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方才坐了。
杨廷纶见他轻重得宜,进退有序,越发喜欢,遂拉了到跟前说话,考较了他一番经书史鉴的疑义,贾兰皆对答如流,又问了一番时事,所答亦有理有据,见解独到,且吐辞清晰,意态谦和,更是十分欢喜,因向沈颐问道:“兰哥儿可学了作诗吗?”
沈颐笑道:“初学罢了,他也作过两首,却不常作。”
杨廷纶越发来了兴致,便欲考一考他,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适合的题目,便向众人道:“你们觉着出什么题目合适?”
沈颐摆手笑道:“这个不必问我,你们自己拟定便是。”
孙昭三人商议了一番,最后褚年笑道:“不若以“冬雪”为题,做一首七言绝句罢。”
杨廷纶点了点头,这个题目倒不甚难,便向贾兰笑道:“你可到那张桌上慢慢的作,不必忙。”杨廷纶原是怕他一时着急作不出来的意思。
贾兰也不慌,答应了一声,走到桌边,低着头思索起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提起笔来,写出一首七绝,双手递给杨廷纶。
杨廷纶不
急看诗,先看了一回字迹,只见字体隽逸,笔力秀拔,已初见风骨,不禁暗暗点头,再看了他的诗句,不禁连声赞道:“好,立意新巧,别有意趣。”说罢递给沈颐,笑道:“玠清也瞧瞧。”
沈颐看了一回,摇头笑道:“不过是稚子之言,师兄也别太赞他了,到底年纪小,阅历不足,做出来的诗太穿凿了些,措词亦不甚雅。”
杨廷纶道:“小小年纪有此见识已是难得,何必太过苛求,我瞧着甚好。”
褚年、孙昭看了也点头赞道:“不独诗,这字亦写得秀极,可见素日是下了大功夫的。”
可巧此时小厮端了碗鱼羊双鲜上来,杨廷纶举箸吃了数块,因有所触,成了一句,有心再考较贾兰一番,便笑道:“方才吃鱼偶得了一句上联,兰哥儿可否一对?“
沈颐知道自家小徒弟的根底,见师兄存心考较,也不阻拦,笑道:“这有何妨,他小孩子家,对得来对不得来,皆无关系。”
杨廷纶道:“鱼香飘万里。”
褚年等人都停箸不语,看贾兰如何应对。
贾兰却不慌不忙,微一思索,即对出一句道:“日影映千帆。”
孙昭当即拍案道:“好!”
杨廷纶捻须点了点头,又出一对:“春巢鸟梦花间月。”
贾兰即对了一句:“秋水鱼游镜里天。”
不待众人说话,褚年也笑道:“我也有了一句,一时想不出下联,兰哥儿也对一对。”因说道:“梅影写窗香有迹。”
贾兰略想了想,道:“竹声敲户绿无痕。”
杨廷纶抚掌赞道:“妙极,从何处想来!”
孙昭也赞叹不已,点头道:“经月不见,兰哥儿越发长进了。”
褚年也心悦诚服,举杯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真是后生可畏,今日高兴,满饮一杯!”
沈颐听众师兄弟夸赞贾兰,心中着实得意,面上却十分谦逊,举着酒让道:“请饮一杯。”
杨廷纶一饮而尽,见贾兰在一旁安静坐着,双目晶亮,面颊微红,却毫无得意之色,越发爱的不行,对沈颐道:“这孩子真真不凡,玠清收了个好弟子。”略想了想,解下腰间的一块羊脂白玉麒麟佩递与贾兰,笑道:“今日初会,这块玉佩是我素
日戴的,不值什么,拿去顽罢。”
贾兰见这玉佩雕镂精细,玉质温润细腻,晶莹无瑕,便知不是凡品,如此贵重之物却不敢收,看了沈颐一眼,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方道谢收下。
这边仍旧饮酒,沈颐便要叫贾兰进去。杨廷纶竟有依依不舍的光景,说:“再坐坐。”就把椅子挪来,靠着自己坐下。见他老老实实坐着,也不怎么动筷子,不禁笑道:“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些,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礼,吃些果子罢。”即把朱橘、黄橙及樱桃、杨梅、荔枝等各样干果蜜饯,皆挪到贾兰跟前来。
贾兰谢过,拿了个朱橘剥着吃。
为此一节,众人都十分高兴,一坛惠泉酒酒吃了有大半坛子。
不多时撤去酒菜,重整茶果,又喝了会茶,方才散去。
晚间贾兰放学回府,不及换衣裳,先去给王夫人请安,到了上房,却见母亲也在,忙上前请了安。
王夫人揽了贾兰在身边说话,又叫丫头端茶果过来,贾兰便拈了两个松瓤吃。
李纨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贾兰道:“今日先生同几位师叔伯小聚,孩儿也被叫去坐了一会子,这才回来晚了。”
说罢便将今日做诗及做对子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杨廷纶所赠玉佩拿出来,王夫人闻言十分欢喜,细看了两眼道:“这玉佩可不是易有的,叫你娘好生给你收着。”
