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之后,她随着前来接引的小丫头一路向前,再次在洗濯堂之内,见到了高阳县主。
素来妆容釉丽,红裙裹身的高阳今日装扮大大不同。
一身衣衫慵懒宽松、颜色素淡不说,脸上竟也未施脂粉,蜡黄的脸色堪堪褪尽,被那顶狐狸毛昭君套一衬,竟显出写与往日不同的风流西子之美。
仔细地观察了她的日渐好转起来的面色之后,常瑛原本提着的心便放下去了一半。
看来她所料不错,千金方对那被麝香之毒伤了身子的女子有奇效。
高阳如今又何不是身轻体畅,不过短短半月,她根骨之间累积的那些沉疴旧疾便日日轻过一日。每日夜间亦能安枕无梦,盗汗无力的症状也日复一日的减少。
乍一尝到这久违的通体舒畅之感,使得她见着小姑娘时,一张芙蓉面上便盈满了笑意,遥遥便招呼道:“阿瑛,快来坐。”
满头银发的蔡嬷嬷心中好似大石落地一般,特地从屏风之后出来,给这常家的小娘子奉上了一杯上好的银毫。
她本是定康侯夫人身边大小伺候的侍女,后来又成了高阳县主的奶嬷嬷。虽是名为主仆,可在这县主府的地位与寻常官家的老太君也不差什么,是久不做这些端茶送水之类的杂事。
可如今这一本茶奉给常家姑娘,她这把老骨头是心甘情愿。
天知道她看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姑娘一日消沉过一日,是何等痛心。幸而遇到了个常家姑娘,手段好似能够通神一般,一份平平无奇的香料燃起来便让县主的精神逐日见好。
而今的蔡嬷嬷,莫说仅仅给常瑛奉上一杯茶,便是唤这小丫头一声姑奶奶也愿意。
虽说她真心实意,可常瑛哪里敢这样劳烦如此一位两鬓如霜的老太太?
急忙起身谢过她的这杯茶,这才在那宽大的交椅之上坐实,细细询问起高阳县主近日的感受。
笑看这一老一少还礼半天的高阳眼里的笑意愈发浓重,见常瑛发问,便对着侍奉在侧的宝篆一摆手。
早有准备的宝篆生怕自己说的不详尽,恨不得连县主今日吃饭吃了几粒米都数得清清楚楚:
“姑娘,那日奴婢取回千金方之后,当夜晚间便给县主用上,子时便发了一场汗……
一连使用七日过后,主子两颊添了不少血色,白日里的精气神亦好些。
直到今日足足用满了半月,县主再也没有过呕血之症,奴婢梦中不敢相信,千金方竟有如此神奇之处!”
这姑娘越说越激动,惹得高阳县主忍不住拍拍她的手,安抚了一下自己这位小侍女。
从前她自觉此生无望,昏昏沉沉地过一天便算一天,时不时便要呕血一场,只等着终老于这荒僻小城,草草掩埋尸首。可如今身子不再虚乏疼痛,精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昏沉易怒,她才终于知晓,康康健健地活着是如何美好难得。
如今,就算常瑛告诉她千金方不能延续她稀薄的寿命,高阳也要向她再求几个月的药,让自己舒舒坦坦地走完最后这一段日子。
挥退满室伺候的丫头之后,花厅间便只留下了赵嬷嬷与宝篆,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常小娘子为主子诊脉。
“……怎么样?”蔡嬷嬷与宝篆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常瑛替县主把脉的手,见她收手起身,急忙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常瑛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主仆三人这个好消息:“县主体内因麝香过量的余毒已经渐渐减去,千金方可照旧使用,除此之外,还要积极延请名医前来保养身体。”
“只是……”
她此话一顿,一下便揪住了蔡嬷嬷与宝篆的心神,使得二人手上的帕子不自觉便捏紧,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常小娘子。
第32章 掌妙仪坊“千金方与名医保养可以以药力缓解县主的病症,可并不能根除麝香之毒。县主想要如寻常女子一般,我还需再想想办法。”常瑛皱眉沉思。
高阳县主声音滞涩,有些艰难道:“什么叫,根除如寻常女子一般?”
“月事如常,生育无碍。”
——什么!
这下在场的三人齐齐瞪大了眼睛,“您……您是说,县主她膝下还能有孩子?”
高阳县主方才伸出来搭脉的手臂紧紧地握住了常瑛的手腕,好似救命稻草一般。小姑娘反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抚:“我曾听闻有香名为振灵,有生死肉骨之效。虽有夸大之嫌,但我愿为县主寻出,重新复苏县主枯败的根基。”
“还望县主心中不要郁郁不畅,坚持保养身子,假以时日,终会有恢复如常的那一天。”
“……”高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眸中的泪意,一滴滚圆的泪珠自眼眶中落下,咚得一声砸在她的裙摆上。
犹带泪花的眼睛半是狂喜半是激动地盯着蔡嬷嬷,喃喃道:“嬷嬷,您听见了吗?我的身子有救了!我的孩子……他能再回来?”
