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白悠哉悠哉喝着早茶,看着对面的裴韫文雅地风卷残云,好奇问道:“你还一顿早饭撑一天呢?”
裴韫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他,嗯了一声,“大理寺的堂馔实在不像是给人吃的。”
那是你嘴太刁!
江既白腹诽,身娇肉贵的人,偏偏进了个忙起来比狗睡得还晚的衙门,也是报应哟。
汤足饭饱,裴韫撂下筷子就要走人,忽的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不好了,北曲发生了命案……”春诚话音顿了顿,看了裴大公子一眼,继续道:“死的是暗鸨蔡婆子,官差查看现场,在那院子的地下暗室里还发现了另外两个死者,都是很年轻的姑娘,死状……死状据说极为不堪。”
“你们认识那个暗鸨?”裴韫飞快捕捉到关键,问道。
江既白当即站起身,“先过去看看,边走边告诉你。”
裴韫也不拖沓,唤来长随去衙门替他说明情况,他自己则跟着江既白直奔北曲命案现场。
北曲发生命案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平康坊,凶手在逃,一时间颇有些人心惶惶。
转过路口,江既白一眼就看到了被一队衙役把守着的大门口。他虽然顶着个世子名头,但出入命案现场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就要靠裴韫裴大人了。
命案暂时归于京兆府,但裴韫身为大理寺郎官,又素有断案奇才之名,负责此案的推官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即便是发生在平康坊北曲这等不入流之地,可也终究是天子脚下,这案子,说不好就要被转到刑部或者大理寺,裴韫查看现场便也不算越权。
“婆子被人发现死在院子的水井边,被人从背后利落割喉,失血过多气绝而亡,死前像是要打水……”
推官详细给他们二人讲解现场情况,看罢井边,又往正房而来,大书房的书橱后发现了暗门,顺着暗门一路向下便是暗室。
一踏进宽敞的暗室,目光触及到里面林林总总的器具,江既白顿时双瞳缩了缩,心头漫上浓浓的厌恶感。
“这两具尸体就是在这儿被发现的……”推官示意衙役先只掀开两名死者头部的布盖。
两人的面部肿胀发紫,明显在生前遭受过毒打。
江既白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面孔上,越看越觉得眼熟……
“你认得她?”裴韫察觉出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就是丁家三姑娘丁明媚身边的大丫鬟,春禾。”
第29章 以貌取人确实要不得
与镇定平稳的语气不同,江既白的眉头紧紧皱着。
将军府的丫鬟怎么会惨死在北曲暗鸨的场子里?
他只能想到三种情形:一,犯了大罪,被主家卖到北曲;二,被不良家人赎身后又被转卖至此;三,被歹人拐卖或强抢后转卖于此。
之前一起听戏,并没有听明锦提及家里有人走失或被掠,最后一条可以排除。再结合丁明媚死死捂着的秘密,江既白几乎可以肯定,这丫鬟应该是被发卖到这儿的。
出自大户人家,因获罪而被赶出来的身子干净的丫头,向来是北曲里的香饽饽,若是容貌又端正的,很容易被猎奇的客人盯上。
平康坊号称京中不夜城,才子们的欢乐场,权贵们的销金窟,同时也是暗黑中狩猎者们的围猎场。
而北曲,无疑是这猎场中最黑暗最残酷之所在。
若春禾真是被主家发卖到这里,那薛氏和丁明媚之无情,着实令人侧目。
“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裴韫察觉到他的异样,走出暗室后背着旁人低声询问。
江既白略做犹豫,道:“此事牵扯到将军府三房的一些秘辛,我不便现在说明,可让京兆府先请丁家三房来认尸,我去将军府走一趟,回来再与你详说。”
裴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秘辛定然牵扯不小,认同地点了点头,“那行,你先走,我再留下来仔细看看现场。”
江既白与他约好晚上再碰头,出了院子之后绕路珍馐阁取了汤直奔丁老将军府上。
“世子要见我?”听到卿云的传话,又见她两手空空回来,明锦没多耽搁,加了件披风就往外走。
青蓬马车就等在角门外,明锦踏出门槛没走几步就踩着脚凳钻进敞开的车门里。
她一进来,江既白就立刻关紧车门,将冷气隔绝在门外。
卿云戴着帷帽爬上另一侧车辕,春诚挥了挥手里的鞭子,马车平稳驶动。
临仙楼的专用包厢里,江既白将北曲命案的大致情况给明锦说了说,省略了现场的那些特殊器具和春禾惨死的状态。
但明锦从他的简述和态度中就能窥探出他在回避什么。
春禾是被有特殊癖好的客人凌虐致死。而将她送到客人手里的,竟就是给丁明媚落胎的暗鸨蔡婆子。
“你怀疑是薛氏和丁明媚将春禾发卖给了蔡婆子?”明锦道。
江既白点头,“北曲庞杂,除了坊司登记在册的妓倌,还有不少暗娼暗鸨,像蔡婆子和春禾这样的巧合,微乎其微。”
上一世春禾可没发生这样的意外,从将军府到皇宫,一路陪着丁明媚走到最后,所以明锦对现下的情形也是没什么先知。应该说,从她顶替明岚接受赐婚开始,这一世的走向就与上一世大相径庭了。
“以你对薛氏和丁明媚的了解,她们可会做出将心腹之人卖去北曲的事?”江既白话锋一转,问道。
明锦沉思片刻,诚实地缓缓摇头,“老实说,我对她们并没有那么了解。”
上一世她最大的错误就是高估了江仲珽的深情,以及低估了丁明媚的狠辣和野心。为了皇后之位,她可是连有着骨血亲缘的无辜稚子都能戕害。十六岁的丁明媚心性凉薄到什么程度,明锦还真是没法判断。
不过,江既白这么一问,她却嗅出了别的意味,“你怀疑背后另有他人操控?”
