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赵恪一丝不苟地把小姑娘摘下来的帷帽叠整齐,唇边勾起今天的第一抹笑意:“确是缘分难得。”
他今日在这处小食肆落了脚,未尝没有想起旧年时光的怀恋。而让人倍感心有灵犀的是,阿瑛竟也想到了这一旧事。
这种有着共同回忆的安定感让他的心情愈发好起来。不论阿瑛会不会有朝一日回复他的心思,他也不会就此放弃……
*
次日一早,一夜好眠的二人神采奕奕,共同策马前往夔州赵氏的老宅。
赵朗如今进入牢狱等待审判,可赵夫子的旧账并没有算清。
当年借着赵夫子被革除功名的风波,夔州赵氏吃相及其难看,竟然趁机谋夺了旁支的家产,让把赵夫子与赵恪赶出了家门。
如此贪婪的豺狼行径便是在最穷山恶水处也为人所不齿,很难想象,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赵氏这样的名门望族身上。
今日二人上门,便是要一举夺回当年被赵氏主家给谋夺过去的家产,要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高阳县主最喜欢这等以牙还牙的时刻,来时便特地拨调了县主府中的一半护卫,供常瑛驱策,以壮声威。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策马东去,溅起的烟尘远远望去竟似一道灰色的幕墙,格外气势凌人。
一个时辰之后,眼看赵家的老宅便渐渐临近。常瑛干脆利落地旋身下马,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的二人上去叩门。
赵恪有些好笑地看她这副张扬傲气的模样,到底是配合地站在她身后,没有拆穿常瑛的虚张声势。
赵家老宅的看门人瞧见这副阵仗早就忙不迭地跑去宅内通传老爷们,走之前还不忘把大门紧紧地锁住。那身强体壮的护卫喊了几声,一时间竟也拿这种缩头乌龟没办法。
“哼!”小姑娘高高抬起的下巴愈发鄙夷,实在没有想到赵家这种名门望族竟然只有这点胆色。
轻轻拍拍两个叫门护卫的肩膀示意他们后退之后,她摘下头上碍事的帷帽,眯眼衡量了一下那黛瓦围墙的高度。
后头围观的赵恪心下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果然,他一声“阿瑛冷静——”尚且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到小姑娘一脚踩在那门前的一颗歪脖子树上。借着这股子冲劲连踏几步围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气攀上了墙头,灵巧地跳了进去。
赵恪:……
众护卫:……!!!
这可是百年大族家的围墙!
用料坚实平整,毫无借力点不说,这高度也足足有一丈啊!
掉下来片瓦都足以砸晕人,她……她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去了……?
众人惊掉的下巴久久合不上,脑子灵活地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今日不是常瑛需要他们保护,而是他们需要这个小姑娘保护……吧?
“见多识广”“饱经摧残”的赵恪显然比他们淡定许多,见常瑛平平安安地落地,还顺利打开了大门,便也松下了自己手里捏着的一把汗,快步去找小姑娘会合。
身后的护卫如梦初醒,纷纷跟上,在一阵铁甲刺耳的摩擦声中,踏入了赵家的大门。
由于小姑娘的动作过于迅速,想来方才前去报信的门房还没有走到赵家老爷们的院子,此时的赵家大宅里,只有一个明显被吓傻了的仆妇,一脸震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常瑛。
颇有土匪头子气息的小姑娘一挥手,便有身后的铁甲大汉知机地上前,把这运气有些略差的仆妇带上来。为首地头目一脸崇拜地看着她,抱拳请示道:“姑娘,可是要灭口?”
那胆小的仆妇听见这话险些没吓晕过去,惹得常瑛满头黑线。
“灭口个锤子,咱们今日是上门要钱,不是要杀人全家!”
她推开那军汉壮实的手臂,努力和善了一张笑脸:“婶子,莫要害怕,我们要寻赵家大老爷的住处,你只需要为我们带路就好。”
仆妇也不知心中信没信她,只顾得如捣蒜一般点头,哆哆嗦嗦地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常瑛满意地点头,带着一众凶神恶煞地护卫大步走过去,一路之上惊散了不少飞鸟,恰恰与匆匆赶过来的赵氏族人在二门处狭路相逢。
高阳县主府的护卫齐齐拔出了三寸刀刃,身上的血煞气息浓郁的化不开,吓得赵家众人差点没当成掉头回去。
族长赵大老爷是这群人里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此时被大半族人那求救的眼神看着,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即上前两步,好声好气地对着常瑛拱手道:“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带着这些兵汉来我赵家闹事呢?”
“素不相识?”常瑛白皙晶莹的脸上扬起一摸冷笑,“那你仔细瞧瞧这是谁?”
