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是个什么数目,丁明媚只一想想,就忍不住羡慕嫉妒到夜不能寐。尤其是王爷谋划的大业正是急需用钱的阶段,她自己的那点私房钱简直是杯水车薪,而母亲这边也借不上什么劲,每每看到王爷背着她神色黯然地叹气时,丁明媚的心底就忍不住冒出个念头:如果嫁给王爷的是明锦,有了崔家的助力,王爷是不是根本就不用为银子而发愁?
她,不如明锦。
不,论出身,她或许确实比不得明锦,但在帮助王爷成就大业这件事上,她会是王爷最大的助力。
“今日你回来,是来找我的吧?”明锦见她进了园子就盯着花圃静默出神,主动打开话题,“去过世子府了?”
丁明媚闻声回过神,听到行程被拆穿也并不觉得意外,坦然点了点头,“我确实是从世子府找过来的。如今我手里有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但我的家底你应该也知道,所以就想找你一起干,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是昌王府的主母,手里握着王府中馈,既然是好机会,跟王爷商量一下,临时拨用些银钱应该也是没问题的,何至于找外人分羹?”明锦毫不避讳表示质疑。
“那是你不知道这杯羹有多大!”丁明媚目光隐隐炽烈,“没有人能单独吃得下这杯羹。”
明锦暗忖无果,面上却仍是一副保留态度,“是吗?那我还真有些好奇这杯羹是什么?”
丁明媚下意识看了眼候在园子入口的青葙和卿云,转过头面向明锦,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盐茶票据。”
明锦眸光倏地一沉,“这个赚钱的机会,不可能是掌握在你手里的,昌王殿下想要合作的对象也不可能是我。说吧,王爷是想通过我说服我外祖崔家入伙,还是借由我说服老太太,拉覃家共事?亦或是,两家都要。”
丁明媚顿时脸色一变。她心悸的并不是明锦的敏锐,而是此行前江仲珽的预判。
从踏进这园子开始,丁明锦的种种反应,皆在江仲珽的预料之中。从何时开始,江仲珽竟是这般了解明锦......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若两家都能加入进来,那自然是最好的。”丁明媚克制地缓和下脸色,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嫁给江仲珽的是她丁明媚,现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误了王爷的正事。
明锦细究她用词,浅淡一笑,“加入?听你这意思,是王爷已经找到合伙人了?也好,兹事体大,就算两家家主此刻就知情,做下决定也不易,恐要花费不少时日,若因此耽误了王爷,那就不好了。”
丁明媚喉间一梗,顿时有种骑虎难下的尴尬。江仲珽若是拉拢得到其他人,怎会舍下脸面让她来求明锦。
可现下解释,立刻就会暴露江仲珽别无他路,就指着覃崔两家的弱势处境。
“这件事确是利润巨大、牵扯颇多,两位家主在做决定之前深思熟虑实属应当。只是,这等好机会稍纵即逝,两位家主浸淫商海多年,应该比咱们还懂这个道理,是吧?”丁明媚抬手抚了抚眼前翠墨的牡丹花叶子,笑道。
明锦似是听不出她话里催促的意思,还颇为赞同地点头附和,“确是如此。”
丁明媚只觉得一阵心累,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
不过好在听明锦话里的意思,应该是答应了做说客。这样一来,她也算能给王爷一个交代了。
这一边丁明媚完成了任务,一刻也不想跟明锦多待,寻了个理由去找薛氏,留明锦一个人在牡丹园里闲情赏花。
另一边,西院雅居阁,江既白正在冥思苦想应对眼前的每一步棋。
“前日大朝会,太子殿下提出,为了严防商人倒卖倒卖盐茶票据以及暗中跨地售卖,增设一条新规,要求所有持有盐茶票据的商人,必须在京城有金银铺或银铺的担保,否则有司拒绝批引。昨日早朝,皇上已经批准。”丁长轩落下一子,封住江既白的退路。
江既白闻言,捻棋子的动作一顿,深深蹙眉,“这么快就准了?”
商人运粮至边地,以高于当地六七倍的价格卖掉粮草,从当地官府拿到交引后回京城有司兑换成盐茶票据,再经有司批兑成盐引茶引。如此一番周转,仅去年一年,就席卷了朝廷江阳六府四百万贯的茶利税收,盐利更甚。
“坐看这些大商们赚得盆满钵满,京里的某些人早就坐不住了。”丁长轩的目光片刻不移棋盘,语气一贯淡定无波,“妹夫以为,此例一开,利弊何如?”
这声妹夫唤得江既白是神清气爽,心里美得冒泡,可转念想到这问题,又不禁克制着平复心境。这应该算是一道考题吧......
第46章 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是很……
这要怎么答?
