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终有贪欲,蚕食鲸吞之下,不过是几代人的功夫,新的世族豪绅便如火烧不尽的野草一般,再次兴风作浪,土地兼并的矛盾便会尖锐起来。纵使王朝后期的君主殚精竭虑,也只能看着朝代日渐衰落下去。重新走上乱世分裂的老路……
常瑛虽没有称王争霸,沾染是非之心,可前世见闻早就深深地印刻在她身体的每一寸筋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任人予取予求,不求进取地白白那自家的心血去填充他人的腰包。
故而,她今日才会一反常态,严肃地对常安说了这一番话。
只是想让这个哥哥明白,他们无需成为别人的依附,自我抗争,也可走出一片天。
常安揉着自己脑袋的手不自觉地停滞在了半空中,嘴巴张得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脑中自出生便被灌输“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前十四年只知同父母一起埋头苦干,忍饥挨饿地挣扎求存。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
不是一出生是泥腿子,这辈子就应该吃糠咽菜。也不是托身到了地主豪绅的膝下,这辈子就应该锦衣玉食。
天理不明,可自心却不能蒙尘晦暗。任由机会摆在眼前,也要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白白错失。
素来机灵活泼的少年眼睛越来越亮,好似心中的迷雾终于被驱散一般,整个人都豁然开朗起来,再次由衷地佩服起自己这个妹妹:“阿瑛,你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啊?怎么总有这些……这些石破天惊的话……”
他似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一句话迟疑了半天,才道出一个含混不清的“石破天惊”。
常瑛笑笑,知晓他到底是对这谋反一般的话有所顾忌,不愿轻易说出什么落人口舌的词句。
十几年刻在心间的见闻改变起来谈何容易,她倒也没有强求常安的意思,只要在他心中种下一粒种子,她相信自己这个二哥不会让她失望。
……
自那日谈话之后,常安的心事显然多了些,日常做事亦是沉稳牢靠不少。见常瑛日日埋首于书纸之间忙碌,也并不问她原因,只在妹妹需要自己的时候,尽心尽力地给她搭一把手。
一连数日忙碌过后,常瑛好不容易在一堆制香的物件之中抬起头,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成品。
自高阳县主把一半妙仪坊交给她之后,常瑛并未急着登门。
如徐掌柜一般,妙仪坊同样也是个代代相传的老铺子,人家掌柜平白被县主府买去了一半家业,心中本就不甘不愿。如今换了她这个乡野丫头成了二掌柜,旁人哪里会肯轻易信服?
故而,做了充足的准备之后,她这才终于登上了妙仪坊的大门。
常安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地背上了箩筐,紧跟在妹妹身后。
这半年来如意楼在常家的香品之下异军突起,百花齐放的奇巧香方层出不穷,大大挫伤了妙仪坊的元气。
兄妹二人登门之际,坐在柜台之后的女掌柜正在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珠子,风韵犹存的半张脸上敷了一层得益的香粉,眼角眉梢间阅尽世事的锐利感让她整个人越发引人注目。
瞧起来,也无怪乎高阳县主当年舍却了徐掌柜的如意楼,要同这位女掌柜合作。
常瑛敛住眸间的点点锐芒,上前一步,纤细的身影上前一步,日光照射下的剪影落在了那位女掌柜的面前:“聂娘子,阿瑛久仰您大名。”
聂三娘恍若才瞧见她一般,懒懒地抬起了头,上下扫视了常瑛几眼之后,才做出了一副恍然的神态:“常姑娘,是你来了啊。”
女掌柜眼角的细纹熟练地飞扬起来,露出寻常与客人打交道的熟稔神色:“您需要什么香材,只管来人告诉我一声,我派伙计给您送去便是,怎么敢劳动您大驾呢?”
这话虽说的委婉,可她那不愿意常瑛干涉妙仪坊态度却赤.裸裸地体现了出来。
小姑娘早有所料,此时倒也不恼。
拿出比她聂三娘还从容数倍的态度,慢吞吞环视妙仪坊一圈之后,这才无愠无怒道:“聂娘子既然一眼便知晓了我是何人,料想是早便把我这个乡野丫头给调查了个遍?”
“那您想必也知晓,如意楼这些日子的各式香方,也出自我手?”
“哼!”聂三娘脸上虚伪的客气散掉,冷冷地哼了一声,“便是知晓又如何,技不如人,我亦无话可说。”
“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哄得高阳县主交了一半地契于你,可你要是打着以此来羞辱妙仪坊的主意,我聂三娘只能告诉你,你想差了主意,我可不是徐掌柜那般没有骨气的主儿。”
常瑛轻轻一笑,好似春日悄然绽开的重樱,“娘子是女中豪杰,这些年支撑妙仪坊,称得上一句我辈楷模,我自是不敢轻慢娘子。”
她素来谋定后动,聂三娘暗地里打听了一遍她的身份,常瑛又怎么会一头雾水的前来?
