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在场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便是将来名满天下的常家香坊踏出扩散之路的开端,而他们,则将亲身参与到这件盛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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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夔州落脚的铺面,是高阳县主早早便派门人寻好的。在路上颠簸了十来日之后,总算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
小姑娘一马当先,干脆利落地跳下了马,抬脚便去那处气派的屋舍之内看一看其中的构造。
夔州州府之中单单是户籍在此的人口都有三十余万,故而设置了东西南北四市,其繁华与热闹程度是非松阳那个小县城可比,而这处铺子,便位于北市的咸宁街上,前店后院。往来游人如织,无论是地段还是自身的气派程度,皆为上乘。
哪怕是对一路奔波感到疲惫的聂三娘与徐掌柜,也都没忍住心中的新奇,围绕着这处铺子里里外外地转了几圈:
“常姑娘,这院子可真气派!两层楼不说,后头还附带一个二进院子。咱们带来的伙计,都不必再去寻新的住处了。”
“这些还在其次,方才我到门外瞧了一眼,周围皆是名号响当当的大铺子,引得上门来的客人密密匝匝,真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
同行的伙计手脚利落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给三人坐下,常瑛笑着谢过前来送茶的伙计,这才开口道:“我们能找到这么一所铺子,多亏了县主的倾囊相助。以后必定是要好好经营铺子,争取把蛋糕做大,才能不辜负咱们手里的这一把好牌。”
众人齐齐开口称是,刚要四散去忙,却被常瑛喊住:“还有一件事情,徐掌柜,我要你亲自去做。”
山羊胡子的老头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行了个揖礼:“姑娘,但凭您吩咐,老夫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为您办到。”
“倒不至于如此叫你为难。”常瑛扑哧一笑,“这是净庄严香的香方。”
“我听闻四月十五便是佛诞日,夔州香火最盛的庙宇,可是报恩寺?”
徐掌柜不知晓她想要做什么,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正是,报恩寺的慈惠曾经游学西域,是一位有名的高僧。夔州上至官眷,下至百姓,都愿意报恩寺礼佛。”
“那便对了,你安排伙计们,这几日便抓紧时间,把这净庄严香按照香方制作出来,随后便捐赠给报恩寺,让他们用于佛前供奉的香炉也好,分发给佛诞日前来礼佛的人也罢。尽管使用,应有尽有。”
“姑娘,这……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啊。”徐掌柜心疼地皱了一张老脸。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小姑娘对这等开销道是十分淡定,“咱们初来乍到,毫无声名。若是能借着佛诞日的机会在夔州把名声打响,那便是花多少银子也不亏。”
“去吧……”她挥一挥手。
“诶。”徐掌柜小心翼翼地捧着香方,颇有些被君主托付大事的重臣模样,“您说的是,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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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庄严香曾在《华严经》中有所记载,道是此香出自善法天,是佛教说法中的欲界第二层天。一旦焚烧此香一丸,诸天之人闻之,都会在心中念佛。
不过,关于此香大多是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至少慈惠也曾游历各处,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此香的真面目。
今日忽地被小沙弥捧来一匣子名为净庄严香的香料,他开始还存疑,直到那方宝匣打开,甘露一般的气息荡漾而上,投入香炉之内的一颗更是弥漫出细腻的香云,使得小沙弥都忍不住闭上了双目,神思徜徉。
慈惠便知晓,这香料的确不凡。
他以手合十低声连念了几声佛号,这才急忙在小沙弥的搀扶之下,亲自前去朝递来这匣子香料的人道谢。
原在徐掌柜在迎客僧陪伴之下喝茶谈禅,见一个身披绛红袈裟的白眉老和尚前来,还吓了一跳。直到小沙弥道破了慈惠的身份,徐掌柜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朝高僧见礼。
慈惠拦住了他:“施主赠予了报恩寺这般早已失传、珍稀无比的香料,老衲应该向您见礼才是。有了净庄严香,三日之后报恩寺的佛诞日必能增色不少。”
饶是他出家清修多年,但思及净庄严香这般有助于礼佛的香料,佛诞日的举办必将更加尽善尽美,还是忍不住激动。