答得好,暴露伪装。答得不好,被二舅哥认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好为难!
丁长轩抬眸看了他一眼,飞快弯弯唇角,语调如常:“关上门咱们自家人说说闲话,不必顾虑太多,如同你跟大哥办案时那样畅所欲言便是。”
江既白后知后觉一阵恍然,对啊,之前已经在大舅哥跟前小小展示过一番了,这会儿再装草包未免多余。
再者,明锦曾对他说过,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父兄都会不计后果支持她的决定。
当初听时觉得她是炫耀,现下再品,似乎又多了一层暗示的深意,暗示他岳父及两位舅哥尽可信任。
念及此,江既白整个人放轻松,随手落下一子,坦率道:“这条新规,表面上打着稳定茶利盐利的旗号,实则是京城银铺商与地方大商的利益争夺。”
嘴上说得为国为民冠冕堂皇,实际上心里算计的都是银子。储君之位就像个活靶子,太子想要坐稳,除了有皇上的偏爱之外,银子更是必不可少的。可惜先皇后的娘家是士林清流,太子想要弄银子,自是少不了将主意打到富可流油的京中银铺商头上。
“我在南书房陪读时虽与太子接触不深,但也略知他性情,若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贪’。”江既白微微蹙眉,”地方大商高价倒卖粮草、侵吞茶利盐利确实是一大祸患,但若如了太子的愿,放任京城银铺商利用新规大肆收割地方大商所得,实际上这些席卷来的利益不过是从地方大商的手里转移到了京城银铺商手里罢了,朝廷在短期内从银铺商那里或能得到些小利,但于长远看,无疑是饮鸩止渴。”
丁长轩徐徐颔首,目光落在江既白随意摆放的几粒棋子上,“银铺商的盘剥势必会加剧地方大商将运送至边地的粮价抬得更高,以换取更多交引,如此一来,最后受损的还是朝廷和百姓。如果京城银铺商、地方大商与地方官府三者相互勾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江既白闻言脸色变了变,简直不能更赞同。这个二舅哥不愧是翰林之才,竟能将一条新规看得如此之透彻。其实,朝廷上的那些老东西们几乎个个都是人精,并非看不透新规之害,只不过是各有利益计较罢了。
“依你看来,新规必将造成巨大的隐患,毫无可取之处?”丁长轩依旧审度棋盘上的走势,稳健落子。
江既白细细观摩了一番棋盘上二舅哥的棋路,心绪大为放松,又随手落下一子,大大咧咧笑道:“昔年,我在南书房听的第一堂课,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新规如水,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把刀,利弊哪个更大一些,权看刀是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握在敌人手里。”
丁长轩因他的形容引俊不禁,“妹夫内秀,蒙尘这些年,委屈了。”
江既白一阵牙酸,忙拱手自清:“二哥过誉,我就这点秀了,怎么把刀握在自己手里,还得靠二哥你。”
丁长轩倒也不跟他自谦,只笑着指了指棋盘,示意他继续。
午膳的饭桌上,意料之中没看到丁明媚。按照丁家的惯例,谁家的姑爷谁招待,是以午膳摆在西院花厅,崔氏把老太太和朱氏请了过来凑个热闹。三房自然也是请了的,被薛氏寻了由头推拒了。
明锦坦言是回家来蹭饭的,崔氏嘴上笑骂了一顿,却是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显然花了一番心思。吃了还不算,临走时还给他们打包了不少,装了整整两个大食盒。
“劳母亲受累了,日后还少不得过来叨扰,还望母亲见谅。”西侧门门口,江既白扶着明锦上了马车,回身朝崔氏抱了抱拳,一派大大咧咧的笑模样,看在崔氏眼里却多了几分亲近。
崔氏朝他摆了摆手,催他也赶紧上车,“一家人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想来随时就过来。”
江既白眼里笑意愈甚,又冲虚扶着岳母的二舅哥抱了抱拳,转身跳上马车。
这会儿是下晌申时刚过半,街上行人并不多,明锦说想去买些彩线,江既白便让马车绕路去她以前常去的那间铺子。
“从上车开始你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累吗?”明锦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声调侃道。
江既白闻言大手一挥,“男人间的事,你不懂。”
明锦瞠目,不由得重新打量对面这人。跟她二哥下了一个多时辰的棋还能有这状态,实属罕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听说丁明媚匆匆来了一趟又走了,跟你说了什么?”江既白问道。
明锦便将丁明媚的大致来意说了,江既白目光一沉,给明锦说了说新规的事,神色严肃道:“看来,昌王已经登上太子的船了。”
对势孤力薄的江仲珽来说,登上了敌船,才能准确找到船身上至为薄弱之处,一凿即沉。
这就是江仲珽最擅长的隐忍。而且,他不足为重的出身也大大降低了太子的忌惮。
明锦这番看法,在江既白心里激出千层浪,“昌王可曾察觉出你对他的抱负有所感?”
