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白颔首,待青葙被人带进来后,听到她的请求,大致将春禾的死因告诉了她。
“我知你跟春禾感情好,不让你知道她是怎么走的,你这一辈子恐怕都过不了这一关。”明锦看着跪在桌前抖着双肩隐忍着低泣的青葙,“你甘冒风险来向世子求证春禾之死,我想你是站在了一个抉择的路口。你我虽无主仆之缘,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从我们将军府走出去的丫头,你若觉得身处绝境,可以向我伸一次手。”
上一世青葙并未随着丁明媚入宫,听说到了年纪就被薛氏配给庄子上的小管事了。
青葙咬紧一口银牙,却不曾多犹豫,重重给明锦和江既白磕了一个头,“姑娘姑爷大恩,青葙无以为报,这辈子奴婢福薄缘浅,愿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尽管世子爷说得隐晦,但青葙已经能想象得到春禾姐姐死前受到了怎样的折磨与侮辱。她是个福薄之人,这辈子只够回报姐姐一人。
青葙走了,明锦坐在堂上久久不语。她有种预感,这应该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江既白没有打扰她,让她慢慢消化这份情绪。
清清静静喝完一盏茶,明锦恢复如常,放江既白去车里稍等,她则带着卿云去前面铺子里挑丝线。
“东家,您看看,这都是近日新上架的颜色,我瞧着您打络子应该会喜欢,特意留下不少,正想着这两日给您送到府上去呢。”柳姨拿出盛放丝线样品的大托盘,明锦的目光顿时被上面的一组丝线吸引住。
从水色至玉石蓝,足足十几种过渡色,明锦第一眼想到的不是打络子,而是缂一幅烟波浩渺图。
很快,她又发现了这组颜色里隐藏的另一种玄机。
“这套颜色的丝线,是锦云坊送过来的吧?”
柳姨笑着点头,“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是锦云坊送过来的,说是坊里新来了位大师傅,这些新色都是出自那位大师傅之手。”
果然是谢知晚。
那这些应该就是她试染天水碧的“失败品”了。
明锦毫不客气地把这些“失败品”尽数打包带走,还让柳姨给锦云坊送个口信,囤一批这套颜色的丝线,她另有用途。
马车停靠在店铺一旁的巷子口,春诚不敢怠慢,盯着铺子大门口,见到卿云的人影一出现,马上就挥起马鞭驱车上前,又是帮着拿丝线又是帮着扶脚凳,江既白冷眼旁观,待马车再次行驶起来后凑到明锦跟前耳语:“你发现没,春诚这小子很不对劲......”
明锦白了他一眼,“哪里不对劲了?”
“你没发现吗,他在卿云跟前特别殷勤!”江既白撇了撇嘴,“无事献殷勤——”
不待说完明锦就捂住他的嘴,“你可闭嘴吧,就你机灵!”
江既白大掌覆上明锦的手,轻轻往下一拉,露出嘴巴,悄声试探:“不然咱们撮合撮合?”
虽然日常嘴上嫌弃千百遍,但在江既白看来,他家春诚跟外面的小子们比起来,可是靠谱多了。
“你别瞎掺和,再等等看,”
明锦其实早看出来了,春诚对卿云有点意思,但卿云的态度,她一时还摸不准。上一世因为自己,耽误了卿云一辈子,这一世,她最希望的,就是卿云能过得完满。而圆满的第一步,就是让她选个真正心仪之人。
江既白看懂她的意思,暗暗决定回去了得叮嘱春诚那小子一声,继续在卿云跟前好好表现。
正想着,马车忽的一个急刹车,明锦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直直扑了出去,好在江既白眼疾手快将人捞住,这才有惊无险。
“怎么回事?”江既白粗声问道。
春诚停稳马车,扫了眼车辕另一侧仍心有余悸的卿云,急忙回道:“主子恕罪,刚刚一女子被人从府衙里扔了出来,正好冲撞了咱们的马。”
扔人出来的衙役也发现自己闯了祸,赶忙一路小跑着过来请罪。其中一人见马车上悬挂着镇北王世子府的府牌,心中懊恼不已,见那女子形容狼狈地跪在一旁,愤愤地抬腿又踹了一脚。
车门打开时,这一幕正好落进明锦眼里。
两个衙役陪着笑脸连连告罪,江既白看着厌烦,挥挥手将人赶走。被踹倒在地的女人听到那两名衙役对面前贵人的称呼,顿时又生出了力气,挣扎着起身跪好,毕恭毕敬磕头。
江既白飞快和明锦交换了个眼神,不待这女子开口,抢先一步对春诚道:“将人先带回去再说。”
