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怒火殃及的丁明媚心中大为不悦,但她确实在一开始就抱着利用容华郡主膈应丁明锦的打算,如今只能忍气吞声受着,毕竟康王府这条人脉还得维持住。
深深福礼,目送容华郡主的背影越走越远,丁明媚站起身,蓦地一阵头晕,下腹也开始隐隐作痛,丁明媚心中大惊,扶上青葙伸上来的手臂,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让人给二姐姐送个口信,就说咱们有事先回家了。”
青葙被她虚弱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将帷帽给丁明媚戴上,又叫来一顶软轿,迅速将人送上昌王殿下留给她们的马车,而后请园里的伙计去给二姑娘送个口信。
夫人说姑娘在庄子上贪凉受了风寒,为了不传染给旁人,她们这些在房里伺候的也被打发了出来,尽量少与姑娘接触,可瞧眼前人的情形,青葙总觉得事有蹊跷。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见风便能在心底生根发芽,深植骨血。
“那丫头,怕是活不长了。”屏退前来报信的伙计,江既白挥挥手让春诚和卿云也暂且退下,犹不放心地查看明锦手上的烫伤。
“世子若是舍不得,现在开口要了她还来得及。”明锦道。
江既白惊悚摇头,“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那丫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落得今日的地步那是老天爷开眼,恶有恶报。”
老天爷开眼?恶有恶报?
明锦从来不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从来都只是个看客,她只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为了保护要保护的人,她不惧做个恶人。
“说起来,你的反应也是够快的,咱们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想到明锦替自己拦下那盏茶,以及后面打配合应对容华郡主,江既白忍不住心生得意。
经此一事,明锦确实对他又有了深一层认识。细想来,江既白放浪不羁恣意妄为的名声在外,却从未听说他与哪一家名门贵女有所牵扯。不,不止贵女,普通的良家女似乎也不曾招惹过。身边的莺莺燕燕,几乎皆是平康坊有头有脸的姑娘。注意到这一点的人或许会以为他偏好这一口,但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明锦依经验判断,事实绝非如此。
“在世子爷跟前,我这只是班门弄斧罢了。”明锦笑得意有所指。
的确,就算明锦不出手,他也有整治容华郡主主仆俩的办法,但结果必定不会比现在的更合乎人意。
康王毕竟是今上的亲胞兄弟,身上虽无实职,是个闲散亲王,但却有直接面圣的权力,能不撕破脸总是好的。
明锦的软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时,看着是真的爽快!
不过,这样一来,明锦算是切切实实得罪到容华郡主了。
明锦看透他所虑,笑笑道:“只要她对你的心思不死,我就是她的拦路虎、眼中钉,有没有今天这一出都没差别。既然决定了嫁给你,这点小风小浪我还应付得来,世子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自以为体验了一把被人呵护的感觉,江既白正感动着呢,酝酿着该如何委婉地表示一下谢意,明锦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了他一脸。
客气有礼,却也与人疏离。
破坏情趣的一把好手!
“我哪有过意不去。”江既白收拾收拾纠结的情绪打包抛到一边,大咧咧靠进椅背里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回敬道:“我瞧着昌王对你似乎也没彻底死心,本世子以后的风浪也少不了。”
说他幼稚,当真是略略一试就露出尾巴给你瞧!
明锦失笑,“那以后就有劳世子爷受累了。”
江既白撇了撇嘴,“彼此彼此!”
没了不速之客们的打扰,本打算离开的两人来了兴致,竟又听了两折戏,午膳顺势也在园子里一起吃了。
等到明锦被送回府时,崔氏见她神色间一派轻松自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离开后没过太久,明媚也被昌王殿下接走了,傍晌午的时候被王府的马车送回来,却是没看到王爷。”崔氏拉着她坐上暖炕,压低声音道:“明媚前脚回府,你三婶后脚就让人把佟医官给请了来,直到这会儿还没离开呢!”
崔氏本不是个爱打听的性子,如今见她这般关注三房院里的动静,明锦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
罢了,不管怎样,她娘知道忌惮三房,总有些好处。
崔氏对三房的关注只限于在外围了解大致动向,并不越界非要探究个明白,是以丁明媚的真实情况如今还保守得很严密。
佟医官收回银针,迎上薛氏焦急的目光,罕见地摆出严肃脸,将人请到寝房外间正色道:“三夫人,先前我便叮嘱过,姑娘卧床三日后只可适量起身活动,小月子期间务必仔细安养。可姑娘呢?又是乘马车又是出府,以至于现在有了再次出血的症状。”
薛氏心中大苦,无奈道:“您的叮嘱我是字字都刻在心上,之前在庄子上时也丝毫不敢疏忽。只是,我们实在是有不得不回来的苦衷,还请您再费费心!”