这铺子,是聂三娘故去亡夫所留。她本也只是一个深宅女流,奈何丈夫才能有限,人又去得早,只给这孤儿寡母留下来一间经营不善的祖业香坊。
那时候聂三娘的孩子不过才五六岁大,眼馋铺子的族人纷纷上门,软硬兼施地劝她不要逞强出来抛头露面,最好放弃铺子,交给族人经营。
生性要强的她拿着扫帚,护着孩子,一个个地把这些趁火打劫之辈赶了出门。坐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哭了整整一晚之后,第二天,人们便惊讶地发现,百年香铺妙仪坊,多出了一个女掌柜。
她这一坚持,便是九个寒暑秋冬,任由各种风言风语围绕不散,族人每日叫嚣不休,兀自岿然不动地支撑了九年,硬生生地苦撑到了妙仪坊起死回生,重新成为松阳的两大香坊之一。
直到高阳县主获封来此,这位饱经风霜的坚毅女子便入了县主的眼。聂三娘显然懂得把握机会,主动寻求与县主府的合作,一连数年都把如意楼的徐掌柜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可惜,常瑛的出现,猝不及防地打破了妙仪坊的优势,如今的县主府同样收下了徐掌柜的投诚,在与如意楼的竞争中再也不是她的靠山。
聂三娘坚毅刚强,纵使瞧着自家铺子那越来越少的进账也没有着急地失了分寸,而是积极地尝试了多种解决的办法。可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直接造成妙仪坊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常家这个黄毛丫头,竟然真的上了门,大言不惭地要干涉妙仪坊的经营。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看在这姑娘肩背纤瘦,又生了长乖巧讨脸蛋的份上,没有再次掏出扫帚赶人。
“娘子当年初初做掌柜时,便深受世人偏见所扰。我虽是一个小丫头,可今日登门求见,并不是胡搅蛮缠,想要在娘子面前炫耀什么……”常瑛脸色不变,字字清晰且有分量,“而是有一些礼物,要带给娘子。”
话音一落,不待聂三娘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身后的常安便知机地自箩筐中一起掏出了数个大大小小的物件,依次摆在了聂三娘的面前。
神色冷硬的妇人一个个地看过去,眼神却一下子被吸引住。
桌上摆放的物件形状不一,不同于寻常在香坊之中摆放售卖的香料香囊帕子,而是别出心裁地涉足了妙仪坊与如意楼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譬如那首先落入她眼帘的第一个物件,便是一沓加入了栈香、陈皮、沉水香的洒金花笺。
悠长中又带着一丝古朴的香气徐徐传入鼻间,酝酿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书香风流之感。
叫人忍不住想象,自己提笔在其上挥毫作画,挽袖泼墨之时,是何等的受人瞩目……
仅此一眼,聂三娘便敢断言,这样的物件,必然会受到那群素好附庸风雅的读书人追捧!
第34章 你不知道一个个看过那匠心独运,富有开创意义的兰息方墨,镂空珐琅香笔,乃至一对玉光流转的靡芜香小酒盅,聂三娘的眸光越来越亮。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拿起其中的一柄自带清雅竹香的长峰狼毫,目光惊奇中又透着一股思量。
见这位女掌柜的神色有所软化,常瑛这才继续开口,道出了自己所来的真正目的:“娘子知晓我与如意楼的徐掌柜签订契约,专为如意楼制香不假,可那张契纸上,并未说我不可以另制百品香器,分售他家。”
聂三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丫头。
她身量尚未长成,一张未及豆蔻的脸还透露着稚气,可那双眸子里沉沉浮浮的百般心思,却完完全全地透露出与其不符的成熟老辣。
单论此事,不说她这个外人不曾知晓这姑娘还有这般制作器具法子,只怕是那自认为拿捏住了常家的徐掌柜,也全然不知。
她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不声不响之间,便蒙蔽了所有人,偏生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叫人无可指摘……
聂三娘越想越觉心惊,心下对这小丫头的态度不自觉便严阵以待起来,正色道:“姑娘眼下,是要相助妙仪坊的意思?”
小姑娘满意地笑开,圆眼弯弯好似纯良的小鹿:“聂娘子,我手里头捏着的,到底是妙仪坊的地契,全家都指着这铺子的收益吃饭,如何能不盼着妙仪坊日进斗金?”
她眼下,完全是给往日售卖女子脂粉香料的香坊寻出了一条新路,在那手中银钱更多,出手也更阔绰的读书人之间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无需有任何违背徐掌柜契约之举,便能相助妙仪坊再次崛起。
聂三娘的呼吸急促起来,以她的见识,何尝想象不到这是一次多么具有开创性的尝试。只要能够成功,从此她不仅再也不需要与如意楼在那一点子市场之间撕咬,而且还能在夔州的各大香坊之间抢占先机,独树一帜!
