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易虐。
京中百态,让他切身体会到了这四个字,如何用血泪写就。
伤春悲秋没用,愤世嫉俗也没用,正如明锦所说,做不了大太阳,他就踏实地尽一盏灯的本分。
房门被拉开,林大管家见主子爷神色如常地大步走出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得同时,又不禁顾虑:“爷,是不是该先派人去好好查查这个姚的底细?”
江既白一摆手,”无妨,现在去查也来得及,夫人总不会看错。”
林大总管好一顿默默无语,再一次庆幸自家世子妃争气正派,在世子爷“走正路”这件事上居功至伟!
在林大总管心里立了大功的明锦决定采纳江既白的建议,将塘溪曲水流觞宴上的所有诗词分类后全部集结成册出版。就在她忙着甄门别类之际,一个消息在外间迅速传播开来。
镇北王世子妃一时心软,在街上救了个落难女子回府,谁知世子爷竟看上了那女子,现已将人送去了平康坊芙蓉阁金屋藏娇。
太后传召入宫的口谕送到世子府时,明锦正在一边誊写给第一卷 《塘溪诗集》写的序,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外间对自己的传言。
嗯,今儿谣言已经进展到那个被她所救的女子本与世子爷是青梅竹马,奈何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失去了联络……
明锦听着听着由衷生出个念头:很想挖到这个流言的始作俑者来写话本子,她负责出版,卖得肯定特别好!
“苏嬷嬷,你怎的亲自过来了?”明锦见到替太后传口谕的人,着实意外了一把。
苏嬷嬷见她面色红润有光泽,便知外间传言果真不可信,笑着道:“太后这不是念叨您念叨得紧嘛!”
明锦见苏嬷嬷笑里带着揶揄,反应过来后不觉汗颜,没想到传言竟然已经惊动到了太后。
不敢让苏嬷嬷多等,明锦换了身衣裙便随着苏嬷嬷进宫。
今日永寿宫传了戏,明锦到时,戏台上正唱着醉打金枝,延喜班吴老板的拿手之作。
明锦向太后见过礼后在一旁入座,飞快打量了一眼台上台下延喜班的人,果然,在台下的杂役里看到了那道眼熟的人影。
江既白将姚彩莲改名换姓送去延喜班的同时,又将另一个名叫姚彩莲的女子送进了芙蓉阁。
明锦的目光自然地从姚彩莲身上滑开,笑着对太后装委屈:“您用这折戏喻人,我可是委屈死了!”
太后看着她长大,对她的脾气熟稔得很,自是知道她不会为了所谓醋意而将一良家女子逼得堕入风月场。显然,有人是在利用之前丁家二房发卖丫头到平康坊的事在明锦身上做文章。
“跟哀家叫委屈倒是叫得欢,外间传得恁般厉害,也不见你露面吭声。哀家看你啊,就是欠打!”周太后没好气剜了她一眼,哼道。
周太后在宫中一路披荆斩棘,即便是隐忍之际也不曾过于委屈自己,上一世她因病薨逝后,明锦几度提笔为她老人家撰写悼文,皆因感慨其人生过于彪悍而敬佩得无以言表。
言传身教。
反观自省,明锦觉得自己的性情似乎就是受太后影响至深。
“您放心,我且关注着呢,这点伎俩还伤不到我。”明锦起身亲自给太后续了盏茶,“蹦得越欢,才越容易露出马脚。”
周太后见她果然心里有数,欣慰之余还想再交代几句,忽的外间响起通报声,容妃和昌王夫妇前来给太后请安。
第49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又是他们?
明锦不由觉得好笑,从将军府到宫中,三番两次“偶遇”,还真是缘分不浅啊。
周太后却蹙眉,一次两次的,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昌王上次看明锦的眼神还让她耿耿于怀着呢。
看了眼神色坦然的明锦,周太后冲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会意,出去挡人。
观戏楼二楼一时间只剩下她们俩,周太后放开目光打量明锦,好一会儿才开口,直奔主题:“昌王是怎么回事?”
被太后看破,明锦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她对感情一向坦荡,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便将事情原委如实道明。
周太后初听还有些意外,但可能是受明锦讲述时平淡无奇的语气影响,听到最后只觉得是女孩子的春心萌动罢了,不过如此。
反而是昌王的态度更值得人玩味。
虽说都是将军府的嫡出姑娘,但论丁家二房和三房的子嗣前程,二房都要高出一大截,且无论相貌还是才情性格、眼界格局,在周太后看来,明锦都更出色,回望自己像她这般年纪时,怕也要逊色两分。
最重要的是,明锦还是主动的一方。
昌王是容妃一手养大的,她在皇上跟前惯是个会欲擒故纵的主儿,言传身教,昌王或许想在明锦身上效仿,没想到明锦不吃这一套,还半路杀出了镇北王世子这个程咬金!
