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帝抬头看向苏全福,忽而问道:“你觉得武安侯为人如何?”
苏全福刚想到武安侯和嘉羡大长公主两人,就听帝王发问,心里来回斟酌了好几回才回答:“武安侯与嘉羡大长公主感情深厚,到底是经历过生死,这么些年夫妻了。”这么说也没有错,要不然也不是谁都能忍受到对方冷嘲热讽,当着别人的面被下面子,听到武安侯当年斩杀敌寇的功绩,再与今日所联系,还是有些让人唏嘘的。
只是这话音未落,崇德帝就不由得轻笑,苏全福抬眸望去,就见帝王的笑意收敛,面上窥不见真实颜色。
崇德帝将新上任的锦衣卫统领卫年召至跟前,“杜泽那边有消息了?”
杜浮亭不想看见他心烦,所以将近半月时间,崇德帝都没再见过杜浮亭,可也是时刻让人盯着那边,片刻不敢松懈。不知闻氏怎么劝解的她,但知道她开始好好吃饭睡觉,想着回江南寻找杜泽下落,崇德帝怎么能让她操心这些事,便开始让人着手调查。
卫年比不得谢玉跟着崇德帝出生入死的情谊,少了份感情,就多了份谨慎与敬崇,这是帝王交给他的头份任务,必然是要办得妥帖,让帝王看到他能力:“杜公子其实一直京城,只不过他与杜夫人是居在醉柳阁。”大概没几人能想到,杜泽那般风光霁月的男子,会屈尊藏身在招待达官贵人的烟柳之地,而且谁又知道,那醉柳阁还是杜家掌控?
崇德帝听到杜泽原就在京城,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觉得可悲,如果他不曾失忆,如果他早知阿浮偷偷联系杜家,或许事情都不至于此。
这段时日他折腾得分\身乏术,无奈揉了揉自己眉心,还是强打精神,道:“那你随朕去见见故人。”
去那种地方自是无法大白天过去,得等到月上枝头,那片均挂上红艳艳的灯笼开始接客时。
崇德帝洁身自好,离宫不是探访老臣府邸,就是杜浮亭所在的银枝巷,像是烟柳之地他从不到访,也不感兴趣。
刚走到门口他就轻轻皱眉。
醉柳阁对面也是家青楼,名为风月无边楼,两边娇娇柔柔的姑娘们像较劲,互相兜揽客人,欢笑着将主客引入内。
风月无边楼的姑娘见到卫年,眼前登然一亮,只见他生得俊秀非常,着水青色的缎袍,腰带上坠着块色泽血透的福字玉佩,皆为不俗,再看他身旁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玉质指戒,面容冷肃的男子,更是心痒难耐,这两人的容貌是一个比一个俊俏,尤其是眉宇冷淡的男子,此等容颜难得一见。
有心动的姑娘刚要上前拉客,就见到崇德帝与卫年一前一后步入醉柳阁,连半分眼神都不给她们,皆暗暗咬碎一口银牙,“又叫醉柳阁那群小贱蹄子占了便宜,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结果哪个大主顾她们放过了。”
卫年先前为了调查,到这里消遣过几回,与这里的人相识,直接带着崇德帝入雅间。
崇德帝落座后,扫了眼斟酒的侍者:“把你们主家请来。”
侍者躬着身子应诺,往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不忘将方面拢上,不到片刻钟就领着位身材袅娜,穿红戴绿的老鸨甩着绢帕入内。上下隐晦忖量着崇德帝,见对方身上所着衣物皆为上品,抬手举止气度不凡,知晓对方来头不小,脸上露出笑意地道:“哎呦,公子是不满意下面伺候的人,您想要哪样的姑娘,我这醉柳阁都有。”
崇德帝头都未抬,通透琉璃盏在他好看的指尖转动,可他并未入口,而是清冷的道:“把你们主家请来。”
老鸨脸上笑意凝滞了下,闲庭碎步般走到崇德帝面前,“醉柳阁寻滋闹事的三五天就有一回,我王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位公子贵气夺人、非池中之物,莫做有损身份的事。”
崇德帝这才抬眸看了眼王妈妈,王妈妈没留心,忽然撞见深不见底的凤眸,顿时感觉瘆得慌,着得轻薄的肩头泛起股凉意,随后她就听到眼前男人道:“让他出来吧,躲得够久了,杜泽。”
王妈妈心头一惊,诧异的望向眼前男人,眼底露出警惕之色:“公子到底是何人?”