佟医官深知像将军府这等高门大户,未出阁的女子发生这种事定然有莫大的麻烦,眼前的薛氏短短几天不见就明显消瘦憔悴了许多,毕竟相识多年,佟医官不忍对着这样的她过多责备,缓和下语气道:“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都是我一个大夫该做的。只是,这次虽然出血不多,眼下也止住了,却是需要多卧床几日,且切不可再随意出行了。”
叮嘱完,佟医官又将卧床静养和小月子期间应当注意和忌讳的事不厌其烦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
薛氏连连应着,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件件记下来。
送走佟医官再折回明媚的寝房,看到她已经转醒,薛氏紧步上前坐到榻边,含泪握着她的手低低啜泣:“这一回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儿!”
不在人前露这一次脸,稍后流言传起来,污了将军府的名声,老太太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爷子却是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们的。
薛氏最忌惮的是府上老爷子,而明媚不同,她最顾忌的却是江仲珽。失了名声,又被老爷子嫌弃,即使是赐婚,只要一日没有大婚,她相信,江仲珽都会有手段让她嫁不进昌王府。一个没用的人,做个摆设他都不会允许。
这就是昌王。
心寒吗?自然心寒。
但却并不失望。因为丁明媚再清醒不过,昌王钟情的不是她,而她,也没多么深爱于他。对她来说,江仲珽先是昌王,然后才是江仲珽这个人。
她以为自己看得通透,想得也很通透,可是今天在看到镇北王世子为明锦手上小小的烫伤而动容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羡慕嫉妒的。
可若让自己与明锦交换,她却并不愿意。
一个狂放不羁的异姓王之子,即便是浪子回头,也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
平康坊芙蓉阁,全然不知自己被深深嫌弃的江既白正在与两人推杯换盏,喝得颇为尽兴。
裴韫见他腰间悬着的折扇很是眼熟,便讨来瞧瞧。这一看不打紧,看到扇面斜下方的小小朱印,顿时生出夺扇而逃的冲动。
扇子一离身,江既白就分神盯着他这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裴长思眼珠一转他就能猜到他要做什么,二话不说探身长臂一捞,就把扇子给抢了回来。
“莽夫!你仔细着些,别扯坏了扇面!”裴韫被他突如其来的出手吓了一跳,忙出声提醒。
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险些惊掉下巴。
第28章 还好……幸好…………
江既白小心翼翼将扇子折好,收回扇袋。
裴韫仔细打量,见那扇袋竟然是缂丝锦缎所制,好不精贵!要知道,这等品质的缂丝,用寸锦寸金形容也不为过。
江既白这个俗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有品位?
有鬼!
“你呀,就别瞎操心啦!”滇南王江言昭举杯朝他敬了敬,“那扇子是人家未过门的小媳妇送的,上心着呢,甭说扯坏了,磕一下怕是都要心疼死。”
丁二姑娘送的?
那难怪了。
裴韫举杯同江言昭碰了碰杯,痛饮一口,叹道:“圃清先生的画作许多年不曾在市面上出现了,听说他与丁修撰颇有些私交,二姑娘能拿到他作的扇面也不足为奇。”
圃清先生以大写意的水墨画见长,格局开阔,意境悠远,于技简意深中让人得窥世界之磅礴豁朗。
士林学子,何人不想私藏一幅圃清先生的丹青?
江既白见他一脸感慨至深的模样,试探着问道:“这扇子很精贵?比扇袋还值钱?”
他问得如此诚恳,裴韫却险些被气个仰倒。
江言昭忍不住哈哈大笑。
得,不用说,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这把折扇,不仅扇面千金难求,那乌木扇骨可是出自澹州名匠马渭元之手,号称‘马骨一柄百金难求’。你拿在手上就没感觉出来它与那些俗物的不同?”裴韫说着说着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咬牙切齿了。
暴殄天物!简直是暴殄天物!
江既白恍然,“我就觉得拿着特别轻,还以为是我功夫精进了!”
裴韫为他的不识货猛翻白眼,谁能想到,浪绝京城的镇北王世子骨子里不仅是个纯情痴儿,还是个只认金银的俗人!哪天本性暴露,可千万别说是跟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江既白是听不懂什么圃清什么马渭元,他只要知道这扇子很精贵拿出去很有排面就行了。不得不说,明锦真真是给力,对外挡得了烂桃花,对内送他的东西恰好都能派得上大用场。
江言昭见他端着酒杯傻乐呵,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回滇南了,今晚这顿权当饯别,明儿你们都不必来送。”江言昭举杯,道。
另两人闻言心思收敛,也举起了杯。
饮罢,江既白问道:“皇上没留你在京中过年?”