她指了指身侧的赵恪,“一别经年,赵老爷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当年的松阳赵氏了吧?”
“你……你是赵朔的儿子?!”赵大老爷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终于把眼前的少年与当年那个落魄的孩子对上,随即便是一股被人捉弄般的怒火,声音陡然升高,“是你昨日在公堂是坑害我四弟,害得他入了狱!”
“我呸!”纵然他嗓门不小,常瑛中气十足的声音依旧把他盖了个严实,“什么叫赵恪坑害你们?我们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也有错?”
“明明是自己做了不得见光的东西,积年累月没得人说,便自己给自己洗脑当成没发生?”
“可惜,只要有我常瑛在,你们便要给我吃多少吐多少。不仅赵朗他这辈子在大狱里出不来,当年你们从松阳赵家抢来的家产,也要尽数奉还!”
“你……你……”赵大老爷气得两眼一白,他身后赵朗的嫡妻更是眼神怨毒,恨不得活活吃了眼前这两人。
“你什么你?”小姑娘直接无视他们还没有说出口的辩解,直接喊来护卫给自己搬了张舒服的椅子,施施然坐了下去,“一应财物铺面的单子我已经派人拟好,你们现在赶紧派人给我如数奉还,若是少了一星半点的,便那你们赵家的人头来换吧。”
目光扫视一番赵家的愤愤不平,她顿了顿,又再次补充道:“不用想着出去通风报信,我带来是护卫已经把四处门户都团团围住。若是两个时辰过后东西还没有筹齐,我耐心耗尽……”
小姑娘的手指微微用力,椅子左侧的扶手应声而断,对她这未尽的话语做了完美的补充。
赵家众人:……
他们家这是惹上了什么魔头?
赵大老爷黑着一张脸,使人把口中骂骂咧咧状若疯癫的赵朗嫡妻拉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愤怒压下去,扯出一抹笑来,打算再与这个小魔头好生商量一番:
“姑娘消消气,当年恪儿年纪小不懂事,松阳无人,我赵氏身为主家,替恪儿保管几年家产,也是一片好意。”
“而今恪儿长大了,自然是要如数奉还。我这便派人照着单子轻点出来,咱们依旧不伤和气。”
“就是……就是我那幼弟尚且在州府大牢之中受苦。他可是恪儿的亲伯父,你们看,能不能向中丞大人修书一封,让他回家来反省?”
赵恪的眸子闪过一丝嘲弄,因着早就看清了这家的丑陋面目,心下倒也平静地把赵家当成一个死人,不曾有什么波澜。
可常瑛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顿时被他的话恶心的不轻:“我看大老爷确实一片兄弟情深,我倒是可以修书一封,请你去大牢里陪赵朗那个王八蛋。想必他一定更加感激,热泪盈眶。”
噗嗤——
身后的护卫没忍住,看着赵家家主那锅底黑一般的面色笑出了声。
这人也不知脸皮怎么会如此之厚,竟然打着血脉亲情的名义,想用原本便属于赵恪的家产换赵恪原谅杀父仇人。
幸好被常姑娘同样捏住了他虚伪的面具,一句话堵死了他再用亲情游说的路。
你不是看重血脉,兄弟情深吗?便去大牢里陪赵朗好了?
若是不肯,那就是不够兄弟情深,便也不要拿着这面亲情的大旗,劝赵恪原谅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伯父。
伴着此起彼伏的笑声,赵大老爷的脸青青红红白白,好似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煞是好看。
终是美梦破灭,他也不再端着一副伪善的面具,阴森森道:“赵家如今虽不如当年,可我二弟依旧在朝中为官,你们今日非要与百年望族撕破脸皮,就不怕今后赵家的报复吗?”
“还百年望族,真是好大的脸面。”常瑛无所谓地嘁了一声,好似夏日了拍碎了只飞虫一般无所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够看清,这溃疮是自内部长出的,夔州赵氏,自打根子里便烂透了。”
落得今日的局面,根本原因还是他们自己,仗着权势钱财胡作非为,无法无天。
赵大老爷气得险些要站不住,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常瑛的话,半靠在族人的身上,抖着手示意他们把赵夫子的遗物还回来。
没想到他愿意,赵家族人却多有不愿。
松阳赵氏这一旁支虽然人丁稀少,只有赵恪家一门,可赵夫子留下的家产,确委实不算少。
单单是那一叠铺子庄园的地契,便有厚厚地一寸,可见值上多少银子。
这些年他们把这些家产瓜分殆尽,早把它们看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如今还回去不亚于挖自己的肉,如何能舍得?