江既白微讶于她的敏锐,但想到自己的怀疑对象,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这副为难的反应看在明锦眼里,霎时间一个名字浮现于脑海中。
“咱们之间,不需要如此见外吧?”明锦面色和缓地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坦荡和信任。
那个人不该成为他们之间的忌讳。
江既白莫名底气大增,坦言道:“我怀疑这其中,或许有昌王的手笔。”
“仔细说说。”明锦打开汤盅,翻开两只茶碗盛汤。
江既白见她听到昌王时毫无意外,暗暗松了口气,放平心态道:“那蔡婆子是暗鸨,薛氏和丁明媚几乎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有接触,将她请来给丁明媚落胎的必定另有其人,我怀疑那个人就是昌王。”
明锦将一只汤药推倒他面前,语调四平八稳,“众人皆知昌王殿下人品贵重,洁身自好,怎会认识蔡婆子这种低贱不入流之人?”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江既白发出嗤笑,“阿锦,先生没教过你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吗?以貌取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明锦目光幽幽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笑得略带邪气的某人,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道:“嗯,以貌取人确实要不得。”
这是什么意思?
江既白被她盯得脑海中一阵警钟大作,直觉不妙。
“那依你看来,是昌王为了灭口,杀死了蔡婆子和春禾?”
听明锦这么说,江既白无暇多想她刚才那句话的深意,微微摇头,道:“春禾这样的丫头,一入北曲,就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若再将她送到蔡婆子手里,一石二鸟,既时时警醒蔡婆子,又彻底封住了春禾的活路。杀她们,反而是多此一举。”
凶手大约就是那个有着特殊癖好的嫖客。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先给家里透个气?”明锦道。
江既白颔首,“京兆府的人很快就会登门请薛氏她们过去认尸,顺便询问发卖春禾的相关事宜。京兆府府尹庞滨断案很有些能耐,薛氏她们想蒙混过关怕是很难。”
想到丁明媚为了洗脱流言的嫌疑不惜漏夜从庄子上赶回府,还特意找了昌王在庆和园现身露脸,可谓煞费苦心,如今命案一出,将她此前种种手段皆化作无用功。
这是不是就是现世报?
如果她不将春禾发卖,即便死了个蔡婆子,也不会牵扯到她们身上。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会让裴韫疏通疏通,尽量不让她们和蔡婆子的事泄露出来,可春禾的身份怕是瞒不住的。”
春禾即便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作为主家,哪怕是打杀了,也比将人发卖到平康坊北曲那种地方更来得有人性。更别提春禾最后还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
刻薄无情的名声,丁家三房是背定了,甚至整个将军府都要跟着受连累。
不过随着蔡婆子的死,因丁明媚落胎而起的流言应该也传不起来了。
只是跟蔡婆子喝过酒的那两个老鸨怕要提心吊胆过段日子喽!
“年前你就不要去参加那些个女眷们的聚会了,无端受些闲气。”江既白端起手边的汤碗,猛喝了一大口,囫囵叮嘱道。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的嘴,有时候比刀子伤人更甚。
听他如此说,明锦心头忽的一软。
想他年幼便只身入京陪读南书房,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才会有这般领悟吧。
“嗯,我备嫁忙着呢,哪有时间出去闲消遣。”明锦说得理直气壮。
江既白却耳根一阵发烫。
再有四个月不到,他们就要成亲了!