状若癫狂的三言两语,却无端地透露出她这些年退避松阳,聊此残生的心酸往事。
常瑛默默后退了两步,看着主仆三人一同眼底皆是泪花闪闪,心下也多少明白了县主这些年郁郁寡欢的原因。
因人故意投放的麝香之毒,她不仅彻底伤了身子,当时犹在腹中的孩子也化作了一滩血泊。
小姑娘心下触动,望着这曾经的金枝玉叶肩背单薄,满腔复杂的情绪更是忍不住化成一缕轻不可闻的叹息。
从第一次被对她好奇的高阳县主请入府邸时,她便看出了这位身份高贵的县主身子早有旧疾,不过是强行那浓重的脂粉掩住蜡黄的面色。
可贸然干涉高门大户之间的仇怨,好似撩拨岩壁上的藤曼,稍不注意便是自身难保的下场。故而她选择了沉默……
乃至于知晓县主仗义出手,收拾了郑家,常瑛也只是送给了嗜好香料的高阳县主一张藏春香香方。
这次愿意登门出手,竟还是为了有求于人。
细细想来,倒真是叫她愧疚不安,总觉得自己有负于这个一片赤心的高阳县主。
罢了,此后无论赵家的事成与不成,她都会尽己所能,早日复刻出振灵香香方,好还报自家落魄之时县主肯伸手搭救的恩情。
哭够一阵的高阳积累的情绪渐渐疏散开来,见常瑛不欲多留,急忙拿帕子胡乱拭了拭泪,起身拉了她的手:“阿瑛,你且留步!”
“前些日子你为我所制的千金方,不仅所需的香料与药材价值不菲,一张神乎其神的香方更是无价之宝。”
“这次的振灵香既是传说中的物事,所需所耗想必更加巨大,我怎么能让你一个小丫头自掏腰包?宝篆,快快打开府库,为常姑娘去取一匣金来!”
一匣金便是五十两,换成她娘的银元宝,便是足足一百个。
含泪算一算她家那点稀薄的家底,常瑛再次被高阳县主这一掷千金的气魄酸得说不出话来。
可羡慕归羡慕,她到底是求高阳县主为赵家翻案,怎么能够安心收下这五十两金?
“振灵香所需药材皆需慢慢寻访,假以时日一点点尝试,民女倒真不需这么些银子,县主不必如此。”
一头白发的蔡嬷嬷笑着拦住宝篆,嗔怪主子道:“姑娘,寻求香料药材是个耗费人力物力的活计,哪里是区区银子便能解决的?咱们这两手空空地等着常小娘子出力,也忒不负责任了点。”
“以奴婢看,不如把妙仪坊的库房钥匙交给常小娘子,那好歹也是个百年老铺子,常小娘子也能早日凑齐振灵香的药材……”
“善哉!”县主再次在自己那一堆铺子中划拉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妙仪坊的那把黄铜钥匙,不容拒绝地塞到了常瑛的手里;“这下可不容阿瑛拒绝。”
“此后县主府的那点子入股便归了你。不许不同意,不然,我便真把你当成如意楼的人了!”
小姑娘被塞了个猝不及防,哭笑不得地看着主仆三人生怕她反悔一般,急匆匆地把她送了出门。
低头瞧瞧手中那把泛着金光的黄铜钥匙,她恍若梦中一般。自己,这便成了妙仪坊那条船上的人?
徐掌柜那头,可不得围着她家哭上三天三夜?
几次接触下来,小姑娘早把那个两撇山羊胡子的老头摸得清清楚楚,故而三日之后,一早起来在自家的院门口看到徐掌柜那辆青蓬马车,她真的是毫不意外。
照例笑眼弯弯地朝徐掌柜问好之后,山羊胡子的老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急切,耷拉着眉毛上前道:“我的小姑奶奶,咱们去岁不都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吗?”
“怎么这才过去了半年,您就反悔去了妙仪坊呢?这可叫我怎么守下来这份祖业,到真不如投了井好!”
他半真半假地哭嚎了两声,被常瑛嫌弃地避开:“从前如意楼与妙仪坊因县主府相争,如今想必你也知晓县主是妙仪坊的背后靠山。金尊玉贵的高阳县主这座靠山压下来,你自己不想办法抗衡,怎么还求上我来了?”