一时之间丑态百出,有说经营不善,有说无故遗失,有说遭了火灾……
总之,就是不肯原原本本地交出来,气得赵大老爷只觉得自己底裤都被人扒了个干净,恨不得把这些不争气的族人挨个踹上一脚。
赵恪显然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赵家再次证明了,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也不为过。
提笔仔仔细细地记录了所缺的东西之后,他波澜不惊地把单子装入了信封:“吞窃他人财物拒不归还,按本朝律法,五十两以上杖三十,五百两以上徙三千里。诸位叔伯既然拿不出,我也不为难你们,自去备好行囊,准备远行吧。”
赵家众人大惊:“赵恪!我们可是你的族人啊!”
“既出同族,便是同气连枝,你这般对我们,此后还有何面目,去赵家祠堂面见先祖?”
少年不语,冰凌一般眸子挨个扫视了一番这群叫嚣的“同族”,直到把这些人看的纷纷心虚噤声,这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了口: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把你们当同族?”
“松阳赵氏,自今日起便与夔州赵氏薪尽火灭。”
“另立宗祠,永不往来。”
第39章 新的鸣冤人当世宗法严明,素有刑不下宗族之称。背靠一个百年望族通常意味着,子孙三代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余荫。
这也是在坐的赵氏族人多年来自矜傲慢的依仗,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奉为珍宝的身份竟然被赵恪一个小儿弃之如敝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要脱离本家的话。
这些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所谓的君子之风,赤红着眼睛就要站起身来,想要给赵恪一个教训,反被常瑛使人牢牢架住,好似待宰的鱼一般在半空中扑腾。
族长赵大老爷一张老脸面沉似水。如果说此前常瑛拒绝了他原谅赵朗的事情,是提着他的脖子抽耳光,那赵恪坚持要脱离夔州赵氏的行为,更是无疑为拿靴子在他脸上猛踩。
“好,好,好……”他眼带怨毒,一字一顿地连说了几个好字之后,一挥袍袖便要往祠堂中去。
无知小儿,身为旁支胆敢蔑视主家,此后必定有他的好看!
常瑛没有当世之人把宗法当作天的敬畏,此时自然毫无疑问地站在赵恪身边,带着一群人哗啦啦地走进赵家的宗祠。
伴着大门吱呀吱呀轴承声,一个家族的重地——宗祠,便落入了众人眼帘。
这肃穆的建筑高大恢宏,无数长明灯中的烛火跳动,朦胧的光晕映在一列列先祖牌位之上,有一种难言的沧桑感。
赵恪负手仰望,目光在一排排灵位面前徘徊,好像要透过这冷冰冰的烛火,回望一个家族的兴衰。
赵家腐朽成这个样子,还能凭借祖宗基业支撑到如今,自然不难看出,曾经的夔州赵氏是何等的英才辈出,令世人侧目。
就连他死去的父亲,也每每感怀先祖遗风,前来夔州赶考特地前来本家祠堂拜访,为之后的祸事埋下了隐患。
如今父辈已逝,赵恪顶替他站在这里,同样仰头注视着那祖先的排位,时间与空间的交叠,却碰撞出不同的心境。
传承薪火,并不在于高堂之上的供奉,而在于精神的继承。
此番将松阳一脉自夔州大宗之内分出,彻底与腐朽溃烂的赵家本家决裂,他相信先祖与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理解他的决定。
少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冷毅与坚定。接过赵家老仆捧过来的族谱,亲手撕去了松阳旁支那一页。
泛黄的故纸其声如同裂帛,尖利的声音叫在场的众人齐齐心下一震。他们都明白,赵恪平静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从此两家一刀两断,泾渭分明。
赵氏族人方才心下的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赵恪如今根本不再是夔州赵家的人,他们自然也就毫无理由侵吞他的家产。若是交出来的钱财少了一星半点,这个断情绝义的小畜生还不得真的把他们送上衙门?
被逼无奈的之下,他们不得不强压怒气,剜肉剔骨一般,从自家的家底之中出银子把这亏空给补齐。
一个个交银子的手好似在滴血,紧捏着银票不肯松手,看向赵恪的眼神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喝其血。
常瑛无声地上前一步,挡在赵恪身前,一把将这磨磨蹭蹭的人给推了出去:“还了钱就赶紧滚蛋,一副怨妇的样子给谁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这副样子还真的如同常瑛无故打劫了赵家一般。
那人一口气梗在喉中,看着这姑娘趾高气扬的样子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身体却极为诚实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后退,迅速远离了这个小魔头。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昔年赵家被侵吞的家产尽数补齐,常瑛今日的目的完美达到,倒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缠,起身上马,带着一众护卫满意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