卿云闻言主动上前将女人搀扶起来,明锦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直接将人带进马车里。
车门一关,春诚就挥动手里的马鞭,马车稳稳驶了出去。
“你且什么都不必说,先随我们回府。”
明锦和缓的声音在此时极大地安抚了女人,她胡乱点头应着,仓皇的心终于能得到片刻喘息。
心里久久没法平静的,却换成了明锦。
第47章 做人不能太贪心
这女子名唤姚彩莲,秦江府潼湖县人士,家中有父母双亲一兄一弟。
明锦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晰详细,是因为上一世太子正是丧命于此女之手。而暗中将她送到太子身边的,就是江仲珽。
公田所背靠太子,在秦江府以查验民田地契为名大肆侵占土地,强迫被夺占田地的百姓租佃公田,强征公田钱。
整个潼湖县的土地都被扩作公田,包括县内大小湖泊河流。公田钱内含名目繁多,盘剥甚重,大多数百姓辛苦耕作一年,所得都不够缴纳公田钱,公田所强制催收,单在潼湖县就杖毙良民近千人。
姚彩莲的父亲和兄弟皆在被杖毙的良民之列,她的母亲在不久后因悲痛过度病重而亡。姚家一夕间家破人亡,只剩下她孤身一个。
上一世明锦为了给昌王府立名,时常去城外安置难民的棚区施粥,在那里救了杖刑后奄奄一息的姚彩莲,这才有了后来种种。
没想到这一世,她与姚彩莲又有如此缘分,且相遇得甚至更早。
秦江府是江阳著名的茶粮产地,江既白旗下商队主要在岭南采买,但这两年随着阙州一带对粮草需求的增大,商队也开始涉足江阳地区,是以对公田所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
然而,姚彩莲口中描述的秦江府实情却远超江既白想象。本见明锦心软,他才会出手相助,没想到竟救回来这样一个“震惊”。
明锦让田妈妈将人带下去好生安置,而后屏退左右,跟江既白两个人出了内堂,沿着碎石小路往水榭这边慢慢走着。
天色已黑,明锦另一只手提着灯,照亮他们两人脚下的路。
江既白牵着明锦的手沉默地走着,直到心口一捧滚烫沸腾的郁气终于平息,才重重吐了口气,直面现实:“阿锦,姚彩莲的事,我们恐怕有心无力。”
明锦牵着他走进水榭,凭栏远眺,府内的灯幢和廊下悬挂的灯笼点亮了大半,四下仍笼罩在朦胧夜幕之中。
“皇上对太子……倾注了颇多心血,绝不会轻易舍弃。公田所背后站着太子,只要太子不倒,杀了一批公田所的主事官,就还有另外一批人顶上,且盘剥手段会变得更加隐蔽凶残。太子才是这条贪婪之蛇的七寸,若不能一击击中,打草惊蛇,只会被反咬一口。”
平康坊北曲命案中皇上对太子的包庇历历在目,江既白可以肯定,即便在此时向皇上揭发公田所在秦江府的恶行,太子必定也能全身而退。
或许真如滇南王所说,太子的地位牢不可摧。
“怎么,灰心丧气了?”明锦提起灯凑近他的脸,语调轻快如常,甚至带着些微调侃。
江既白下意识抬手挡了挡骤然靠近的光亮,顺便遮挡自己在夜色掩护下眼底肆意释放的阴翳。
“没有。”
承认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明锦眼底噙上浅浅笑意,将灯笼缓缓移开,随着她的动作,像是破开了一条光路,即便转瞬又被朦胧暗影吞没。
“天总会亮的,但在天亮前,再微弱的萤火,它发出的光对置身黑暗中的人来说都有至为重要的意义。就像对岸抄手游廊里悬挂的那些灯笼,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被铺天盖地的夜色吞没,实际上,却照亮了每一个从那条游廊里走过的人。”灯笼映照下,明锦澄澈的双眸显得愈发明亮透彻,尤其是其中那份平和宁静,让江既白心惊又心醉。
灯的使命,并不是驱散黑暗,而是给予指引。
江既白蓦地想起天鸣寺那只老狐狸的话。
“再说了,这世上有光就有暗,即便是青天白日,也有那日光被挡住的阴暗角落。”明锦拍了拍江既白的肩,感慨:“世子爷,做人不能太贪心!”
江既白心里升腾到一半的感动顿时被明锦最后这句话卡住,眯起眼睛缓缓弯腰凑近,“我没理解错的话,夫人这是在讽刺为夫?”
话音未落,明锦就觉得耳朵一阵吃痛,还没来得及去捂,就落入了宽大又温暖的怀抱。
咬一口耳朵,给一个抱抱?