萧衍淡淡吐出两字:“故人。”
王妈妈正了正神色,道:“公子稍等片刻。”人家已经将背后主家姓名都明晃晃报出,她若是不去请主家见人,怕是不会善了,王妈妈让人好生伺候,留心里面男人到底所图为何,自己转身下楼往后头告知主家。
醉柳阁能在京城立足,少不得背后有人支撑,这里头的利益纠葛错杂,可鲜少有人知晓醉柳阁是靠江南杜家起家,就是老鸨王妈妈也是听令杜家家主行事。那时扬州瘦马人人追捧,可也叫女人们皆走投无路,被家人随意卖掉,让人犹如宠物般豢养玩弄。杜家家主宽和仁善,伸手提拉了众人一把,可她们关在金笼子里成了金丝雀,没有别的安身立命的本事,只能以色侍人,这才有了醉柳阁。和别的秦楼楚馆不同,这里姑娘不管是想卖身风流,还是只想卖艺不卖身,没有人能强求她们的选择。
当杜家少爷拿着醉柳阁暗牌,带着杜夫人投靠醉柳阁,王妈妈想都没想当即将人收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杜家让人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杜泽与杜母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
今日那男人明显来者不善,若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她提醒公子暂且去别处避避也行,王妈妈暗自加快步伐。
第7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恨他
王妈妈走过假山流水, 越走越偏,行到曲径通幽处,在处幽静宅子前停下, 这里有名气受追捧的姑娘都有宅子,只不过这处实在是偏僻,少有人踏足, 就将此地给了杜泽住下,风花雪月之地倒独有种雅人深致的感觉了。
她推开院门, 就有小厮走了上前, 王妈妈忙不迭道:“快带我见公子。”说着就让小厮领她前去。
杜泽正在看手中账簿, 窗口的位置正好能瞧见入院的大道, 见王妈妈来了, 他把账簿按下不提。
王妈妈见到杜泽便屈膝行礼,听到清冷男声喊起, 她才起身,望向坐在窗杦边着袭荆褚色玄袍, 玉冠束发,清风朗月的男子。
“妈妈神情紧张, 是遇到何事?”平常有人吵闹不罢休, 王妈妈都不会弄到杜泽跟前,今儿突然找过来, 让杜泽倍感稀奇。
王妈妈毫不迟疑将事情和盘托出,杜泽皱了皱眉头, 心里升起股狐疑,还不曾有人知晓他藏身醉柳阁。更何况他故人多在江南,京城故人好友皆没有,除非要见他的故人是进京准备秋闱, 得知他在醉柳阁,想见面叙旧还差不多。可他一直行事谨慎,不该让人觉察踪迹才对。
王妈妈见杜泽神色,知晓他不愿见所谓的故人,可是那边必然是要见到的,要不然决计不肯轻易放下,“要不是妈妈我推脱了去?只是那两人看着不好相与,公子与夫人怕是得出醉柳阁避避。”醉柳阁都是杜家的,王妈妈顶多只能算明面上管着醉柳阁的人,她这话不是赶人走,只是她怕杜泽不愿见那所谓故人,那两人会借机翻查醉柳阁,暂且避上一时,也会让人找到的,还不如先行离开,等这边彻底安抚下去,再做打算。
“不必了,带路吧。”既然人家能找到这,那无论他躲到哪里去都无用,更何况他还要照顾他阿娘,依照他阿娘时好时坏的病情,根本不可能轻易挪地方。
王妈妈垂首领命,出院子前她恭敬的略落后杜泽半步,等出了院子,在人前她才恢复以往表情。
在进入雅间前,她瞥了眼杜泽,见他神色如常才缓缓推门,屋内的似乎知道是他们进屋,隔着八宝山水碧翠的屏风往门口望。
杜泽透过轻薄绢纱而制成的屏风,猛地看到熟悉的身影,可他微垂眼眸瞬间掩盖住惊诧,阔步走向坐在榻上的男人,唇畔扬着温和儒雅的笑意:“我当王妈妈说的故人是谁,倒是怠慢二位了,也应让牡丹、清芙她们伺候。”杜泽知道自己不过白身,与他相比是天差地别,可杜泽并不愿给他行礼,他兀自坐在崇德帝对面,抬手给自己斟酒,朝王妈妈道:“这位等闲姑娘入不得这位爷的眼。”
