陆青书相较,范大成矮个子里挑高的,自然每每首选去寻赵恪,话痨一番。
一脚踢开厢房脆弱的门板之后,范小少爷献宝似得给赵恪展示了一番:“赵兄,你快瞧瞧,我娘与祖母送了我什么!”
赵恪正斜靠着椅背,慢吞吞地读一本宋先生视如珍宝的《史记》,闻声也不过是懒懒一抬眼,带着两分困意随意地瞟了一眼。
范大成热情得紧,好不见外地捧着那方带着甘松味道的方墨凑近了赵恪的鼻尖。
一点甘松温中散寒的气息传来,让他有些惫懒的神志顿时清醒开来,眸光不禁落在了范大成手上。
屈指捻住那方通体泛着墨玉光泽的松烟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那点疑惑,随意问道:“这是何处购来的物件?”
“是妙仪坊聂三娘子新出的文房四宝,个个都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气息呢。”范大成素来藏不住话,顿时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个干净。
从前赵家还未败落的时候,赵夫子仗着自家家底子丰厚,没少收集这些文房之中的物件,赵恪耳濡目染地看多了各色质量上乘颇具收藏价值的宣纸徽墨之流,可他从来没有见过,将香料的用途推广到这些笔墨纸砚之上。
这等大胆的创新之举,总让他觉得有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妙仪坊……
他心下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缓缓合上手中的书页,整了整衣摆,打算前去瞧一瞧。
宋先生素来对这几个学生采取散养态度,每日清晨上完早课之后,整整一个下午便任由他们随便做事。范大成正闲得无聊,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
走至半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特地回身喊了一遍陆青书:“陆兄,你日日闷在屋子中读书,不如今日也跟我们一同出门逛逛?”
素来没什么存在感的陆青书抿了抿缺少血色的唇,竟然也默默地丢了手头的书卷,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二人身后。
搞得范大成意外又高兴:“陆兄,你心中果真还是有我们兄弟!”
走在前头的赵恪无声地抽了嘴角,懒得理他这般没规矩地乱叫一气,抬脚加快了步子。
“赵兄,赵兄,等等我们呀……”
*
妙仪坊如今在东市鳞次栉比的铺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热闹。
来来往往的书生言语间总免不了些“之乎者也”,使得这往日间净是年轻小娘子光顾的铺子也多了些酸腐气。
婉拒了热情上前荐购的小伙计之后,赵恪抬手拿起一个竹雕笔架,指腹轻轻顺着其上流畅的线条划过。
这座笔架显然雕刻的是《韩熙载夜宴图》中的朱衣文士,意境虽好,可从前赵家富贵时,赵恪见惯各式器具,仍旧能够看出,制作这笔架的工匠雕琢之间依旧有些许生涩。
恐怕,是初学了这些文士喜欢的风花雪月模样,不待熟练便赶鸭子上架……
这种乍然出现的事物,总让他有些熟悉感,让他忍不住想起,同样来路莫名的……
——常瑛。
不,妙仪坊的半分产业原本归属高阳县主府,阿瑛怎么会出手干涉?
她分明是不愿牵扯进这勋贵人家的是非……
少年如是劝说自己,勉强把心中那点惴惴压下去。
细细想来,常瑛如此急切地送他前来入学,到底是有些过于急迫。像是故意支开他一般。
赵恪一时间猜不透小姑娘的打算,眸色深深间,一点微光透入心窍,他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匆匆告别范大成之后,快步急行,朝着东城方向走去。
不明所以的范大成一脸茫然地揪了揪陆青书的袖子:“赵兄,这是往何处去?”
