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满腔愤怒与委屈的赵家族人,把心烦意乱的赵大老爷团团围住:“族长,我们赵家兴旺了百年,可送来没有这般被人骑在头上打压过!”
“是呀,那铺子与庄园握在我们手里经营了数年,如今乍然没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普天之下哪里有旁支背弃主家的道理?这等狂悖小儿,分明把祖宗都丢光了,我们岂能容他?”
……
“都闭嘴!”赵大老爷被吵得焦头烂额,“钱钱钱,就知道钱!”
“松阳赵氏只剩了他赵恪一个,无官无爵拿什么同我们争?当年我们能把赵家的产业拿过来,如今没了同族的顾忌,同样也能!”
“当务之急,是先把四老爷给捞出来!万一他诬陷他人科举舞弊,蒙蔽考官的事情被定罪,我们赵家的子弟还拿什么考科举?”
众人被他咆哮的彻底噤声,想起自家还在开蒙读书的孩子无不慌了阵脚,也无暇顾及今日失去的银子,连忙齐声问他如今该怎么办。
“赵恪那小畜生不肯谅解他这个伯父,我们还能怎么办?”赵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给外放为官的二老爷去信一封,请他快快去同周大人斡旋,好把此事压下来!”
他提笔挥毫,快速落墨,向赵二老爷写了一封求助信。随即打发仆役,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务必要尽快把信件送到二老爷手上。
*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兴致高涨地回了北市的常家香坊,满载而归的样子吓了徐掌柜一跳。
佛诞日之后常氏香坊显然逐渐走上了正轨,每日登门看香的顾客数也数不清。因着初来乍到,想要记住每一个新客的背景与喜好并不容易,这两日两个大掌柜忙得是焦头烂额。
如今好不容易见常瑛这个主事的回来了,徐掌柜自然忍不住抛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抱怨:“常姑娘,我的小祖宗,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您才是我们这店里的大掌柜,怎么这些日子,偏偏可着老夫跟聂三娘这一把老骨头压榨。”
“徐老头你还是这般尖滑。”常瑛笑骂,“这铺子的收益我与县主一人三成,你与聂娘子一人两成。且不说我早把所需的各式香方给了你,单说这铺子生意好,你分得的银钱不也成倍增长?”
得了便宜还卖乖,哪里轮得到他哭穷?
徐掌柜讪讪地捏了捏胡子,连声向着不饶人的小祖宗告饶:“老夫这也是一把老骨头,便是挣了银子,这身子也吃不消啊……”
“得了,我知晓你的意思,得空去物色几个得力的伙计给你做帮手便是。”常瑛不是抠门小气的人,铺子做大了从前自松阳带过来的伙计便有些不够用,也确实需要一些新的帮手。不过眼下,还是要再委屈徐掌柜一二,“今日从还是有一批账目,需要你与聂娘子一同打理清楚,交还给阿恪。”
“欸,好!”徐掌柜得到了自己满意地答案,便也不推辞,当即便借了赵恪的活计。
这孩子他去年便认识,瞧着也不像是有有钱的主儿,这账目能有多复杂?到了徐掌柜这样经年老手的手中,还不是三两下就搞定了?
不过那一麻袋账本契纸已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的脸顿时白了一半,两腿发软道:“赵公子,这……这是多少出入的账目啊?”
赵恪躬身朝他行了个致谢礼:“银子不过八千两,只是经年日久,出入繁多,有劳掌柜了。”
徐掌柜:……他真想狠狠地抽刚才的自己。
老头欲哭无泪地提着麻袋上了楼,估计没有个一两日无法从这繁重的任务里脱身。
聂三娘适时地下楼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瞧见常瑛身后那一众风尘仆仆的护卫,顿时笑着招呼开来,安排众人前去吃酒。
周遭的人散了不少,小姑娘便兴致勃勃地陪着赵恪去看这处新开的常家香坊,站在木质的楼梯上,俯瞰廊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笑眯眯地瞧一眼站在她下首的赵恪,常瑛忍不住打趣道:“这香坊一年的分成也不过是三千两银子,阿恪如今你的身家,可是要远远超过我了。”
赵恪仰头看她鬓边那对叮叮当当的小银铃,浅浅抿唇:“阿瑛说笑,我们是患难之交,你明知我是都给了你也无妨。”
没想到常瑛竟也不推辞,顺着他的话继续道:“那我可真是眼光极好,遇上了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粗茶淡饭地养了你一年,便足足赚了八千两银子。”
话还未说完,二人倒是双双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夔州赵氏身为世族尚且要不耻地抢夺赵家的家产,可常家不过是一介农户,便能在他落难之时尽力相帮,一时之间亦是叫人生出颇多感慨。
“那个赵朗也在州府大牢里带了不少日子,想必赵家大老爷为着脸面,必会想尽了办法去捞他。”
“周中丞分得清楚轻重,不会为了赵朗一个小小的举人,让自己的仕途染上什么污点。”赵恪并不为此担忧。
“阿恪既然看的这般明白,那我问你,赵家二老爷将会持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亲弟弟?”
