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帝见状,害怕加重她病情,不敢再打搅她,连忙道:“你别激动,我让红珠端碗小粥进来,你先垫垫。”
“我谁都不想见。”她就不信红珠不知道家里的事,这么久以来一直将她蒙在鼓里,从未想过告诉她实情。杜浮亭咬着唇无声落泪,剔透的泪珠没入枕头,她索性将自己全盘埋在锦被当中,身心皆如钝刀割肉,寸寸凌迟,不叫给个痛快。
崇德帝还是出去端了小粥,因为不知道她几时能醒,是以厨房里时刻都备了小粥,只是这粥他没有端进去,也没让红珠端进去,交给了崔老太医和裴老大夫,以及这几日天天守在这边的闻氏。这几日三人都在这边守着,以防不测发生,闻氏更是天不亮就过来,天擦黑才回春济堂,她太知道痛失孩子的感受了。
裴老大夫接过温粥:“公子放心,老朽会劝小娘子保重身体。”还是头回与太医接触,虽都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可宫里的大夫到底还是与民间不同,尤其崔老太医历经三朝,皆是负责帝王龙体,裴老大夫与其商讨受益颇多,如今自是主动承担责任。
知道眼前男人不愿见到自家徒儿,他还特地叮嘱了徒儿不要往前凑。当初男人不曾出现前,都没有下文,如今当着男人的面,裴老大夫还是不希望自家徒儿做昏了头的事,有些人就是注定有天堑之隔。
闻氏率先进的屋内,就见杜浮亭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一副要与外界彻底隔绝的态度,就是听到开门关门声,她都半分不在意。
她见到这种情况,就知道杜浮亭不想见任何人,她沉默了下,望向等着给她诊脉的崔老太医和裴老大夫,摆手将让两人先出去,那两人也识趣,没有继续打搅。
红珠无奈的守在外头,刚才帝王寒霜般的话语犹在她耳边,他冷着嗓音,无情地道:“阿浮不想见你。”是以她是想进去却不敢进去,只能勉强留在外面等着看情况。
“小娘子就算不饿,好歹进些东西抚胃,你的身子再是经不起折腾了,就算是为了故去的人,也要好好保重。”闻氏到底是说不出孩子还会再有的话,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杜浮亭杏眸暗淡,唇开合好几回,嗓音艰涩无比:“是不是那孩子讨厌我,所以他都不愿降临到世上,我都还没有好好的看过他。”
闻氏摸上杜浮亭脸颊,温柔细语地开口道:“不是,不是你错。是那孩子还没有做好接受这人世的准备,人生来遭受的苦难颇多,那孩子可能想躲懒,不想经历人生之苦。”
崇德帝自银枝巷出来,就径直回了乾清宫,将脸上涂抹的东西都清洗掉,苏全福看着眸里泛红丝,眼底青黑的,匆匆赶回、半刻不停歇的帝王,忙劝道:“皇上要不然先休息下吧,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看得出来帝王是彻夜不眠、全身心的守在和淑皇后身边,要不然帝王平日最是喜爱干净的,怎么会连发丝打结、衣裳褶皱不堪都没有注意到。
“不用了,让人准备汤水,朕要沐浴更衣。”崇德帝哪里顾得上休息,他草草沐浴换衣,就往凤兮宫赶。
苏全福见帝王这般雷厉风行,面上全是隐忍的卢怒色,登时吓了一跳,自凤兮宫让人看守围困,薛皇后惊惧下病倒,帝王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不知道崇德帝从银枝巷回宫,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去凤兮宫,只能闷头跟在帝王身后。
凤兮宫早不如当年气派,明明是烈烈夏日,可四处尽显萧瑟,宫人比先前少了五六成,薛皇后偌大寝宫也不过只有两名侍寰伺候在侧,神态懒散,哪里还有对皇后的敬重。
她们许是没有料到,久不踏足凤兮宫、对薛皇后不问不顾的帝王,竟然破天荒的来见皇后了,而且因着无人通禀,直到帝王走近,她们才有所察觉。
两人见到崇德帝慌忙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雕花百子献寿图拔步床,四周落下轻薄帷幄,躺在里面的人似乎听到动静,稍稍坐起来身子,抬头望床外看,依稀瞧见男人挺阔俊拔的身子,以及那隔着帷幔都抵挡不住的怒意与冰寒。
只是薛皇后心里门儿清,帝王身上的怒火不是因为凤兮宫的宫奴不尽心,而是他终于想清算自己了,气急之下薛皇后止不住的咳嗽,她自己挑开了帷幔。
皱的起皮的手刚露出,苏全福就下意识看向伺候的侍寰,那两侍寰脑袋都要埋在胸前了,根本不敢抬头。
薛皇后露出整张面容,更是再不见以往容光,一场大病苍使她老了将近十岁都不止,看这副神态,说她行将枯木都有人信。
崇德帝凤眸冷漠的扫过薛皇后,连眉头都不皱,直接发问道:“当时那个药是不是还有别的作用?”