陆青书目光定定地注视赵恪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这才轻声道:
“那是,高阳县主府的方向……”
原本乍然拜访之人,县主自然不会相见。
幸而门房还记得赵恪的曾经登门过一次,收了他一串钱之后,到底还是买了他一个面子,慢吞吞地起身朝县主通报了一番。
门人的渐渐隐没在抄手游廊里,赵恪捏紧手指,屏息静候了一会之后,果见宝篆朱红大门之内探出身来,笑吟吟地引了他去。
少年垂着眼睛,眉心都不跳一下地把宋先生拿出来当幌子。
宝篆笑开,倒也不多问,立时便把他带到了主子面前。
深吸一口气之后,赵恪眸中复杂,踏在青砖路面上双脚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百濯堂内,高阳县主垂头弹弄着自己染了红色蔻丹的指甲,抬眸懒懒一瞧,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她心中还对昔年的赵家有几分模糊的印象,如今第一次见到这位赵家仅存的小郎君,倒也存着几分人之常情的好奇。
可是赵恪的眼神清亮,身姿清隽,一身青色长衫穿着在身,端的是一派气度不凡。与世人臆想之中的落魄截然相反。
拿帕子悄悄掩住自己嘴角的一些笑意之后,高阳县主的眼神若有若无地瞟一眼侧方的屏风:看来阿瑛这丫头,到底是对这小子上了心……
一盏茶的功夫之间,各怀心思的二人有来有往地寒暄几句,在高阳县主即将招架不住,实在无话可说之前,赵恪终于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县主行礼告辞,代师言谢。
高阳默默地端起茶来,顺了顺自己口干舌燥的嗓子,难得有些心虚地目送这位少年出门。
虽说人家从头至尾都没有朝着屏风的方向瞧一眼,可她虚长了这十余岁,一时之间竟生出几分稚子被夫子拷问的慌张感。
轻轻咳了两声之后,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对着侧方那扇楠木屏风,带着恶趣味地笑意道:“出来吧,小丫头。”
第36章 入V三合一光影变换之间,伴着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僵硬了半天身子的常瑛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确定赵恪早已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重新回到了堂上。
“阿恪怎么会忽然上门?”她皱了眉,有些担忧地问道。
“哦。”高阳懒洋洋地解释,“宋先生从前同我有些许旧交,或许是给自己这徒弟铺路,特地找了个由头遣他来拜见吧。”
那便好……
常瑛松了一口气,她暗中与高阳郡主合作,以求为赵家平反的事情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对家中的父母兄长也只口称自己同聂三娘合作。本就是怕赵恪不肯让她涉险干涉此事。
而今事情进行到一半,高阳县主派去夔州打探消息的门人都回了松阳,她若再被赵恪中途抓包,依照他别扭的性子,非得闹上一年半载不理她。
高阳哪里猜不出她的小心思,故而方才听闻门人通传,这才赶忙要这丫头藏起来以免露了行迹。
如今见那赵家小子不似有疑地离开了去,二人的话题这才继续回到门人带回来的消息上。
时隔两月有余,除却往返在路上的行程,那人也在夔州州府呆了足足几十日,一一把当年赵家的旧事抽丝剥茧地查了个明白。
尚在常家村的常瑛听见县主府传来的消息,当下便抛下手上的活计,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松阳县城。谁也没想到,竟然差点被赵恪撞了个正着。
腹诽一阵行为怪异的宋先生之后,她正襟危坐,与高阳县主一同,细细听了门人的汇报:
“回禀主子,仆下自受命以来,日夜兼程赶往夔州赵家。一边寻找当年旧人打探消息,一边暗中筹谋进入赵家。”
“幸而春耕在即,多方打探之下终于在赵家的祭田里谋得了一个小管事的差使。得以亲眼见到赵朗。”
“嗯……”高阳县主轻轻点头,耳上的明月珰散发出柔和的清辉,“你做的不错,可有拿捏到什么赵朗的把柄?”
“那厮自负自己是赵家嫡系,气派招摇得紧,哪里肯跟仆下这般的下贱人说话。不过日久见机,仆下到底瞧了个明白。当年松阳赵夫子被革除功名之后,那当年赵朗也并未中举。郁郁几年之后,也算是运气不错,勉强过了乡试,成了举人老爷……”
嘶——
常言道穷秀才富举人。中举之后,无异于官僚阶级朝自己降下了一片坦途,最不济排上几年队交一交银钱,从此便做了县官老爷。
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中举这一道难关无异于鱼跃龙门,一旦越过去便是前途无量,一旦失败便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卒。
不论赵朗品行如何,单单是他考中了举人这一项,便足以让夔州赵氏不惜一切地护着他。
彼强我弱,相应而言,给赵夫子平反的难度无异于上了个台阶……
高阳县主神情凝重,常瑛脸上亦无笑色。
洗濯堂之内的空气一时间都沉重起来,一片沉默之中,小姑娘凝视着青瓷杯里浮浮沉沉的茶叶,忽地开口问道:“赵家各房的关系如何?”
门人一怔,旋即道:“赵家这一辈嫡系共有四房,那赵朗是老夫人的幼子,上头的大老爷便是如今的赵氏族长,二老爷常年在外外放为官,三老爷与赵朗一般,依旧在科考求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