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听到闻氏说杜浮亭要沐浴,下意识问的也是她的身体能不能行, 听得没问题, 她才着手烧热水,只是烧水沐浴洗头不用很长的时间, 又替杜浮亭将香胰皂角都准备妥当,杜浮亭已经拿着衣物进了浴间, 不是她最喜爱的青色或者是淡绯色,而是拿了件之前压箱底的乳白色棉质长裙。
“我来帮夫人吧。”红珠说着就要伸手接衣物,让杜浮亭避让了,轻柔冷淡的嗓音裹挟着浴桶里氤氲热气, 道:“出去吧,我不用人伺候。”自她醒后待人就常是这么冷淡,红珠似乎渐渐习惯了这种冷淡,就是看着她自己进浴间,还是不放心的叮嘱:“夫人要是有事立马唤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红珠果真蹲守浴间外,没见杜浮亭出来,又没有听到流水声,她就会开口问一声杜浮亭还在不在。红珠这段时间已经看不透杜浮亭心中所想,难免草木皆兵,就是杜浮亭独自沐浴,她都寸步不离,怕她想不开溺死自己。
但是红珠没明白,如果一个人真存了想死的心思,哪怕她严防死守,都不可能把人看牢的。
沐浴一场,洗去粘在身上的污秽,连带心里都似乎干净了,杜浮亭套上乳白色襦裙,手上握着毛巾包裹着满头湿漉漉的秀发,单手将浴间的门从里头打开。
红珠听到开门声,顿时长长的舒了口气。见杜浮亭自己拧着头发,连忙让她躺靠椅上,小心翼翼的替其绞干头发。哪怕炎热夏日,顶着头湿淋淋的头发,也是容易得病的。
替杜浮亭绞干头发这点时间,红珠犹豫在三,挣扎着开了口:“卫统领将那人带到偏房去了,不知为何喝了不少酒,嚷嚷着要过来,卫统领没得办法才……夫人您看……”
杜浮亭脸上划过讥讽,哪有那么多没得办法,哪有那么多醉得不省人事,她记得萧律酒量好得很,从前和人拼酒,总归他不是输的那人,真要是醉大多也是因为他借此逃酒。
“不是都已经进来了,我的决定有用吗?”杜浮亭嗓音不咸不淡,但实则心里是不大高兴的,红珠也能看得出,不敢再说别的话惹怒杜浮亭,只好默默的替她用帕子将头发拧干,最后一点发尾还是湿漉的,不过也没有别的法子,这种天气不可能把炉子搬到旁边,只能任由其自然干。
红珠做完一切,抬头见杜浮亭闭着眼睛,呼吸轻缓、绵延不绝,好似已经睡着了般,她怕杜浮亭顶着未全干的头睡,以后得偏头痛,连忙道:“夫人等头发干透了再歇息也不迟,这样的天气只消片刻。”
杜浮亭根本就没有入睡,只是不大想睁眼罢了,听到这话不由得出声:“出去吧,别打扰我。”语音里有些不耐烦。
红珠深知她在为帝王的事烦恼,就是那人踏足这里,都让她感到不适,故而不敢再火上浇油,劝了劝就出去了,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怕弄出声响,打搅到杜浮亭。
实际上红珠前脚刚走,杜浮亭后脚就坐起身,眼底有些东西沉了下去,原是清澈透明的眸色如今深如江水。
红珠怕她想不开自残,屋里所有能伤害到她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就连插花瓷瓶都没有摆,可杜浮亭与红珠相处多年,哪里不晓得她藏东西的地方,稍微找找就能把东西翻出来。
她手里握着找到的剪子,听着外面没有走动的动静,开了门往偏房走去,脚上穿着软底布鞋几乎没有声音,就连呼吸都让她放轻放缓,直到她走到架子床头,都没有人发现。