风风雨雨这些年,若论敏锐独断,这位女掌柜并不怯于任何人,当下便拍了板,一改方才带有尖锐攻击性的态度,起身握住了常瑛的手,语气真诚:“常姑娘,当年我一介妇人做了这大掌柜,亦是无人看好,处处鄙夷。可这些年下来,我自知受过偏见的苦,方才态度还这般失礼,实在对不住。”
“若是您肯放下心中芥蒂,出手相帮妙仪坊,我聂三娘此后必定把你当作恩人来对待。万事只要您吩咐,只要做得到,必定不推辞。”
“娘子请起。”常瑛双手拖住了她的胳膊,拦住了聂三娘朝她揖礼的动作,“我既上门,便是敬佩娘子品格,甘与娘子互为助益。”
聂三娘喜她性子干脆利落又大气,心下更是对常瑛多了真心实意地几分好感,索性拿了契纸,利落地写上了五五分成,毫不拖泥带水地塞到了常瑛的怀里,彻彻底底地把两人绑在了一条船上。
二人皆是坚毅果决,认准了一件事情便不会服输的性格,一时间颇有一种伯牙子期的投缘感。聂三娘亲切地拉了她的手,把自己给儿子买的零嘴一把把地塞给小姑娘,乐呵呵地兄妹二人吃得高兴。
女子素来心细,思及常家尚且住在三十里开外的偏僻小村子,她不免出言相劝:“阿瑛,如今妙仪坊的文房生意刚刚起步,恐怕免不了你多多前来看顾。这日日便要走上三十里之遥,便是有牛车也吃不消啊。”
“不如,我给你介绍一户宅院,你且买下来,在县城住下?”
“便是银钱一时不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作了这些年掌柜,好歹还有些积蓄……”
她嘴皮子练得利落,三言两语便给常瑛安排了个明明白白,一颗侠义心肠炽热似火。
常瑛又何尝不知道搬往县城的好处,不仅她每每少了些奔波,如意楼与妙仪坊想要寻她亦是方便不少。可惜,她还有一桩事情未了,眼下还不是时候……
婉言辞谢聂三娘的热情挽留之后,兄妹二人相携回村,打算招揽几位匠人。
从前制香的活计常家招募的净是妇人,惹得一时间村中小媳妇说话都硬气不少。男人们早便憋着一股劲,同样想要重振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这次常家打算招几个手艺人前来做生意的消息乍一传出,便轰动了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前来应募的人好似百川汇海,络绎不绝。
自然,松阳县本就不大,这等价格不菲的物件注定销量不会太高,常瑛仔仔细细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册上挑选了一阵之后,最终拍板决定留下了七个。
这七人有木匠、铁匠、漆匠,手艺娴熟倒在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人品可贵,老实可靠,为人节俭淳朴,懂得顾家。
被选上的几人激动地手都颤抖了,黝黑的脸上无一不闪烁着欣喜的光泽,站在常家的厅堂间接连道谢。
可惜他们一个个哪里是口若悬河之辈,说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一时间急地满脸热汗。
逗得吴氏忍不住扑哧一笑,善解人意地挥挥手,道后日前来做工,送了他们出去,无形间便解决了众人的尴尬。
前来瞧热闹的人也尽数散去,恭喜他人有之,垂头丧气有之,坚定自己也要奋发图强亦有之。神色各异的人群之间,偷偷逆着众人的方向溜进去的刘婶子便分外惹人注意。
努力忽视众人暗地里的嬉笑声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忍住脸上臊红的神色,一伸头便进了常家的院子。
有不知情的人好奇地朝同伴打听:“怎么回事?刘嫂子从前不是跟吴家嫂子关系最好吗?如今怎么这副模样?”
同伴嘁了一声:“她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一心想要给自家儿子谋一份好姻缘呢。也不瞧瞧赵家小郎君是何等的资质气度,哪里是她家小子能比得上的……”
自上次赵恪入学前,刘婶子领着人前去闹了一场以后,常家小娘子便亲口说出了绝对不会赶走赵恪的话,语气里分明是想要留他做夫婿的意思。
若是让村人说一句公道话,人家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哪里还插.得进别人去?
可惜刘婶子到底是看不清,难免要吃苦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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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正在同小闺女一起规制名册的吴氏,见着刘婶子自发地打了帘子,一脸讷讷地进来,便停了手中的活计,不自觉便挺直了腰背,露出一点防备的神色。
她到底也活了快三十几年,阿瑛是个小丫头,在这些事情之上素来迟钝,恐怕还不清楚刘婶子用心。她这个当娘的吃了赵恪一颗定心丸,自然要好好给他看着媳妇。
刘婶子上前了两步,到底是克服了犹疑,搓搓手道:“阿瑛,咱们今日到底要招人做工,你瞧瞧我家那小子咋样?”
“他也不求什么工钱,咱们只当他是个免费的苦力便是,能够跟着师父学习一二,便是他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