薛皇后不停的咳嗽,恨不得能将自己的肺咳出来,可眼前男人冷静自持,没有半丝动容,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崇德帝,索性把知道的都交代清楚,“那药我只听先前伺候的银翠说过几句,非男女交合才能解开药效,也能使女子容易受孕,而且会伤及女子身体。”当时她母亲本就打着去母留子的念头,只要不伤害帝王身体,女人安危不在考虑内,最好孕母顺利生下孩子,不用旁人动手,就出‘意外’而亡。
当时更是为了稳妥起见,专门着两名侍女进屋伺候帝王,确保两人能有一人得男。
不过她母亲大概漏算了帝王常人难以企及的自制力,那两名侍女当成死在帝王剑下,帝王也药效彻底发作前匆忙离开椒房殿。
她身边的人因为帝王下令,早就换过一茬,薛皇后也没有可用之人。嘉羡大长公主都没有办法把手伸入皇宫了,她在宫里跟瞎子差不多。所以至今,薛皇后都不知道崇德帝找谁解药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女子因那药怀孕了,要不然帝王也不会特地过问她。
薛皇后笑了笑:“皇上只要不在意孕母安危,只那孩子就能安稳生下,您不用担心皇嗣有危险。”
崇德帝的心抽抽地疼,思及前世今生杜浮亭都因着这药而饱受折磨,他就恨不能杀人泄愤,可是单单将他们杀掉还不够,得要毁掉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苏全福,召内阁大臣入宫,朕要废后。”崇德帝沉闷的语调在空旷的寝宫响起,似乎还带着阵阵回响:“皇后薛氏自入宫恃恩而骄、弄权后宫,有失妇德,难立中宫,不堪为后之尊。即日起,废除薛氏皇后之位,降为净嫔。”
原先伺候在侧的宫女又跪了下去,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没想到自己能看到帝王废后,就是苏全福来之前也没想这茬,以为帝王就算再恼怒,还是会顾忌嘉羡大长公主以及武安侯的颜面。
哪怕真的怒在心头,最有可能的还是让薛皇后悄无声息的殁了,谁知道帝王是要废后。
可是帝王千金一诺,话出口就万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苏全福望着崇德帝冷然的背影,又看了看虚弱到连起身都困难的薛皇后,真的半分颜面和体面都不给薛皇后留。
他心里暗叹了声,忙依照圣命传内阁大臣们入宫。
净嫔、净嫔,皇帝不愿贬她为庶人,反而是降她为净嫔,这是在告诉众人她手脏得很,同样也是想告诉她,这辈子她都不再可能和青郎有任何瓜葛。最初她和帝王约定三章,她得以给青郎守节,日后等安定下来,她或许还能出宫,可一切终究都相背而行。
薛皇后倒在床榻上,毫无血色的唇角露出苦笑,可心里更多的是轻松,悬在头顶欲掉不掉的利刃,等了这么久终于等砸了下来。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里,薛皇后朝着门口竭力大喊:“皇上,那药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我母亲才能弄到。”
说完,她就大笑了起来,旁边侍寰像是见鬼般看着头发披散凌乱的薛皇后。可是薛皇后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恨极了她母亲嘉羡大长公主,如果不是她为了权势地位,从中作梗,她应该嫁给与她两情相悦的青郎,欢喜的做青郎的新娘子,而不是一生困于皇宫,被迫替她承担给帝王下药的罪名,最后落得后位被废,毫无尊严的下场。
第7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杜泽(已修)
这几日的朝堂可谓是肃杀一片, 帝王执意要后谁都劝不住,甚至还有两三名言官因为劝谏皇上,被拖出去斩首示众。
嘉羡大长公主身着大长公主朝服, 怒视汹汹,直接闯入麟德殿,就是连苏全福想要阻拦她, 都让她拔了剑差点将人给砍了。
崇德帝见此情况眸色冷冽,“姑母好大的脾气, 怕不是忘了这里是麟德殿, 不是姑母的公主府, 由不得姑母持剑入内、肆意妄为。”
嘉羡大长公主闻言, 并未将剑入鞘, 而是握紧了三分,质问崇德帝:“萧律, 我儿到底所犯何罪,你要这么折辱她!”