王妈妈听到此言,就知杜泽与来者认识,心下松了口气,当即让人将杜泽口中的牡丹、清芙请到屋内,这两姑娘是醉柳阁众多姑娘中佼佼者,生得清姿绝色,如珠如玉。
崇德帝出声打断王妈妈喊人,抬手让卫年出去:“我有话要同你谈。”
杜泽笑了笑,眉目舒展:“让姑娘进来弹曲奏乐也能谈。”
崇德帝乜斜了眼杜泽,眼底不满意味明显,这是要动怒的征兆,杜泽玩弄手中酒杯,他不过是试探试探崇德帝,见他不愿沾女人,倒也知趣的让王妈妈一干人退下去。
杜泽饮下杯中酒,先开的口:“我没想到你能寻到此处,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相见。”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年少相识,真心实意想待,此后种种不说两厢闹翻,终归是面上不好看,所以他再难都没有求到他面前去,不想让自己低了萧律一头。
“我也不想这种情况见你。”
杜泽低头给自己倒满,听见这话不由嗤笑,温润星眸微抬:“既不想见我,何必今日找上门扰我清净,你和我大概没有好谈的。”
“你难道就半点不担心阿浮?”
听到崇德帝提及阿浮二字,杜泽眼低终于有波动,犹如平静湖面落了石子,荡开一层层涟漪,也因此他看着崇德帝闪过愤懑不平。
“她已经死了,我担心她作甚。”说出这话,杜泽放在桌下的手暗自加紧,清润的眼睛闪过一丝阴鸷。
他才到京城不过半年时间,这一路上躲躲藏藏几番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在醉柳阁安顿,过了两三个月安生日子,想打听宫里的事,却得到她葬身火海的消息。
没人知道他得知宫里杜贵妃身死,那种为力茫然的感觉,他甚至一连宿醉好几日,恨不得这辈子就那么过去,可清醒过后还是只能蜷缩在醉柳阁,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她还活着。”
杜泽猛地起身,他知道阿浮死了,全天下人都知道宫里最受宠的贵妃身死,此刻只觉得崇德帝在拿他当猴耍,一向温清的嗓音里添了几抹怒气,“人都已经安葬皇陵,世人都道她葬身火海,你现在说她还活着?简直可笑至极。”
“这种事上我为何骗你,若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寻你。”当时他确实没有想到杜浮亭会急切的联系杜泽以及杜母,偷偷写信回江南,要不然不至于让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
其实明明所有事情发生,不过几个月时间,他从梦魇缠身不堪其扰,到亲眼见到阿浮死亡痛不欲生,再到得知她还活着的大喜,又误解她腹中孩子不是他的,这些事一连串狠狠砸下,换做谁都需要时间调整,更何况哪怕崇德帝能想到杜家的事情,也一不定来得及,偏偏他如今把所有的过错的都往自己身上揽,或许这样才让他好受些,阿浮痛,他就折磨得自己跟着痛。
杜泽看崇德帝不像撒谎,心底狠狠的颤了颤,旋即恢复正常,面上看不出任何波动,眼皮都不抬地道:“即便她还活着又如何?自她丢下我与母亲,非得跟你入宫,我与她的兄妹之情就已经尽了。她闯出天大的事,也别想牵累我与母亲。”这话他说得违心,却不是很艰难,晓得人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如今阿浮与杜家联系越少越安稳,他只能这么做。