崇德帝睁开双眸,眼里划过痛意,颤抖着嗓音出声:“阿浮想要杀我?”他为了让她有活下去的动力,宁可她对他心存怨恨,可真走到这步,崇德帝才知道心多痛,就是连呼吸都带着凌迟的感觉,身上的肉一刀刀剐下。
杜浮亭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她才哑着嗓音出声:“你不该再来寻我,命我已经赔你了,你我互不相欠,再招惹我,就是你的错。”那孩子就这么没了,几乎也把杜浮亭对未来向往带走。
听着她势必要划清界限的话,崇德帝心止不住的往下沉,原先还有孩子可以成为两人间的羁绊,如今连孩子都没了,只想想到往后的日子没有他,崇德帝心里便是一片荒芜,温热宽厚的大掌握住她攥紧剪子的手。
这应该是自出事之后,两人靠得最近的一回,没有往日的温情与热爱,只有让人无法自控的厌弃与嫌恶,杜浮亭下意识挣扎,毫无遮掩表露她的厌恶,崇德帝没给她时间说出伤透人心的话,竟然直直地将剪刀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捅了下去。
一切猝不及防的发生,让杜浮亭瞪大了眼睛,她意识到帝王举动的瞬间就试图收手,可是崇德帝力道极大,剪刀尖刃不带任何后悔的余地,划破墨色锦袍,刺穿皮肉,直入心脏,带着热气的血喷洒四溅落到杜浮亭衣服、脸颊、额头、眉睫,甚至是她唇上,如纸白皙的脸上沾了最鲜艳的红色,有种诡异而迷人的危险。
崇德帝用干净的指腹擦拭杜浮亭沾染上的血迹,精致如天神所造的精致眉眼此刻深邃炙热,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赔我命,当年救你,我是甘之如饴,亦是我一厢情愿,我从不后悔自己救了你,哪怕如果有来生,我也无法保证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可是杜浮亭眉宇是冷的,眼睛也是冷的,并没有因为崇德帝这番话感动,她心里认定或许她这辈子就不该出生,不该存容于世间。
崇德帝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杜浮亭没说找人救他,帝王有余力死死攥住杜浮亭的手,也不喊人进来止血,两人好似在和彼此较劲,崇德帝卑鄙的用这种办法逼杜浮亭替他喊大夫,印证杜浮亭事到如今还在乎他,而杜浮亭看透了他的把戏,宁可亲眼看他伤口流血不止,都不愿意开尊口。她想她本就已经一无所有,最坏的结果不过殉葬,好像没有不能接受的。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人卫年,他可不觉得吵吵嚷嚷,非得到银枝巷见和淑皇后的皇帝能听话待在偏房,他担心崇德帝想不开非得接近杜浮亭,不仅让人打出门颜面扫地,还连累他招人厌烦,所以想悄悄进偏房守着醉酒的崇德帝。
谁知刚推开门,他就见杜浮亭曲坐在架子床下的鞋踏上,两人听到声音齐齐转头,无比默契,卫年当即愣了愣,似乎帝王和和淑皇后间气氛挺平静的,没有预料中的水深火热,忙开口:“二位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我这就出去……”因着杜浮亭身子阻挡,卫年又是在门口的位置,所以他没一眼看到崇德帝伤口,以及杜浮亭胸口那犹如雪梅盛开的血迹。
但凭借着多年的直觉,他的眼睛暗里打量了屋里,话还未说完,他就瞄到地上滚落的剪刀,上面还带着没有干的血迹。
亲眼所见,就没办法坐视不理,卫年快步往屋里走,心里还想着皇上应该不至于动手伤害和淑皇后娘娘吧?