赵家二老爷赵明是赵家这一辈人中唯一被点中进士出身的骄傲,早年便去天朝各处外放为官,不说是手握大权,倒也干得顺风顺水。只不过他多年不曾回乡,赵恪也并未见过这个名义之上的二伯。
少年谨严惯了,一时间倒还真的没有贸然评说。
直到常氏香坊之中忽然出现一个青衫学子服的少年,手持几张皱巴巴的宣纸,朝同伴高声疾呼:“飞鸿兄,快随我去州学,有人为四年之前的赵朔鸣冤,指责当年科举不公!”
惹得整个香坊之内的人齐齐后头,纷纷把目光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常瑛与赵恪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讶异。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心中都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不好!
第40章 尘埃落定待到二人随着那青衫学子赶到时,州学之内早就乌压压一片围满了人。
牵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每一个前来围观的人都目光焦灼,踮着脚尖朝里望。
“让一让,让一让……”常瑛一路拨开密不透风的人墙,脚步匆匆,却在见到里头那人的真面目之后,脚步忽然顿住,松下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在州学为赵夫子鸣冤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先生。
赶来的二人对视之间,赵恪显然比她还要意外两分。
上个月他先常瑛一步向宋先生辞别离开松阳,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应该在嘉山书院与两个师弟相爱相杀的宋先生,竟然也来到了夔州?
他快步上前,试图把头发花白的老师拉起来:“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宋先生到底是年纪大了,跪了一阵子之后头晕目眩,眯眼打量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谁,沙哑着声音道:“你小子,动作倒是快……”
昨日大闹公堂,先了他这个老师一步做这只出头鸟,今日又迅速赶来,打断了他在州府鸣冤。
真是叫他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欣慰也不是,叹息也不是。
终于,他还是拍拍这个徒弟的肩,笑着道:“为师与你父亲,当年也算是忘年之交,而今终于能为你这娃娃做些什么,还报他当年的照顾了。”
常瑛瞧着他老迈虚弱的样子心疼,便也顾不得太多,打算与赵恪一同把老人家搀起来。
却没想到宋先生强撑着身体,将他们二人齐齐推开,避开外头的众人悄悄开口:
“你们都是好孩子,已经让中丞大人送了那赵朗进大狱。可是不要忘了,这件事情传出来,最为震动的还是科场之上的夔州学子。”
“若是要赵明投鼠忌器,不要插手此事,也就必然要先在学子之中,牢牢站住舆情的优势。”
“夫子老啦,孑然一身,很不中用。如今能够为了挚友冒险,是很甘愿的事情。”
“不要拦我,快回去罢……”
赵恪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捏紧,漆黑犹如墨珠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忽地一撩袍角,跪在了老者身侧。
出乎旁人的意料,他没有强行劝宋先生离开,要老者强行收回自己的一腔热忱,也没有听话地独自离开,让先生一人面对这疾风骤雨。
而是毫不犹豫地陪在了宋先生身旁,用自己尚且单薄的少年脊背,与长者一同,担起了这未知的风险与荆棘。
“孩子……”宋先生眼中泛起混浊的老泪,惹得他不由得拿袖子拭了拭眼角,眸中闪烁的光芒愈发决绝。
常瑛咬牙看着二人并肩的背影,当机立断地转身,向一位围观的学子借来笔墨,刷刷落笔数字之后,登上了州学大门的石狮子之上振臂高呼:
“诸位,大家与赵朔夫子相同,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只等一朝施展襟抱为国为民。”
“可赵朗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竟然在夹衣之内藏入纸张,构陷同科舞弊。使得赵朔夫子污名缠身,郁郁而终。”
“敢问有这样的人在,谁敢安心读书科举?谁不惶惶于自己是否被人暗害?”
“今日不除赵朗,已然相当于告诉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就算他们做了同样的恶事,依旧可以逍遥法外。长此以往,风气再难清正!”