李纨便叫绣竹收了,道:“可同先前老爷太太赏的放在一个匣子里。”
绣竹答应着去了。
李纨便问贾兰今日做的诗合对句,贾兰一一说了,李纨听罢点了点头,果然大有长进,心下亦十分宽慰。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荣宁二府治办年事,里外张罗,换桃符,贴门神,擦供器,挂灯笼,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各院落堂屋添换灯彩铺垫,家塾代儒束脩,门客相公并各伙计劳金,皆要查对发送。
厨房买办,及各行当领帐,置办各房主子姑娘们的过年衣裳,打头面首饰,压岁锞子,以及过年家下人等的赏赐,亦须按照预备。
还有各处勋戚世交,平日来往文武官员仕宦之家,以至亲友宗族,皆须打点馈送年礼,诸如此类,年前应办之
事,不下千百件,凤姐与平儿两个忙的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连李纨也被拉着帮忙料理些杂事。
李纨干脆禀了贾母王夫人,让三春姊妹也一道帮忙,学些管家理事的手段。
独有宝玉学里放假,在家清闲无事,外边不是十分要紧地方,亦不出去应酬,除了到贾母、王夫人处晨昏定省,只在内宅厮混,或是同袭人、晴雯等丫头们顽笑,或是与黛玉、宝钗及三春姊妹叙谈,或是同冯紫英等一班子弟吃酒看戏,十分自在。
时光迅速,转瞬已是除日,荣国府里外悬灯结彩,显耀异常。
清晨起来,自贾母以下,凡有诰命者,皆按品妆戴入宫,辞岁回来,贾母先在自己院里供了天地佛马等。
贾政贾珍等入朝回府,先在灶王前供献已毕,随后众人到宗祠里行了礼,拜过影像,方回房歇息。
李纨在贾母、王夫人处辞了岁,又到邢夫人处走了走。
这日荣宁二府皆大门洞开,门前车马喧阗,人声杂沓,都是来辞岁的官员士绅,以及世交故旧。
各房互相辞岁,满院里灯烛辉煌,真是花团锦簇,上下人等欢天喜地
李纨到东府尤氏处辞了岁回来,在二门上下了车,一路行来,只见花木间红绿相间的点缀,巧夺天工。
众媳妇、丫环都已换上新衣新裙,粉香脂艳,打扮的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一时到了院中,淡菊绣竹带着众人都上来行礼,李纨命人散了荷包和压岁锞子,对众人笑道:“今儿过节,也不必这许多人服侍,自在去顽罢。”
除了淡菊留下听候叫唤,绣竹素云等人都各自寻素日要好的姊妹们说话去了。
小丫头们更是欢喜非常,得了令便犹如出笼的鸟儿,都出去串门子去了。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李纨因早上起来应酬了大半天,觉身子有些乏了,换了家常衣裳后便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歪着小憩。
想起今日热闹,不禁心下暗叹:如今贾府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谁又能想到来日是那等下场。
晚间,王夫人上房当地接着三张八仙桌,供着神纸,前面便是干鲜果品、素菜、粉汤、三牲。供桌前挂着大红云缎二色金富贵长春的桌围,地下铺着大红洋毡
。
众人吃罢年夜饭,俱来至贾母正堂守岁。
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陪着贾母抹骨牌,李纨、宝钗、黛玉、宝玉、及三春姊妹也都分三四桌,掷状元筹、打围欢笑。
贾赦、贾政同贾琏领着几班子弟们饮酒作乐。
已到了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时候,贾母撑不住,先回房歇息了,王夫人等坐了一会儿也各自回房去了。
两宅中燃放鞭炮,震声连络,通宵不绝,真写不尽那富贵安乐景象。
次日便是正月初一,永元帝禅位,太子登基,改元庆德。
贾政等皆入宫朝贺,贾母等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
朝贺完,众人领宴毕,各自回府。
宁郡王徒熙坐轿出了宫门,远远便见贾珍候在道旁同寿山伯府的承恩公攀谈,不禁冷笑一声,放下了轿帘。
回到府中,徒熙思及今日新帝登基的情景,越想越气,砰的一声摔了青花瓷瓶。
房外众人对视一眼,俱都面色发白,低了头不敢言语。
正在此时,忽见一名长随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门口回话道:“主子,奴才有事禀告。”
徒熙敛了怒气,对门口的护卫道:“让他进来,什么事?”
