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仲珽这人,最推崇隐忍,即便心里怒意翻江倒海,表面上仍然能不动如山。
“如此,便多谢明锦妹妹了。”江仲珽笑得一派温吞儒雅,又朝江既白拱了拱手,“世子,叨扰了。”
当今太后与丁老太太是几十年的手帕交,故而明锦时常被太后召进宫中玩耍,因此和嘉宁公主才会这般熟络,从这一层关系来说,江仲珽唤明锦一声妹妹也不为过。
但听在江既白耳朵里就不是那回事了。
昌王这是在跟他叫板?
“他怎么回事?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伙计带领着众人往大包厢走的时候,江既白扯了扯明锦,两人落在人群最后。
呸!什么锅里的!
丁明锦现在可也是碗里的!
横眉冷目咬牙切齿的模样,活像是护食的狗子。
明锦心里不禁想笑。说好的互不干涉呢,世子爷?尾巴可要藏好哦。
她…她那个笑是什么意思?
江既白目送明锦紧走几步回到嘉宁公主身边,被她刚刚那个别有深意的笑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明所以之际,忽的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注视,抬眼扫过去,正好撞上容华郡主回望的视线。
容华郡主下意识慌忙回避,垂首走在嘉宁公主另一侧,听着丁明锦和公主亲和自然的对话,狠狠绞紧了手里的丝帕。
江既白不由得蹙眉,进包厢前将春诚喊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春诚得令,片刻不耽搁地去办。
明锦陪着嘉宁公主,却也始终分神注意着江既白,自然将他这一举动看在眼里,待入座后倾身靠近他,借着戏台上的锣鼓声遮掩轻声询问:“怎么了?”
江既白的目光飞快掠过坐在嘉宁公主身边的人,扬了扬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明锦笑笑不再追问,偏过头与嘉宁公主商量点什么曲目。
嘉宁公主最爱听才子佳人团团圆圆,点了曲《金玉良缘》,明锦将点剧的册子递向江既白,让他点一曲喜欢的,江既白没接推回给她。明锦想了想,便点了曲《空城计》,看唱家的名字,并不太熟悉,应该是登台主唱不久。
容华郡主和丁明媚也先后点了曲目,等到江仲珽的时候,他点了曲《枉凝眉》。曲中男女主角因家庭阻碍和种种误会最后有情人不能成眷属,抱憾终身。
不得不说,江仲珽在拐弯抹角给人添堵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
好在曲目虽选得别有用心,唱得却极为不错,而且,听罢金玉良缘的圆满,再听枉凝眉的遗憾,也别有一番唏嘘感慨。
接下来便是明锦点的空城计。台上的老生一开场,明锦就被抓住了耳朵,就连一直斜倚着大椅的江既白也顿时来了精神。
这老生的嗓子厚而宽,音色低沉,音域也没那么广,一听就很难驾驭跌宕起伏、慷慨激昂的唱腔,然而他独辟蹊径,改用舒展圆和的行腔,一曲空城计中大段大段的唱工被他处理得质朴恬淡,又于平和中给人以深厚的感染力。
当真是妙极!
江既白听到兴起处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份厚厚的打赏。明锦也暗暗记下了这位老板的名字。
空城计后,再听容华郡主和丁明媚点的曲目,江既白便觉得索然无味,又斜斜倚回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磕着瓜子。
容华郡主见状,让伙计再给众人上几壶好茶和茶点。
江既白借口解手出去了趟,再回来时身后跟着春诚。
戏台上已经是最后一折戏,江既白甫一坐下,站在后面的侍女便走上前来给他斟茶。
江既白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侍女顿时手抖,险些拿不稳茶壶。
明锦心念忽动,不露声色扫了在座之人一圈,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戏台上,只容华郡主不时分神偷瞄他们这边,隐隐坐立不安的模样。
明锦心下暗暗冷笑,不待江既白伸手,先一步端起了那盏茶。
第27章 一场好戏
那侍女登时全身紧绷,目光不受控制地盯着明锦手上的那盏茶。
就她这反应,活脱脱的不打自招,想来应该是没经验,头一回做这种事。
明锦佯装不小心被烫,茶盏脱手砸到脚边,江既白忙让人送来冷水,握着明锦的手腕将她整个手掌浸入冷水里,“怎么样,疼吗?”
嘉宁公主等人也围上来,纷纷关心询问,只不过有人真心,有人却是假意。
被人这么围着江既白莫名心烦,明锦察觉到他的情绪,用另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对嘉宁公主她们笑笑,道:“我没事,就烫了一下而已,涂点烫伤膏就行了。”
说罢,转头看向僵立在人群后的那个斟茶侍女,对春诚道:“春诚,劳烦让这位姑娘带你去药堂取盒烫伤膏过来。”
春诚意会,当即去看自家主子,见他微微颔首,马上应了声诺,二话不说将那磨蹭着不愿走的丫头给半拖了出去。
容华郡主张了张嘴,眼睁睁看着侍女被带下去也没能出口阻拦。
在她身后,丁明媚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鄙夷。
扶不起的阿斗!