虽说昌王是自己的亲孙子,但周太后思及此处还是忍不住觉得痛快。
“那他们现在上赶着往你跟前凑,是图你什么?”周太后直言不讳问到。
容妃在后宫素来淡泊低调,能让她费心思制造“偶遇”,必定不是寻常所图。
明锦笑了笑,道:“太子殿下不是提出来一条新规嘛,以后地方上的商人来京批兑盐茶票据,都要有京中银铺的担保,明媚找到我,希望我出面做个说客,拉覃崔两家一起入伙共事。”
一听到事关新规,周太后顿时撂了脸,“昌王的算盘倒是打得够快,共什么事?官商勾结吗?荒唐!”
周太后年少时家逢突变,曾托庇于覃家数年,对商事上的门道不说精通,但也颇有心得,太子提出的新规她从一开始就表示坚定地反对。然而皇上一意孤行支持太子,母子俩这两天已经不欢而散了两次。现下一听说他们把主意打到覃崔两家头上,周太后顿时动了真火。
覃崔两家是京中规模最大、资历最深的银铺之二,朝廷相当一部分银钱兑换事务都是通过他们两家承办,昌王当真好胃口,也不怕撑着!
“这把金算盘,恐怕不是想打能打得起来的。”明锦道。
周太后想到某关键人物,在明锦面前丝毫不避讳心中的不喜。见她同以往一样不劝不慌,心中对她越发欢喜,笑骂道:“看来今儿哀家不喊你,这两日你也会主动来找哀家搬救兵!”
被人看破,明锦不仅不知羞,反而陪着笑脸竖大拇指:“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的法眼!没办法,谁让我只有您和皇上做靠山!”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明锦奉承起人来也不遑多让。
周太后心里受用得紧,嘴上却忍不住还要亏她两句,“谁说没有别的靠山了,马上不是就有公主嫂子了么!”
明锦双眼一亮,“嘉宁公主跟我大哥的亲事已经定了?”
“倒还没那么快,不过端妃已经私下里请示过皇上,皇上当即准了。”周太后笑道。
明锦喜不自胜,抚掌笑道:“这下可好了,托我大哥的福,我又蹭上了端妃娘娘这座靠山!嘉宁就算了,论惹祸,她跟我是半斤对八两,谁都靠不住!”
周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难得你还有这般自知之明,你祖母和母亲的每一根白头发你都居功至伟!”
好好一个名门贵女,偏偏被养出了一身江湖侠气,丁老太太和崔氏恨不得每日三省,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明锦虚心受教,“不止,您的白头发我也有责任!”
虽是玩笑话的语气,事实却也如此。尤其是上一世,在江仲珽锋芒毕露之后,察觉到他有角逐大位之意,太后为她着实操了不少的心。
“嗯,总算还有点良心!”周太后朝她摆摆手,撵人:“覃崔两家的事哀家自有打算,你就不用操心了,去看看你的半斤八两吧,这几日被端妃拘在房里学规矩,估计是快想死你了!”
明锦想到宫里教习嬷嬷的戒尺抽在身上的痛感,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准备脚底抹油:“我就不打扰公主学规矩了,稍后得空了再去看她。”
周太后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一脸得逞,待人走出视线,脸上的笑就收敛了大半,目光再投注在戏台上,心神却仍在逃掉的人身上。除了近身伺候的苏嬷嬷,没人知道,她曾动过心思,将明锦许给老三言昭。
终究是他们天家没有这个福缘吧……
罢了,以这孩子的心性见识,嫁到镇北王家里,起码可以再保大宁北国门两代无虞。
更重要的是,明锦的性子,更适合宫外的天高海阔。
心里正感慨着,周太后目光一瞥,就看到戏台下一处比较偏僻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戏班杂工模样的姑娘将什么东西交给了苏嬷嬷。
周太后登时蹙眉,这是贿赂宫人?