走到近处瞧了才知道,不是和淑皇后受伤,而是帝王胸口让人捅了,和淑皇后满手鲜血,脸上、身上衣物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帝王已经有几丝失血过多的虚弱了。
“属、属下这请崔老太医过来。”卫年明显说话都不利索了,也不敢说捉拿行刺帝王的真凶,就是感觉女人狠起来挺可怕的,能这么看着人失血,帝王也是能活得出去,那伤口就在心脏的位置,也不怕这招苦肉计玩脱了,真的把命搭上。
崔老太医这段时间住在银枝巷,这边离街道不远,但又不是很吵,夏季天气炎热燥热,这里冰块一放,也不会让人感觉不适,住在这边比在宫里值守,或者是在家都要舒坦,所以崔老太医特地让人把隔壁院子买下,想以后就在这边养老得了。
乍一听到卫年说帝王受伤了,他没怎么在意,就小半个时辰前,他身边药童给他打小报告,亲眼看见卫年送喝醉帝王到那边去了,受伤应该也是磕到碰到,他慢慢悠悠让药童拿药箱,或许还能给帝王跟和淑皇后之间制造些机会。
卫年只好边催促药童快些,边拉着崔老太医往出走,“崔太医啊,麻烦您快点行不行,照着你这种速度,主子的血就要流没了。”
“见血了?”崔老太医诧异的看向卫年,因为他的催促不得不加快脚步,不过和这些时日他在和淑皇后身边照顾,看到和淑皇后情况相比,“男人流血没多大关系的。”他和皇家绑定的关系太深,知道帝王不少秘密,看着帝王那么在意和淑皇后,看惯太多事情的崔老太医清楚,帝王信任他远不及和淑皇后信任他有用,他自然是坚决的站在和淑皇后那边,凡事以和淑皇后为前提。
卫年视线扫向淡然的崔老太医,恨不能摇着他肩膀,让他清醒清醒,他是专门负责皇帝龙体的御医,帝王就算割破手指都是龙体有损,现在那剪子就差没将人带走了。
“赶紧吧。”卫年怕他出来片刻,屋里又发生变故。
第8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实际上谁也没想到……
杜泽离开醉柳阁雅间后, 第一回 没有立马回到小院,而是站在小院院口的位置出神,这里偏远, 少有人踏足,也是醉柳阁难得的安静之地。
可周遭再怎么安静,心头不平静, 脑子自然纷扰杂乱,连理出条思绪都难。
从前才思敏捷、落笔成文的公子像是陷入死局, 仿佛如今只有求崇德帝这一条路摆在面前, 除了借助帝王之手, 调查清楚杜家背后事情, 好像没有别的办法。
杜泽站在外面良久, 直到感觉自己站到脚麻,才踏入这禁锢了他母亲, 同时也禁锢着他,让他无法逃离的小院。
往小院后面走去, 绕过明间与偏房,才是王氏住的地方, 杜泽为了方便照顾王氏, 就住在王氏隔壁,偶尔会到前面书房办事, 不过他能到前院走动走动,也就这一个月内的事, 实际上他根本不能离开后院太久,要不然她发病了无人能制止。
杜泽看着丫鬟刚从屋内出来,托盘上是空着的药碗,她的袖口裙角都沾了浓稠的药汤, “我娘这是又不肯喝药了?”
原先他母亲病情严重到不肯任何人接近,谁靠近就疯狂的打骂撕咬,见着谁都觉得是仇人,还是到了京城后病情有所好转,也还是片刻离不得他。是最近这个把月以来,他开始尝试让旁人伺候母亲,所以才有空腾出手做别的事。
丫鬟说这话手不自觉捏紧了托盘,细牙咬着下唇,鼓足勇气才把话说完:“我等接近不了夫人,此事恐怕只能让公子亲自动手,夫人只亲近公子。”
院子里少说也有三五名侍婢,但是谁都不愿意伺候夫人,好几日又是疯疯癫癫的。哪怕她们是下人,也受不了主子这么来回折腾,更何况夫人发起病来,见着东西就砸,一不留神砸到身上还算幸运,若是直接砸脸上,恐怕会毁容。
杜泽清楚王氏犯病起来有多厉害,没有过多为难她,只是道:“你重新熬药送来,我去瞧瞧母亲。”
丫鬟低眉顺眼的应诺,见杜泽抬手推门,她张了张嘴还是说道:“公子千万小心些。”她不是不愿照顾夫人,奴婢伺候主子是分内之事,只是夫人以后不是一般的难伺候了。说句难听的话,躺床上不能动弹的病人,都比时不时发疯病的夫人要好伺候,也就公子孝心诚挚、事事亲为,可饶是如此还是在夫人手里受了不少伤。