明锦烫了手,众人也没了继续听戏的兴致,待她涂了药膏,嘉宁公主殷殷叮嘱后不舍地跟着江仲珽先行离开,丁明媚借口不放心明锦留了下来,打算跟她一起回府。
容华郡主随着嘉宁公主一起走出庆和园的大门,宫中的马车先一步停靠过来,嘉宁公主问道:“容华,二皇兄送我回宫,正好也顺路送你回王府吧。”
“哦,多谢公主、昌王殿下,不过不用了,我还想再去买些丝线,晚些再回去。”
嘉宁公主最头疼的就是女红,听说她要去逛丝线铺子,顿觉兴趣缺缺,便同她道了别。
“小的春诚,见过容华郡主。我家主子想请郡主再回去一叙。”春诚走上前躬身相请。
容华郡主心中苦笑。
换作往常,若江既白找她说话,她肯定会高兴得做梦都能笑出来。现下……罢了,该面对的总逃不过去。
容华郡主再度回到大包厢,闲杂人等已清退干净,之前那个给江既白斟茶的侍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见是她进来,眼神亮了亮,但见郡主看也不看她一眼,眼底很快又暗了下来,低下头继续缄默不语。
江既白把手边桌上的茶壶摔到那侍女脚边,冷笑着看向施施然入座的容华郡主,“郡主,给个解释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华郡主双手绞紧丝帕,竭力镇定道:“她确实是我身边的婢女,平日里虽有些毛手毛脚,但丁二姑娘烫了手,依我看来是她自己不小心,与我这婢女没什么干系吧?世子想要讨人欢心,也没得拿无辜人扎筏子的道理。”
她的语速越说越快,明显是虚张声势。
江既白起身走到跪着的侍女身边,伸脚踩上滚落在地的茶壶,“谁说让你解释烫手的事了,我问的是这茶壶!”
话音未落,只见他脚下用力一跺,摔都没摔破的茶壶应声被踩裂,里头暗藏的玄机顿时无所遁形。
壶里加了隔断,拨弄壶盖上的机关,倒出的就是隔断另一边的茶水。
明锦看着碎裂的茶壶,眼底也是一片冷意。
东西的设计是挺巧妙,可拿来设计人,却已是被用烂了的套路。
“这……这茶壶是园子里的,有这精巧设计也不稀奇吧。再说了,世子你不踩碎它,咱们也不知道它内里是这个样子。”
江既白冷笑,手一挥让卿云将桌上的一盏茶送到容华郡主面前,“郡主既然觉得我是无中生有,行,这盏茶是从这破壶里倒出来的,只要你喝了,证明它没问题,我立马登上戏台子给你道歉。”
容华郡主登时脸色苍白血色尽失,盯着面前的这盏茶如临大敌。
这茶里加了什么她再清楚不过,是绝对不能喝的。可是不喝,江既白虎视眈眈,定不会轻易放过。
“明锦,此事郡主应该也是不知情的,与其为难郡主,不如再好好审审这刁奴。”气氛焦灼时刻,丁明媚开口从旁劝道。
她话音未落,一直不肯松口的侍女伏身给容华郡主重重磕了个头,泣声道:“是奴婢该死,不该对世子爷生出非分之想,更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糊涂事,还牵连郡主跟着受辱,奴婢罪该万死!”
还算是个识时务的。
丁明媚端起茶碗,捏着碗盖轻轻拨弄茶沫,又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容华郡主也反应过来,瞬间心绪大定,接过卿云奉上的茶盏随手放到桌边,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迎上江既白洞若观火的目光,放软语气道:“世子,这件事说起来,我也有管束不力之责,着实是对不住了。这贱婢,世子想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卿云站回自家姑娘身后,听到容华郡主这番话,心底蓦然生出一阵心寒。迟钝如她,也能猜得出侍女是替主子背锅,将错处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弃如敝屣,不过如此。
江既白踱回明锦身边坐下,目光掠过紧绷神经的容华郡主,最后落在跪在地中间的侍女身上,淡淡开口道:“抬起脸给爷瞧瞧。”
此话一出,房内各人皆是一愣,随即心思各异。
丁明媚借着饮茶的动作目光擦着碗沿儿瞄了眼佯装镇定的明锦,心中暗笑不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镇北王世子当真是个混不吝的,当着丁明锦的面一样这般嚣张。还以为她有多大的本事,真能把人笼络得服服帖帖。
容华郡主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阴沉,紧盯着侍女的眼里明显透着阴鸷。
那侍女闻言,战战兢兢地慢慢抬起脸,视线却始终垂着,不敢直视上座之人。
“模样倒也还算周正,不然就抬回府里?”江既白浑笑着看向明锦。
眼前这人笑容顽劣,好一副讨打的模样,明锦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嘉宁公主一碰上他就恨得牙根直痒痒。
“好啊,但凭世子高兴。”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明锦说得心平气和,没有半分迟疑。
江既白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玩过头了!