“不敢当、不敢当……”徐掌柜坚持行礼,“老朽不过是奉大掌柜的意思行事罢了。”
“我们常氏香坊初初来到夔州落脚,捐赠净庄严香也有打响名号的意思。大掌柜说若是您肯在佛诞日上使用或是分发给香客,我们便会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这到底是我报恩寺承了情。”慈惠捻了捻手上圆润的佛珠,“分发给往来香客并非什么难事,老衲这便安排弟子负责此事,必不会叫那位施主失望。”
“是是是……多谢大师。”徐掌柜欲起身告辞。
“施主慢走。”老和尚起身送他,“还望替老衲向香坊的施主转达谢意。”
*
自古白嫖的东西人人爱,报恩寺受常氏香坊的资助,免费为香客提供净庄严香的消息传出去,四月十五佛诞日的前来听经拜佛的香客便多了三成不止,整个夔州城都分外拥挤。
常瑛端坐于马背之上,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挑开帷帽,翘首看那如潮水一般朝报恩寺涌去的道道人墙,索性也不同众人拥挤,调转马头朝着换了条更远的路朝报恩寺的方向出发。
身后跟着她的,是被高阳县主早早便调配在此的那位门人……
一行两骑策马前行于夔州郊外的小路上,动作迅捷轻快,不出一个时辰便赶到了报恩寺的山门外。正正好遇上了慈惠大师讲经坛的开场。
常瑛勒马止步,并未如寻常香客一般急着抢占一个好位置,而是借着马背的高度环顾四周,直至看到那被一众婢仆团团围住的帷帐,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汇入人群。
那门人随即跟上,低声与她禀报:“姑娘,您此前吩咐的事情仆下已经办妥,那赵家族人本就暗地里斗红了眼。无需扑下多费心,赵三老爷便动了心思,可惜他还有几分谨慎,并不愿意就此同几个兄弟撕破脸,只肯推出来一个赵家旧年的老仆做人证。”
前头大步迈开的常瑛步子一顿:皱眉道:“那老仆呢?”
“按照您的吩咐,一早便教好说辞,藏在报恩寺中。只等今日见机行事。”
她徐徐吐出一口心中郁气,“就怎么办吧。”
赵朗是个自私卑鄙的小人,赵朋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私心里想要扳倒弟弟,却还想要作壁上观,扮个好人呢。
门人低声应是,混在人群里悄没声地与她分开了。常瑛独自一人,与那帷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人群之中果然响起一阵骚乱。
摩肩接踵的人群好似被水流冲散的蚁群一般,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帷帐的方向汇聚。
不过那帷帐之内的贵妇显然身份不凡,一众随从见机不对便齐齐拔出腰刀,凭借那寒光闪闪的利刃,很快便制止住了有些惊慌的人群。
一位黑袍小将当机立断,带着两个随从提刀上前,推开没眼色的挡路人之后,健步如飞,很快便按住了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
不过,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疑似刺客的人,竟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那人花白的头发蓬乱,老迈的身子骨看起来虚弱无力,毫无威胁。可侍从却不敢放松,照例把他绑了个严严实实,以刀锁喉,押送至那贵妇的帷帐之前。
他们此举倒也情有可原,毕竟那帷帐之内坐着的,可是如今夔州知州周大人的嫡妻——魏夫人。若是这夫人在这佛诞日上伤着了一点半点,把他们的脑袋都割了也赔不起。
那老者被强压着跪下,老迈虚弱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粗糙军汉这样折腾,当即弓紧了一张背,一阵急咳险些没咳出五脏六腑,半天没能抬起头来。
原本颤颤围观的人群掀起了一小股声潮,还没来得及让人听清,便就此匿迹,叫魏夫人禁不住皱眉。
“搀这位老丈起来吧。”隔着一重遮挡视线的帷帐,外头的人只能瞧见她挥了挥手,“你这般急迫朝本夫人的帷帐冲过来,可是有何要事?”
老翁得以喘息了一阵,这才双目含泪,饱含血泪道:“夫人!夫人,老奴有冤情上陈啊!”
第37章 不能失去你周遭前来礼佛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被挡在后头的人纷纷忍不住踮起脚尖偷看。眼见得此处的动静越来越大,几乎要让整个讲经大会进行不下去,魏夫人就算心中再觉得晦气,也不得不虚怀若谷地听完这老翁的陈冤。
不然,若是御史台的人知晓,夔州知州所要烦忧的,可就不是一个老翁那么简单……
“老人家莫急,且说来听听。”
“老奴要检举四年之前,夔州赵氏构陷他人科举舞弊一事!”老翁嘶哑的声音缓慢,但字字都用尽了的全力,确保让最大范围之内的围观百姓听到。
魏夫人的脸色彻底凝重了起来。
周遭众人的议论声再也压制不住,沸沸扬扬地喧嚣着。
“你放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人文士扬声大喝,一时间也顾不得体面,跑得头冠都散了一半。
——正是今日被赵三老爷拉来佛诞日凑热闹的赵朗。
他半是惊怒半是慌张,上前便要朝那老仆狠狠地揣上一脚,瞠目欲裂,好像要活吃了这人一般:“吃里爬外的东西,胆敢污蔑主子!枉我赵家养你那么多年,还不如养一条狗。”
“若是我早知道你是这般狼心狗肺的货色,早把你乱棍打死喂了狗!”