他最先在乎的不是江仲珽的野心,而是他的野心有没有被明锦察觉而为她招来隐患。
这个认知让明锦不禁为之动容。
“你放心,我也是今天在见过丁明媚之后才有所感悟的。”
江既白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想到丁长轩提及新规时由始至终的淡定从容,问道:“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真的给昌王做说客?”
“怎么可能。”明锦回答得毫不迟疑,“覃崔两家在京城屹立不倒繁荣数代,靠的就是不与官门牵扯过深。”
这一点上不得不佩服两家家主们的睿智,每一代都有姑奶奶嫁入官门,但嫁的不是武将就是言官,能给予两家适当的庇护,又不会在利益上过多牵扯。
“咱们要大商有大商,要银铺有银铺,干嘛上赶着送上门给他们盘剥。”明锦起身坐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大手,“咱们只需要遵照朝廷的规定办事即可,就算是太子,也没有逼迫银铺商都要站到他的阵营里不可,皇上可还健在呢。”
江既白反握住她的手,作势嗔她,“胡说什么呢!”
明锦轻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多时候,拼的就是谁更能沉得住气。”
“你这是话里有话?”江既白倏地收紧手,心惊于她的敏锐。这点隐秘的念头,连他自己都按捺着不敢轻易触碰,她竟然已经感知到了么!
明锦毫不客气地抽了他手背一下,随即加诸在她手上的力道顿时减轻,“放心,我不会读心术,只是略有同感罢了。”
听在外人耳朵里,这一段像是打哑谜,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北曲命案告破,平康坊内各院各阁自发捐募了一笔银钱,打算在坊内做一场大法事,我以世子的名义也捐了一笔,略表心意。”明锦话题一转,说道。
江既白心尖尖一抖,马上有种不好的预感袭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了句:“捐了多少?”
明锦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八千两。”
果然,男人的预感有时候也是很灵的。
“呵......呵呵,夫人有心。”
这个心意,是真的够重啊!
“应该的。”明锦言笑晏晏看着他,“为了答谢善款捐赠者,肆长准备在法事后举办一个通宵盛宴,帖子已经提前送到咱们府上了,世子虽然时常出入平康坊,但像这样的盛宴应该还没经历过吧,这回可以好好开开眼界。”
肆长是由平康坊内所有妓楼推选出的“行首”,而后由朝廷任命。据说,这种由肆长牵头举办的通宵盛宴,上一次还是二十年前。
这等盛宴,一张帖子恐怕能炒到千金。
放眼京城,大把的有钱人愿意为了赴一场极乐盛宴豪掷千金,也不屑为平康坊一场法事捐赠百贯。这便是现实。
说话间,马车在女红铺子门口前停下。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明锦对大马金刀坐着没打算下车的江既白说道:“有人想见见你。”
在女红铺子见面?莫非是明锦的闺中好友?
“对面有茶楼,去那里是不是更合适?”江既白边说边跟着起身。
明锦当然记得对面有茶楼,当初俩人第一次私下见面就是在那里。
不过她却摇了摇头,“这间女红铺子是我娘的,现下给了我,说话方便。”
江既白听她这么说,顿时推翻了自己的猜测,“是谁想见我?”
明锦率先下马车,“进去了告诉你。”
两人先后下了马车,走进铺子后掌柜亲自将两人迎进后院内堂。
“柳姨,把人带过来吧。”明锦道。
柳大掌柜的应了声,亲自去带人。
热茶奉上后,明锦朝卿云打了个眼色,卿云会意,走出去在廊下守着。
“想见你的人是青葙,近身伺候丁明媚的大丫鬟。平康坊命案里受虐致死的那个丫头春禾,与她情同姐妹,在府中时没少照拂她。”明锦解释道。
“她是想打探春禾的情况?”江既白恍然,但又有些为难,“春禾的死状......甚为不堪,她若为此而来,我能对她讲几分?”
既是情同姐妹,那便也算亲属了。向死者家属讲述那般死状,未免过于残忍。
“点到即止吧。”明锦轻叹。虽说让青葙知道春禾死得越悲惨,越能加深她对薛氏和丁明媚的恨意,越能促使她成为悬在丁明媚、甚至江仲珽头上的一把刀,但明锦却不想。经过上一世种种,她虽非良善,可但得有转圜余地,她都不想这般利用人心。与青葙相比,她是绝对的强者。而强者最大的危机,就是对弱者不知节制的盘剥与压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