“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本世子既然允诺了此生绝不纳妾,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他忙于找补,却不知这一番话听在丁明媚和容华郡主的耳朵里,心中激起多大的浪涛。
尤其是丁明媚,一口银牙险些咬碎。之前的幸灾乐祸仿佛化作耳光,狠狠甩回到她自己脸上。
“虽说这京城内外倾慕于本世子的姑娘多了去了,但胆敢行此腌臜手段,不好好惩治,若是传了出去,都来效仿,本世子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是吧?”江既白侧首看向明锦,笑着询问道:“阿锦,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杖毙怎样?”
那侍女听了身体一软委顿在地,惊恐得簌簌流泪,却不敢开口求饶。下药暗害这种事,就算是世子的房内人做,论罪也要被打死,何况她一个别府的区区奴婢!
听他故意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明锦暗暗无奈摇头:幼稚鬼!
“大婚前见血光,总是不吉利。”明锦凝眉沉思了少顷,看向容华郡主,道:“郡主向来对下宽和,这丫头能跟在您身边侍候,享的是莫大的福气,夺了她这福气,应当就是最大的惩罚了,郡主以为如何?”
对下宽和这四个字在此情此景中说出来,无疑是在打容华郡主的脸,可眼下的情势,她也只能生生受下,还得放软姿态赔笑脸,“二姑娘仁善,世子大度,才是这丫头最大的福气,二位放心,稍后回府我便将她远远发卖了。”
明锦淡淡叹了口气,道:“能得幸在近前侍候,想来郡主对她是很有情分的,好在这次发现及时,最终也没造成什么无可挽回的后果,远远发卖就不必了吧,郡主做主,将她逐出府寻个平常人家嫁了便是。如此,也可免了郡主再为她牵挂费神。”
容华郡主牵牵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深谢二姑娘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
明锦笑得谦逊,眼尾余光不动声色扫了眼垂首站在丁明媚身后的青葙,“郡主言重,您身份清贵,无端受婢女连累污了声名,着实冤得慌。郡主将她配了人,对外即可称是她家里来人将其赎了回家乡婚嫁,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青葙听得这话猛然抬头看向二姑娘,下一秒惊觉失礼又匆忙低下头,心里却翻涌出惊涛骇浪,冲击得她头脑一阵发晕。
春禾姐姐陪着姑娘去庄子上小住散心,没多久夫人也匆匆赶了过去,青葙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几天后夫人和姑娘又突然回了府,可春禾姐姐却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姑娘说,她家里来了人赎她,急着带她回家乡见老娘最后一面,夫人便让她从庄子上直接走了。
青葙确是听春禾姐姐提起过她还有个老娘,起初听姑娘这么说,她虽遗憾没能见姐姐最后一面,但心底也还是替她高兴的。
可现在听二姑娘这一番话,再联想到姑娘自庄子上回来后明显虚弱的身体和动辄就要发脾气的异样转变,青葙的目光不受控制就去看那瘫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的春禾姐姐,是真的被家人赎回去了吗……
丁明媚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两分,宽大衣袖下指尖一片冰凉。丁明锦是单纯地不敢得罪容华郡主,替她解围?还是她知道了些什么?
明锦此时越是替她设想,越是顾她周全,于容华郡主来说,越是无形的羞辱。尤其是面对江既白那张洞悉一切又不掩嘲讽的脸,她简直如坐针毡,多一刻都难以忍受,囫囵敷衍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明锦和江既白送至楼梯口就留步了,丁明媚却随着她下了楼。容华郡主羞愤难耐,脚下走得飞快,这可苦了跟在她身后的丁明媚,堪堪走出院门口,她就已经累得满头虚汗。
“三姑娘,你也留步吧。”容华郡主此时懊悔极了,万万不该在听说江既白来这儿的消息后就急着跟过来,更不该一时心急仓促出手。如今可好,损了个心腹丫头不说,还彻底在江既白跟前败了好感。一想到他轻蔑不屑的神色,容华郡主就悔得无可抑制,连带着也迁怒到给她送消息的丁明媚。
如果不是丁明媚差人给她送信儿,她就不会拉上嘉宁公主来这里,不来这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
这种假设的想法一发而不可收拾,如同给烈焰上浇了一桶滚油,将容华郡主一颗懊悔的心猛烈炙烤。
“二姑娘德容兼备,才貌双全,不愧是连太后提及都要称赞的妙人,本郡主今日算是领教了,甘拜下风。三姑娘有这样一位姐姐珠玉在前,也是辛苦了,便早些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