徐掌柜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处境,可惜常瑛年纪虽小,却每每有急智可扭转乾坤。他病急乱投医,实在是只有这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小姑娘轻轻拨弄了一下自己院子里刚刚生出一点鹅黄花苞的迎春,眸间闪过一丝狡黠。
高阳县主既然肯把半个妙仪坊白白送给自己,做了如此大的一份人情,她倒不如也顺水推舟一番,好叫徐掌柜这个奸商也出一出血。
毕竟,她可没忘记这老头加价十倍,暴利售卖常家香品之事……
“如今如意楼要求生路,只有一条路。”
“带着一半地契,投入县主府门下便是。”
“从此之后您便于妙仪坊平起平坐,我常家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照旧如数供应香品,大家公平竞争,各凭本事便是。”
嘶——
徐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地自己心肝脾肺都在颤抖。
如意楼积攒几代人才立就的一份家业,他这瞬息之间便要失去一半?!
常瑛适时地给这他递上一杯热茶,好给这一脸痛苦的老头顺一顺心绪。自己倒也不催不劝,好整以暇地摆弄起了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静静等待这老头自己想通。
高阳县主虽不屑于耍弄这些卑劣的手段挤压如意楼,可惜徐掌柜哪里能知晓这般贵人的态度。眼瞅着自家祖业便要前路断绝,她相信对方是个识时务的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好。”
良久,山羊胡子的老头萎靡着一张脸,好似老了十岁一般虚弱地应了常瑛的提议:“我这便求见县主,献上半个如意楼。”
小姑娘满意地弯起唇角,好似生了赤色双角的小恶魔一般,对着徐掌柜笑得真诚又无辜:“这便对了嘛。高阳县主绝非苛刻之人,定会出一个公道合理的价格从您手中购买。徐掌柜这才是给如意楼这份祖业谋得了一个安稳靠山,此后数十年,便可安枕无忧。”
“但愿如此……”满脸写着丧气的老头子一脸悲怆地坐上了马车,伴着那吱呀吱呀的车辕声逐渐走远。
*
“小妹,徐大掌柜瞧着,也忒可怜了些。”旁观的常安一脸崇拜地给妹妹端了杯茶,却忍不住出言替徐掌柜说了一句话,“从前咱们家吃不起饭时,便是徐掌柜慧眼识珠,买了咱们家的香品。如今看着他失去了半个家业,我倒有些不忍心……”
常瑛搁下了手中的茶盏,朝着自己这哥哥挑眉。
从那日摆摊回来,她看出了自己这位二哥哥的经商之才。这些日子更是有意按住他打了数月的算盘,就是希望此后常家的香坊越做越大,他能跟着大哥常安一同独当一面。
如今看来,她只顾着给自己二哥点技能树,竟偏偏忘记了他心地过于良善淳朴这个毛病。
“二哥,我且问你。”小姑娘的脸难得严肃起来,正色问道:“自去岁六月以来,咱们家买往如意楼的香料,一共挣了多少银子?”
常安早被妹妹训练出了条件反射,闻言眼睛都不眨一下,熟练地自身后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算盘,劈里啪啦一通,很快给出了常瑛分毫不差的数字:
“刨除售卖藏春香香方赚得的七十两,这些日子的数十种香品积攒起来,咱们家已经赚得了八十七两银子。再出去给喜鹊嫂子她们开的工钱,也有近七十两银子!”
“傻哥哥。”常瑛抬手敲他的脑壳,“那你可知道,徐掌柜因着常家赚了多少银子?”
“寻常香篆香囊,摆上了如意楼的台面,便要加价十倍卖出去。那些我冥思苦想出来的奇巧玩意儿就更不必说,只怕更要狠狠地宰一笔那些富商大贾。如此算来,他徐掌柜短短半年之内,少说也赚了近千两银子。”
“你就甘心看着别人吃肉,咱们这劳神劳力的喝汤?”
第33章 附庸风雅“嘶——”常安吃痛地捂住自己的脑壳,眼神吃惊,“小妹,你说什么?怎么会如此之多?”
“可……可从前如意楼遭难时,你不还替徐掌柜他出了计策吗?”
小姑娘秀气的鼻尖轻轻一皱,朝自己这傻哥哥翻了个白眼:“从前咱们家一贫如洗的时候,我自然首选保住活路。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为何要一辈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挣钱?”
“从前大家为何恼恨郑地主,你忘了?不是因为他家富裕,是因为他家的钱财来自于村人的苦汗!”
“凭借郑家的那点子家底,灾年便强行逼迫农户卖田卖地,来年缓过气来,又以七成粮食的高价佃租出去。使得方圆几里的村子愈发穷苦,只有他郑家每日不事生产,悠哉游哉一番,身家便可日渐丰厚。”
“二哥便不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吗?”
历朝历代每每亡自兼并,世家大族与地方豪绅手中掌握大量耕地与人口,以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失地流民为保生存,便不得不起兵反抗,劫掠富户。
终至天下大乱,元气大伤。
直到逐鹿的群雄搏出胜负,开建新朝,大挫世族豪绅的元气,重新为流民安家置地,才可勉强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