杜泽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让人下去熬药,母亲动辄打骂犯病,这两年多以来他已经习惯了。
推开门迎面就有靠枕砸来,饶是杜泽有意躲闪,还是砸到了他肩头上。丢靠枕的人用了狠力,哪怕杜泽是大男人,肩头依旧传来麻麻的痛感。
拿着东西砸人的女人蜷缩在床头,紧紧的抱着双膝,恶狠狠盯着门口的位置,似乎那地方有洪水猛兽。
杜泽捡起地上靠枕,拍了拍不存在的灰迹。先前屋内照常摆设桌椅,博物架、置物架、插花瓶,还摆了几盆盆栽,以及好几副画,但是都让王氏破坏了,甚至有回她直接踩在破碎的花瓶瓷瓶上,杜泽便让人将东西都撤了。如今房间里能让王氏丢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连尖锐桌角都拿细棉布仔细的包裹,就怕她犯病磕到碰到。
“你别过来!走开!”王氏惊恐地看着走近的杜泽,拼命挥舞着手抗拒,床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她踢到床下,嘴里发出尖叫声:“滚出去!”
“娘,你看清楚我是谁。”杜泽见王氏又忽然受刺激,只能快步走上前,捉住王氏扑腾的手,免得让她伤到自己。
结果杜泽只是一时不察,就让她挠了好几下,手背上瞬间浮现红印子,隐约有些出血的迹象,还有些刺痛感:“娘,你清醒点,我是阿泽,杜泽。”如果母亲能让他放心些,他也不至于到了京城,一直被困在醉柳阁不得出去,可是这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办法逃避。
王氏眼底有些迷茫的看向杜泽,“阿泽?”她生得并不差,有股典型的江南温婉柔情,只是这几年的病痛折磨得她日渐憔悴,谁又能想到前半生富足贵养,能与巡抚夫人、世子妃交谈的杜夫人,如今成了只能关在屋里,不得踏出房门半步的疯女人。
“是,我是阿泽。”杜泽耐心地回着王氏,谁都能嫌弃她,唯独他不可以。哪怕事到如今,杜泽记忆里他母亲还是那细雨轻雾、婉转内敛,精致到发梢都需精细保养的杜家夫人。
“阿泽……”王氏好像想起了些,面上有了丝温柔,语调放轻缓不少。
杜泽见到王氏安静下来,变戏法般手中多出把木梳,替王氏打理着满头杂乱青丝,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梳理打结的发丝弄疼王氏。
才刚梳到一半,王氏瞥见杜泽明显泛红印子的手背,慌忙握住他的手,紧张地看着杜泽:“阿泽你是怎么弄的,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赶紧拿药抹上。”
王氏的情绪极不稳定,杜泽哪里敢随便离开,就怕他等下去而复返,又刺激得她犯病。
他露出无奈的神色,收回手扯了扯绣青竹叶的衣袖,勉强笑着道:“没事,大男人受点伤不碍事。”
王氏瞧了眼杜泽,“你又听你爹瞎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受损就受损。”面上有些不虞,可确是真切地关心他,就是如此才让杜泽总放不下,心里期盼着王氏能有病情大好的那日。
明知道王氏只是短暂的关心,即便这伤是她造成的,杜泽还是满口应下,只是他唇角的笑意还未扬起,眼前王氏又猛地变了副脸,猛地推开杜泽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斜睨着望向杜泽:“你怎么不去找你妹妹。”
想起崇德帝说过会把月满送回,帮助他母亲恢复病情,杜泽面色缓和了瞬,沉着嗓音道:“月满我已经找到了。”言语间杜泽绝口不提阿浮,因为王氏听到阿浮名字便会犯病,在她面前提不得,事实上每回王氏嘱咐他找妹妹,找的也只有月满。
“真的吗?月满要回来了?”王氏变脸速度极快,从恼怒不满到欣喜若狂,不过眨眼的事,她惊喜的看着杜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