那人躬身进来,在徒熙耳旁低声禀告了一回,末了道:“如今郡主那边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徒熙与皇位失之交臂,本就心中暴怒,闻言眼睛微眯,冷声道:“她是哪门子郡主,不过是一宫婢所出,做出那等□□荒唐之事,坯子里就是下贱种子,如今正是要紧时刻,万万不容有任何差错,传话那边,让她自己看着办罢。”
他既意欲皇位,便不愿再留下秦可卿这个满身污名的妹妹,何况不过是一宫婢所出之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留着也是个累赘。
那长随犹疑道:“可是宁国府那位珍大爷……”
徒熙闻言嗤笑一声,道:“你以为那贾珍是什么痴情人不成?不过是一酒色之徒而已,一个女人罢了,再找一个给他就是了。”
那贾珍看中的也不过是秦可卿的美色,哪有什么真情,等秦可卿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迷上另一个女人。
这一代贾家男丁虽不成器,当年贾代善与贾代化兄弟俩
却能征善战,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虽然不在了,可旧日部将却依然有不少在朝中,至今军中却还有不少人承贾家的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看上贾珍那个无能之辈。
长随意会,恭敬道:“主子放心,奴才这就去传话。”
作者有话要说:让兰哥儿先见见岳父(严重怀疑评论猜中的那位小可爱是不是偷看了作者君的大纲……)
ps:文中对联皆来自百度。
另外关于cp问题,正文不会有,不过如果小天使们强烈要求的话番外可以安排一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悦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岚 8瓶;眠月光辉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第九十九回
却说荣宁两府拜过祖先, 各人又都受礼毕,又有亲友们来贺节,各处请吃年酒, 天天络绎不绝。
这日湘云随史家两位夫人同来拜年,贾母便留她多住两日,哪知今冬雪大, 自次日起,一连三夜大雪, 湘云一时被雪截住了,此后数日大雪依旧未停, 湘云便在荣国府长住了下来。
从初六日夜间, 雪比起先更大,院中的青松翠柏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夜半时分时常可听见积雪滑落的声音, 真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直到十三日上灯时, 大雪方歇, 各处银妆玉砌, 湘云闲来无事,看着满地白茫茫大雪, 忽想出一个顽意儿来, 遂带着翠缕,又邀了袭人、晴雯、雪雁、琥珀等一干丫头,在贾母院中堆起雪人来。
众人也不畏冷, 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堆出一个貔貅来,晴雯又去寻了素日做针线用的黑珠子来,嵌在头上做成眼鼻口的模样,着实灵动好看。把这些丫环们喜的了不得,湘云更是得意,请了李纨、宝钗、探春等人,皆来看这雪人。
黛玉一直抱着手炉在廊下看着,见李纨与宝钗探春三人携手而来,笑道:“快来瞧瞧云丫头的杰作。”
李纨见那貔貅虽是积雪堆成,却颇有几分气势,耸立在石座上,雄威高视,张着口,浑身碎雪披叠,脊上一排雪疙瘩,望去犹如毛发随风摇曳,底下座子也是积雪压实所成,剔透玲珑宛如生就的石头,竟丝毫看不出是雪,不禁点头笑道:“难为她想,果然有些意思。”
宝钗也赞了两句,见湘云的裙角都被雪水浸湿了,道:“还是回屋暖一暖罢,这么冷的天,仔细冻着。”
湘云闻言果觉有些寒意,不禁打了个喷嚏,忙进屋吃了盏热茶,目光一转,一眼瞧见窗下挂着一件贾母的新大红猩猩毡斗篷,心念一动,当下便拿来披在身上,只是她身量不足,这斗篷又大又长,便拿了一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兴冲冲掀了帘子出来。
黛玉正同探春说话,见了湘云这副妆扮顿时笑不可仰,指着她笑道:“你们快瞧瞧云丫头!”
众人闻声望去,顿时都忍不住笑了,探春笑道:“这是怎
么说的,好好的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李纨笑道:“我记得这斗篷是老太太的,云丫头你哪里穿得下,仔细摔着。”
湘云不以为意,嘻嘻笑道:“嫂子放心,不妨事。”
正说着,宝玉会完客跑了来,分开众丫环们,挤进来一看,直喜的拍手顿足,大嚷道:“有趣!真个好顽呢!”当下便也挽了袖子一起顽。
湘云招手笑道:“二哥哥快来,咱们再堆个新鲜别致的雪人出来,让老太太同太太也瞧瞧。”
宝玉越发来了兴致,兄妹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日,最后决定要堆个冰雪美人出来,当即带着丫头们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黛玉探春等人都在廊下看着,时不时出个主意。
这边湘云团了个大雪球,正要推过去,不料身上的斗篷又大又长,一时不留神踩在了下摆上,顿时一跤栽倒在地,弄了一身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