“幸而中丞大人房谋杜断,已然于昨日查明事情真相,亲令逮捕赵朗入狱,只是尚未宣判他的罪名。”
“今日我等在此陈情,也是为了重罚赵朗,以正风气。若是诸君同有此忧,同怀此愤,请在此书下你们的姓名。”
“以此来告诉州府,重罚赵朗,以正风气!”
她再次挥动手上的纸张,衣袍迎风而舞,猎猎飞扬,听得群情愈发激愤,顿时便有学子一窝蜂地上前,提笔落下自己的名字。
更有甚者直接咬破手指,一血支持重罚赵朗,为赵朔夫子鸣冤。
常瑛挨个向落下笔墨之人抱拳道谢,郑重地谢过他们出手相助。
直到暮色四合,围观的书生终于写完了联名书。小姑娘珍重地把那几张满满当当的宣纸收好,上前走了几步,去搀扶赵恪与宋先生起来。
扫视了一眼这冰冷无人的州学大门之后,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今日州学学官没有来,州府衙门同样没有出面,看来周大人果真尚未表态如何处理赵朗,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无人愿意做着出头的椽子。
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他们不愿意做,常瑛便会放弃。她会主动采取行动,一点一点地逼着他们做出决定!
次日一早,周大人头疼不已地醒来,便看到师爷一脸歉疚地赔笑。
他的额角顿时突突地跳起来,直觉没有什么好事。果然,当师爷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摞联名书之后,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赵朗的事情确实板上钉钉,罪证确凿。可他之所以借着朝廷对举人的庇护,没有当众宣判赵朗的刑罚,也是出于对赵家对赵二老爷的考量。
可没想到,现在赵家那处搬出赵明来斡旋,可是赵恪这一方,竟然开始胆大包天的煽动学子,联名上书!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来回受两边的夹板气,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周中丞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那几页密密麻麻的联名书,不用去看便知晓现在那群学子乱成了什么模样。
师爷给他奉了一杯热茶理气,见周大人呼吸平顺了,这才补充道:“那……那送来联名书的小姑娘还说,他们明日还会再送来新的联名书,直到中丞大人做出严明公正的裁决。”
啪——
瓷杯被重重摔在桌子上的声音突兀刺耳,周大人的脸色发黑,隐有怒容。
师爷并不敢打扰,看着东家闭目吐纳,平复心中怒气。
几息之后,周中丞沉声开口:“使人飞鸽传书,加急同赵明送信,告诉他,本官留不住他那个蠢货弟弟。”
*
来自赵家家主与周中丞的信几乎同时到达了赵明的手中,他仔细翻看了信件之上的署名,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首先拆开了周中丞那一封。
良久的静默过后,他在官衙之中反复踱步,终于还是各自给了一封回信。
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尚不可知,只是收到信之后的当天,赵朗的嫡妻与妾氏便哭的撕心裂肺,周中丞也亲自出现在州学门口,将那厚厚的一沓联名书,归还给了仍旧在州学陪着宋先生请愿的赵恪。
“某受命于君上,护佑一方百姓。既然答应了要严惩赵朗,便绝对不会食言,秋后便奏明陛下,问斩赵朗!定然还我夔州一片风清气正!”
他字字铿锵有力,惹得在场的众人一片叫号声,在学林之中赚足了美名。
宋先生同样热泪盈眶,自觉一把年纪,终于替好友看到了青天,可不一腔激动难以自抑?
出乎意料的是,赵恪却没有什么形于色的波澜,一边搀扶着老迈的宋先生,一边接下了那厚厚一沓联名书,行了个学子礼感谢中丞大人。
漫长的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晚间常氏香坊昏黄的灯火里,常瑛手持药膏,悄悄地敲开了赵恪的房门。
屋内灯火昏暗,赵恪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出神,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宋先生睡了?”
少年点头:“先生今日高兴,饮酒过后便醉倒了。”
小瓷瓶被吧嗒一声放在案上,常瑛伸手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膝盖,见赵恪强绷着脸不吭声,索性直接趁其不备撸起了他的裤子。
果然看到了那膝盖之上的一片青紫。
自第一日宋先生出事,赵恪便陪着他在州学内连跪了七日,膝盖早满是瘀血。若非他意志力惊人,只怕走回来都困难。
小姑娘冷着眸光,低声威胁赵恪不要挣扎之后,带着三分火气开始给他上药。
“阿瑛……”小心翼翼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夫子大仇得报,我高兴还来不及。”常瑛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动作。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赵恪低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