一众护卫自不可能叫他这般上前动手,三两下便按住了这人,徒留他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嘴里骂骂咧咧地不干净。
“放肆!”魏夫人本他这无法无天的言论气得面色一青,见此番纠纷的两方刚好凑了个齐整,便也不欲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多呆,索性命人收了帷帐,押送着这二人朝州府衙门而去。
听了个半截的众人自然不能放过这难得的热闹,见知州夫人即将压着事主离去,便也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地跟在后面,誓要把这瓜吃个圆乎。
常瑛头戴帷帽,混在人群之中朝州府衙门走,并没有引起任何不该引起的注意。
可真正到了州府的公堂之上,她反倒不再隐匿行迹,坦坦荡荡地站在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排,一双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公堂之内的动静。
一州之长牧民百万,自然不可能如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一样常常升堂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故而众人在公堂之外左灯右等,都不见那传闻之中的中丞大人前来断案,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失了耐心。
可常瑛却丝毫不慌,她料定,这位周大人今日必定会分出时间来处理此事。
匆匆赶来的门人有些担忧,不禁问她:“姑娘为何如此确信?”
“其一,科举拔材是立国之本,舞弊都不是小事,更何况蓄意谋害同袍?区区县令处理不了此事,而周大人,也不敢轻忽。”
“其二,”小姑娘顿了顿,“周大人时年不过四十岁,岳家同样得力,还是有望再升一升的。”
她这话说的隐晦,可门人好歹也见过世面,立时便明白了那话中未尽的意思。
魏夫人看中声名不是为了其他,只是生怕丈夫的官声受到影响。而周大人之所以如此看中官声,便是想要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
为此,他便绝不能容忍赵家这个已经被捅出来的定时炸弹,不论结果如何,都一定会出面处理!
门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心思还没有转过一遍,便听见明堂之内一众衙役依次而出,杀威棒伴着威武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肃杀的气氛顿时犹如实质,让周中丞的出场显得分外杀气腾腾。
跪在地上的老翁适时地膝行了两步,再次上前陈冤。
周中丞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额角,心思却没有落在老翁的话上。
嫡妻魏氏一早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了丈夫,周大人不傻,自然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难题。
可多年为官练就的敏锐嗅觉让他隐约觉得,此事在一场科举纷争的表象之下还潜藏这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譬如那老仆李二分明在赵家为仆为奴了一辈子,为何会替赵朔这样的无关之人豁出性命鸣冤?他又为何会知道,自家夫人与赵朗今日回去报恩寺礼佛?又为何,会这般精巧地设计了舆论,让夫人不得不秉公处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巧合,让周大人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谨慎。
指腹之下那身三品孔雀服纹路精巧,整个夔州乃至天朝想要穿上它的人数不胜数。而他既然成了这百万人中唯一领得乌纱帽的人,便不得不打起精神,牢牢护持住它,让谁也别想夺走。
“老丈,时年七十者见官不跪,你且起来回话。”
“此事发生在四年之前,那时本官尚未来此做夔州的中丞,故而有所不知。不过,今日你既有底气来到本官座下,本官便会秉公执法。”不过随即,他又冷冷一哼,“到时候无论是错在何方,又或是有什么背后之人挑唆。胆敢在科考之上弄鬼,便在牢狱之中度过余生吧。”
衣着富贵的赵朗被他这话吓得一激灵,抖如筛糠。
他做过什么事情,旁人怎么着也没有自己清楚。
当年看赵夫子无权无势,不过是个赵家旁支,就算含了冤也没处诉。
这般略施手段便可打压下去一位同科的美事,对于向来无法无天的赵朗来说,是一个不可抗拒是诱惑。
果然,一连四年过去,赵朔父子早就不知道死到了那个犄角疙瘩,而他,反而高中了举人,美酒娇妾在怀,愈发春风得意。
可是!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等顺风顺水的生活,竟然毁在了一个老仆的身上?
从前他是看一眼这种人都嫌脏,而这等卑贱的奴隶竟然敢告发他?
周大人问的话适时地替他问出了原因:“老丈,这科场之事本与你无关,你为何要豁出去,掺涉到这场是非之中?”
老翁跪在地上,给这位中丞大人长长地连磕了三个头:
“大人,圣人见微知著,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一个胆敢使用阴谋诡计陷害同窗,蒙蔽考官之人,难道在平日里便会做一个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