等到苏嬷嬷上楼来,将东西呈到她面前,周太后才舒展开眉头。
原来是明锦掉落的丝帕。
“赐赏,顺便问问她名讳,好让世子妃回头也给份赏。”周太后道。丝帕虽算不上贵重,但这等近身的物什若落在外男手里也是件麻烦事。
苏嬷嬷笑应道:“老奴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姑娘名叫兰荷,是吴老板新近才收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那想来必定资质甚佳。
兰荷……这名字念起来倒也简单上口,还真有些期待她登台会有各种风采。
周太后如是想着。
“姑娘,你怎的把丝帕给扔了,那上头可是绣着你的闺名呢,轻易丢不得!”卿云焦急地低声劝道。
明锦浑然不在意,“不妨事,这会儿应该已经被好心人拾到了……”
卿云毕竟跟在明锦身边长大,听她这么说,便知道她应该另有深意,就此打住了胡思乱想。
不用内侍宫婢带路,主仆两人轻车熟路往永寿宫外走,刚绕过影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跃入明锦的视线之内。
明锦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迎上前去,笑意盈盈问道:“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第50章 国稳民安,在权与钱……
江既白给她个明知故问的眼神,“你来受安慰,我当然是来挨训啊。”
以为离了南书房,砚西堂听训的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没想到成了亲娶了媳妇,又把这日子给过回来了!看来挨训就是他的命。
明锦看他一副听训如同家常便饭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我今天也听训了,最后还是被撵走的!”
江既白脚步一顿,收敛起脸上的散漫,压低声音询问:“太后为何训你?可是为了将人送去平康坊的事?你没按我教你的说吗,将所有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落后两人一段距离的卿云见状也停下脚步,垂头悄悄撩眼皮偷瞄,被高出一头多的世子爷心急火燎地念叨,自家夫人还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当真是奇景!
江既白眼角余光扫到远处因避讳而停住脚步的零星宫婢内侍,暗暗懊恼一时大意,不该在这里说话。
明锦却丝毫不在意,扯了扯他衣袖,两人继续往宫门口方向走。
“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件事。”有过幽长的宫道,眼前的大殿广场豁然开朗,再适合说话不过,“太后真正训的也不是我。她老人家真正迁怒的是昌王妃,嗯确切地说,是他们夫妇。”
“因为盐茶票据新规的事?”江既白问道。满朝皆知太后反对新规,凭太后和丁老夫人的交情,覃崔两家不受太子一派招揽实属合情合理,且靠山稳固。
正因如此,昌王才会将主意打到明锦头上,无论是在丁老夫人跟前,还是在太后跟前,她都说得上话,并且跟覃崔两家走得都比较近,她若肯帮忙,促成此事的几率远远大于其他人。
不得不说,江仲珽在用人的眼光上确实出众,有今上的风范,当然,用人多疑、撒不开手放权方面更有乃父之风。
“嗯,太子的手这次伸得过于直白,触了太后的逆鳞。”明锦叹了口气,“京中一百三十六家银铺,几乎承办了朝廷七成以上的银钱兑换事务,若再大肆吸纳地方钱财,长此以往,财富尽聚豪商之手,恐会造成钱荒。”
明锦这么说,并非危言耸听。上一世,这项盐茶票据的新规便是江仲珽被册立为新太子后提出、并力主推行的,此后仅短短十余年,至她主政时便已初现钱荒端倪,重拳之下打击了四年,才将端倪消除。
“国稳民安,在权与钱。”江既白听她这么说,由衷发出感慨。听天鸣寺的老狐狸啰啰嗦嗦这么些年,在明锦这儿,江既白才终于有种老狐狸没有把他往坑里带的确定感。
明锦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能有如此精辟的认知。放眼朝堂,迄今为止也没有几位能参悟后者的奥秘。
江既白被她盯得有些遭不住,咧嘴露出两排利齿:“干嘛这么看着我?现在才发现我长得好又有见识?”
明锦极力克制才没在庄严肃穆的大殿广场上翻白眼,“是,世子爷英明神武,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阴阳怪气!
江既白偏头看了眼她莹润细嫩的脸颊,手骨节隐隐发痒,想捏。
不过,想到在这里捏人脸的后果,终还是忍住了。他敢打赌,自己只要轻轻捏一下明锦的脸蛋,不消两刻钟,他动手打媳妇的谣言就能传遍整个皇宫。到时候就不只是砚西堂听训了,岳家几个爷们恐怕就要跟他在校场上演车轮战了!
尽管如此,他们夫妇俩还没走出宫门口,镇北王世子怒斥世子妃的消息就在宫中暗戳戳传播开了。
江仲珽先一步从景安宫出来,路过花园时看到宫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隐约听到好像提及了镇北王世子妃,当即蹙眉停下脚步,让随侍雪盈喊来个宫婢。待问清原委,江仲珽不轻不重地规训了两句遣散她们,待一转身,脸色就阴沉下来,“让你打听的事有消息了吗?”
雪盈躬身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禀道:“芙蓉阁外松内紧,尤其是对未挂牌的姑娘约束甚严,奴婢目前能打探到的是,世子确实送了名姑娘入阁,安置在内院别居。”
“派人继续盯着,不要疏漏每一个跟她接触的人。”江仲珽沉声强调。
雪盈躬了躬身,领命。
“还有,记住了,你的主子只有本王一人,不该说的,我不希望从你嘴里露出去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