这男人的手段是越来越高了。
明锦提稳手里的灯笼,静静享受这个温暖入心的拥抱。
“君淮,你适才有些丧气,是不是觉得皇上对太子过于包庇,只要皇上在位一日,太子的地位便不可撼动?”良久,明锦轻声开口打破水榭里的静默。
江既白拥紧身前之人,下巴抵在人头顶习惯性蹭了蹭,才从鼻腔含糊不清地嗯了声,“皇上曾当众夸赞太子最肖他。”
或许正是从太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皇上才会对太子格外偏爱。
“再像,也不是。”明锦在江既白看不到的地方牵了牵嘴角,眼底漫上一片寒意,“况且,究竟是真的相像,还是臆想,仍未可知。”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皇上把太子当做自己生命的延伸,明锦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以为,恰恰相反,皇上只是把储君的废立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太子是皇上一手册立,他是否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他又是否能坐的稳储君之位,在皇上看来,是对他眼光和能力的验证,亦是君臣之间对朝堂话语权的角逐。
“我敢打赌,如果太子的形象崩塌,亦或是太子触犯了皇上的大忌,皇上的厌弃会比任何人都彻底。世子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这便是今上,敏感多疑,又自私凉薄,若说肖似,昌王江仲珽才是骨子里最像他的人。
“哦。”江既白特别淡定地应了句,
明锦一头问号,这是什么反应?
“所以世子是赌,还是不赌?”
“不赌。”江既白想也不想就开口道:“常言道赌场得意情场失利,本世子情场正是得意之时,定然逢赌必输,不赌!”
明锦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被堵得无话可说,心里却还觉得有点甜。
不得了,明锦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找了高人在背后偷偷指点……
“依你之见,姚彩莲咱们该如何处置?”终于从明锦手里扳回一局,江既白再提及姚彩莲,之前的纠结颓唐一扫而空。
第48章 有其师必有其徒
明锦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打算,“如实告诉她现下的局面,让她自己选择,是等,还是自己去报仇。”
江既白沉吟片刻,颔首:“她若选择自己去报仇,后续我来安排。”
他江既白娶回来的女人,合该双手干干净净地焚香作画,高坐明堂不染风雪。
选择性忽略男人在自己胸腹前渐渐合拢的双手,明锦全身放松倚在她胸前,“好。”
江既白觉得,他们的孩子会被教导得很好,因为明锦忽悠人的本事在他看来比南书房的师傅们还要高明,就算跟天鸣寺的那只老狐狸相比也不逊色。
只消想想,江既白就隐隐生出期待。
“差不多就行了。”明锦忍不可忍,掐了他不安分的手背一把。
翌日一早,明锦还未起身,江既白就让人将姚彩莲带到了翠友轩戏阁。
“……目前的情势就是如此,本世子可以向你保证,西城所现任的几个主事官伏法落马不会让你等多久。”
姚彩莲倏地攥紧袖口,内心挣扎良久,才艰难开口说道:“现任的伏了法,继任的主事官们仍是那位的人,是吗?”
“是。”江既白毫不粉饰太平,“那位不倒,西城所就换不了天。”
姚彩莲僵坐在原地,整个人如同失魂一般,久久回不过神。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你跟随商队去岭南安顿下来,嫁个有担当的男人,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好好过下半辈子?
听到这话,姚彩莲满心苦涩地回过神,随之目光陡然平静下来,心里已然做出了决定。
“民女此生已毁,惟愿凭此残躯能为家人、为父老乡亲讨一个公道,虽以卵击石粉身碎骨亦不悔,恳请世子爷成全!”姚彩莲跪地伏身,单薄的脊背却绷得笔直。
江既白不置可否,而是问道:“听你言辞,可是读过书?”
姚彩莲如实答道:“家父是景元八年的秀才,民女不如兄弟聪慧,只跟着家父学了几个字。”
竟还是出身耕读之家。
“太后素爱听戏,尤其是庆和园延喜班当家花旦吴老板的戏,迄今为止,是唯一一位有资格入宫献演的。我瞧你资质还算不错,稍后就让人送你去吴老板名下做个记名弟子吧。”
姚彩莲心领神会,再度伏身深深叩首,“深谢恩公成全。”
江既白抬了抬手,“不用谢我。出去后你可去打听打听平康坊北曲命案,如若心意有变,随时可以送你去岭南。”
自破家后一路状告至京,姚彩莲如同从炼狱囫囵着滚过一遭,见够了这世间的魑魅魍魉,没想到还有得遇贵人的一天。这世间,或许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暗无天日。
送走姚彩莲,江既白坐在原地迟迟起不来身。活到这么大,他江既白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碰上姚彩莲这样的,如草芥般备受蹂躏,蒙受一点点援手便感恩戴德不惜倾命相报,这样的报恩,是江既白难以承受之重。
对于自己年少离家受质于京这件事,父亲嘴上虽从未明说,但江既白再清楚不过,他一直深深自责,觉得对不起自己。可如今想来,当真是应了那句:“福祸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