将明锦送回后巷角门,临下车之际江既白才想起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韫那里,我能说多少?”江既白问道。
明锦愣了愣,既而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道:“看世子你信任他几分,你若全然信任,和盘托出也无妨。”
他之前说过,会请裴韫疏通关系,想来是十分得他信重之人。
“好啦,本世子知道了,二姑娘就安心在家备嫁吧。”江既白朗声笑道,洒脱地朝明锦挥了挥手,很不客气地撵人下车。
明锦很大度地不与他计较,从容下车回家。
春诚看着紧盯闭合的门扉迟迟不舍得离开的主子爷,心里暗暗腹诽:口是心非的男人,呵!
且不说当晚江既白与裴韫再碰头后将他所知道的尽数相告,但说将军府这边,丁三爷和薛氏下晌被京兆府请去衙门走了一趟,傍天黑才回来,薛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当天夜里同丁三爷大吵了一架后就发起了高热,呓语连连,丁明媚吓得手足无措,哭着求到老太太跟前。
虽然明锦提前通了气,丁老太太依然气得不轻,可又不能真的扔着薛氏不管,只能强压着怒气让孙妈妈带两个大丫鬟去三房院里帮忙。丁老将军回府后得知详情,将丁三爷叫去直接动了家法。
一时间,三房病的病,伤的伤,都窝在院子里安分地待着,府里反倒省心了不少。
与府内的安静截然相反,平康坊北曲的命案被传得沸沸扬扬,短短几日,春禾惨死的说法就被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春禾与丁三爷私情败露,被薛氏一怒之下发卖到北曲的版本传得最广。
“似是有人在暗中推动这个说法。”丁贺扬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时不时撩眼皮瞧瞧忙于裱画的妹妹。
画室的地上铺着毡毯,丁长轩乱没形象地在丁明锦身边席地而坐,帮她整理需要修复的画卷,闻言问道:“知道是谁吗?”
丁贺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知道。不管怎么传,对咱们家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丁长轩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那你说什么说!”
“这个案子已经惊动圣听,今早移交给刑部了,据说在现场的暗室墙壁夹层、院子的花圃地下和水井里陆续又发现了好几具尸骨,看来,那院子应该就是个暗娼馆。”丁贺扬无视亲弟弟的白眼,幽幽叹了口气,道:“咱家老爷子和咱老爹,都被皇上叫去聆听圣训了,很快应该就要轮到我了……”
听皇上长篇大论引经据典的训话,他宁愿挨二十板子。
丁长轩和明锦交换个眼神,笑得幸灾乐祸,好不痛快。
丁贺扬冷笑,“别高兴得太早,训完我,接着就是你了。哦,听说皇上下旨,召镇北王世子明儿一早进宫呢。”
第30章 (已修改)一切都是最好……
三元及第的丁修撰表示自己毫无压力,甚至还有点期待,今上博闻强识,又常与文臣们辩政论史,每每聆听圣言都能有所增益。
就是不知世子是否也有同感?
在家里,丁氏兄弟俩关上房门文武相轻,转过头面对未来妹夫,哼哼,那就是兄弟齐心了。
齐心什么?
当然是齐心看江既白的热闹啊!
明锦无奈地暗暗摇头。
不过, 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是从老太太那儿讨了张名帖,向宫中递了。
周太后向来偏爱明锦,看到帖子后直接派了内侍来接她入宫。
“还是你贴心,知道惦记着哀家。”周太后让人将安神香妥善收回内殿,招呼明锦用茶:“这是滇南王带来的南溪山大红袍,哀家喝着甚好,稍后给你祖母也带些回去。她近来还好吧?”
自下半年来丁府就没消停过,赐婚至少还沾点喜气,这回的平康坊北曲命案却是将丁府多年的好名声一夕大败。太后深居宫中,那些个关于丁家三房的内院艳事、妻妾暗斗、蛇蝎手段等流言也有所耳闻,可以想象宫外该非议成什么模样。丁老太太那样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的人,怎能忍受被人如此指指点点!
她家老太太曾被气晕的事,太后至今还不知晓,若是知道了丁明媚另作出的幺蛾子,恐怕早震怒了。
“祖母还好,她老人家本就不喜热闹,如今入了冬,更是甚少出门,外间闲言碎语的,过段时日也就淡了,惊扰不到她老人家跟前。”明锦宽慰道。话虽这么说,她捧着茶碗却迟迟未动,眼里也透着轻愁。这并非是在太后跟前做戏,恰恰相反,她自小也算是在周太后膝下长大的,两人感情深厚,在她面前明锦甚至更能坦然显露自己的负面情绪。无他,就是对亲近且信任的强者天然的孺慕与依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