崇德帝心紧了紧,在替阿浮疼:“你就不想知道她近况?”为了杜浮亭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至少他需知道杜泽的态度,才好安排接下的事,若杜母还那么排斥怨恨阿浮,他不会肯她们见面的。
“当年是你执意带走阿浮,那你便理应护她周全。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必拐弯抹角。”杜家遭受种种不是意外,已经牵累了月满,不能再牵连阿浮,所以杜泽有意让杜浮亭脱离杜家,杜家实在树大招风,背后的人恨不得将杜家赶尽杀绝,或许不和杜家扯上关系能保她平安。
崇德帝扯了扯嘴角,终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杜泽,没有任何隐瞒:“那孩子没了,但是她现在还想一心想回江南寻你和你娘的下落。”崇德帝不否认自己没有护她周全,所以极力想要弥补,那这辈子去弥补。
如果刚才是杜泽尽力掩藏自己对杜浮亭的关心,不想因为杜家的事牵连她,如今却是坐不住了,“你带我去见她。”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阿浮,那是他手把手牵着长大的姑娘。
崇德帝站在窗前,眼眸落在下方尽情嬉闹顽笑的男女身上,听闻杜泽此言,岿然不动:“你拿什么去见她,告诉她原来你一直都在京城,明明彼此近在咫尺,可偏生没能跟她相认,让她误以为杜家人死绝了,动了胎气,连孩子都没有保住。你出现告诉她,你们都好好的,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她一个人在承担。”
“三年前她根除顽疾,得以保命,可她父亲却惨遭意外身亡,妹妹坠崖不知所踪,她母亲将所有过错归结于她身上,厌她弃她,她所爱之人忘记前尘,半点不记得她,就连她兄长都护着母亲,不想刺激母亲病情加重,都劝她跟着忘记她的人离开……”崇德帝越往下说越艰难,杜泽已经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可是崇德帝却不想停止话头,他似乎是有意刺伤杜泽,同时也是在刺伤他自己。
崇德帝记忆里的杜泽不仅容貌堪比宋玉潘安之流,更是满腹经纶,惊艳卓绝之辈,放眼整个江南都少有与他齐肩,旁人是棋盘上非黑即白的棋子,他能当那执棋之人,“杜泽,你当真不知她还活着?”
杜泽恍然间想起就在几日前,他身边的小厮出门归来,同他禀告好像看见了红珠,那小厮是杜家旧人,认识红珠与阿浮她们,可是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道了句:“大概是出宫才买吧,往后不必留心了。”是他让人不断留心宫里的事,所以阿浮身死,他才能第一时间知晓,可又是他在得知阿浮死后,刻意回避有关阿浮的所有事情,让他不知道阿浮原还活着!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杜泽跌坐回椅子上……
杜泽跌坐回椅子上, 清润儒雅的眼睛里露出数不尽的沧桑,二十余岁的年纪眼底神色老得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短短两三载时间的蹉跎击打, 再不见当初鲜衣怒马、挥斥方遒的少年模样,从富庶一方贵贾公子,到落魄潦倒藏匿青楼, 他也早就没了意气风发的资格。
崇德帝见到杜泽这般颓废不堪,像是见到当初亲眼看到阿浮身死, 把自己关到乾清宫, 谁都不见的自己。
“你还在记恨当时我带着阿浮, 还在记恨我没有出手帮杜家?”崇德帝狠狠地拽起杜泽, 看着他一副死气沉沉, 恨不得拳头落在他身上,轮起拳脚功夫, 三人当中杜泽最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