提及皇上,江言昭眼底一片冷漠,“留了,但我婉拒了。太子始终忌惮于我,我在京中多留一天,他就一天睡不安稳,我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再者,偶尔小聚,招人稀罕,待久了,就要念起你的种种不好了。”
后一句,指的自然是今上。
当年萧淑妃深得圣宠,太后也有意扶她入主中宫填补虚悬的后位,江言昭母凭子贵,又天资聪颖,在一众皇子中文采武功皆高人一筹,于是越来越频繁地被人拿来与太子作比较。
太子乃先皇后所出,自小养在皇上身边,论情分,自然是其他皇子们所无法比拟的。且先皇后的娘家是世代的言情书网,祖上曾出过两代帝师,三位宰辅,称其为大宁朝士林之楷模也不为过。
而萧淑妃的母家,则是归附大宁不足三代的渝州土官。家主虽获封将军镇守一方,但和镇北王那种直系正统的封疆大吏相比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今上连镇北王都防着,更何况是对萧家。
且太子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绝不可轻易被撼动地位。
太后不满皇上过度重用文臣打压武将,母子二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且愈演愈烈,萧淑妃不可避免地成为两人新的交锋点。
太后固执地要将萧淑妃扶上后位,皇上对萧淑妃虽有情分,但更舍不得将太子置于风口浪尖,最后竟生出留母去子的念头。
萧淑妃暗中得知此消息,闭门冥思三日后,毅然选择服毒自尽,以自己的命换儿子一条活路。
萧淑妃之死,对外宣称身染恶疾,最后以皇贵妃之品级入葬皇陵,三皇子江言昭也被封为滇南王,十四岁皇子出宫开府,他便向皇上请旨就藩,远离京城这是非伤心地。
人性本贱。
萧淑妃死后,反而成为今上念念不忘的朱砂痣。江言昭早早就藩,反而频频被他惦念。
可对于江言昭来说,他的父亲,在她母亲被逼得服毒自尽的那一刻,就也随着死去了。从此以后,皇宫里,龙椅上的那位,就只是皇上而已。他们之间,只有君臣,再无父子。
身为发小,他的态度,江既白和裴韫再清楚不过,当年他早早就藩,两人也是举双手支持。只恨相聚短暂,下一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难免有些伤怀,不知不觉就喝得有些过了头。
酒酣人散,江既白被春诚扶回他在芙蓉阁专用的厢房。
“我瞧着世子爷醉得挺厉害,要不要送碗醒酒汤进去?”曼姬见春诚守在外间,低声问道。
春诚摇了摇头,“让爷自己待着吧,有我在这守着,你们放心回去歇息。”
曼姬点了点头,带着其他几人先行离开。
不多时,侍女送来布巾和清水,放在外间后轻手轻脚地退下。春诚洗了把脸醒神,准备守个大夜。
内室里,江既白坐在榻边,自衣襟和袖兜内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一只重量十足的金镯子,一对儿同样重量可观的金耳环,一把工艺精美的银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一看就很有年头的旧荷包,打开来,里面装着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子。
江既白对着石头子愣愣发呆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慢慢从腰间解下荷包和扇袋,珍而重之地摆到石头子旁边。
大半夜的,醉鬼江既白对着摆了一小半床榻的物件呵呵傻乐,若是被外人瞧见了准被吓得头皮发麻以为他中了邪,可听在外间的春诚耳里,只觉得心酸不已。
还好……幸好……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里间响起鼾声,春诚才轻手轻脚爬上了供他值夜的矮榻。主子极为警醒,即便是醉酒后睡着了,只要靠近他三丈之内,同样能察觉出来。
只那一次,他醉得太过厉害,春诚不放心,在他睡着后进去探看,才发现了那些被主子珍藏的宝贝。
初时他不懂,后来转弯抹角地跟曼姬她们打听,才知道那些东西都有什么深意。
手镯,是寄情之物。
耳环,是定情之物。
而银梳子,表示一生所爱。
或许,可以开始帮主子寻找一支极品金簪了……意识朦胧间,春诚如此想着。
因为宵禁的关系,昨晚喝得尽兴的三人都宿在芙蓉阁,可等江既白醒来,江言昭早已经启程离开了。
经历过太多失去的人,更难面对离别。
江既白和裴韫都能理解他的心情。
不同于江既白这个富贵闲人,裴韫可是在大理寺有着正经官职,催着厨房赶紧摆早膳,他吃了好去衙门点卯。今上勤政,所谓上行下效,各部司衙门抓迟到抓得极为尽职尽责,扣钱粮不说,还要挨板子,堪称人财两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