“原来姑母是为了朕要废后之事, 薛氏所做的勾当,姑母理应知晓才对, 朕没想到朕的一再退让, 换来的是姑母的得寸进尺。”崇德帝从御案后缓步而出,扫过嘉羡大长公主手里利刃, 薄唇轻启:“谋害皇嗣,损害龙体, 这两件就足够诛薛氏满门。如今朕还只是废了薛氏后位,在宫里留她一命,赐她净嫔,为一宫主位, 已是恩典,姑母还欲何求?”
“萧律,本宫替大秦出战征伐,你还没出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作甚!这辈子本宫为大秦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是这么对待薛家,对待本宫女儿的?”
“皇祖父膝下儿子女儿众多,成事者更是不少,却独选姑母入战场为副将,还有武安侯从旁相护,姑母当真以为是您的功劳!”萧律语气陡然加重,周身气势瞬间变幻凌厉:“大秦将士多的是在边疆厮杀,丧命沙场不留姓名,姑母死死揪着手里的功劳,岂不知这功劳是皇祖父亲手送到姑母手里的!冲锋陷阵的那些至死不留名的将士,可是姑母您终究辜负了皇祖父的苦心,您瞧瞧您能担得上大秦长公主之尊?”
萧律把御案上调查到的桩桩件件,丢到嘉羡大长公主身上,“结党营私、谋求私利,甚至妄图插手科举,这层层遮羞布扯下,您可还满意。”
嘉羡大长公主被气得手直抖,劈头盖脸的折子往她身上砸,让她险些连站都站不稳,崇德帝本想以温水煮青蛙的法子将顽瘤去除,可嘉羡大长公主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底线,让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朝堂即便会混乱一时,但秋闱在即,选拔出的人才能填补空洞。
崇德帝乘机示意殿内的侍卫,夺过嘉羡大长公主手里刀剑,嘉羡大长公主回过神怒目圆睁,还欲再说话,崇德帝堵了回去:“绪弟先前入宫同朕言明他还是喜欢待在蓟州,愿意继续在任职蓟州,恰好蓟州又是他妻子家乡,朕就同意他回蓟州的请求,今儿姑母正好来了,朕顺便告知下姑母。”
“萧律你废我女儿后位,又将我儿发配蓟州,简直用心险恶,其心可诛。”嘉羡大长公主已经激得口不择言,失控得大骂帝王。
正好让匆匆被请入宫,面见帝王的武安侯听了正着,苏全福见到面对这种场面依旧临危不乱的武安侯,安然的将人请入殿内,下刻就听到帝王低沉嗓音道:“朕记得姑母应该有病在身,如今病情倒是愈发严重,癔症发作持剑擅闯麟德殿,朕赐给姑母的医正,连姑母的病都治不好,多是无用之辈,待朕再给姑母安排御医,也免得让绪弟夫妻二人担忧姑母身体。”
武安侯入内如仪行礼,只是淡淡的看了眼嘉羡大长公主便道:“臣谢过皇上关心,公主身子大不如以往,今后臣会同御医守在公主身边。”绝口不提薛氏被废,以及薛绪决定前往妻子章氏娘家所在蓟州的事。
嘉羡大长公主见到自家夫君,以为他虽然平日与自己闹不和,可在面对皇帝要处置薛家的事情上,至少能跟自己站在同阵线上,没想到听的却是这番言论,当即气不打一处来,还想抢夺侍卫手里的刀与武安侯对峙,“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为了薛家,薛平你还有没有良心?”
武安侯脸上一阵尴尬之意,并未当着崇德帝面反驳嘉羡大长公主,更是没有回以怒色,反而是脾气好的不得了,都不像是从前能掌握一方帅印,挂帅出征的大将军,像极了脱变成再是普通不过的男人。
他拱手朝崇德帝道:“臣这就领公主回府,还望皇上不要与病人计较,毕竟有时候病人患病难以自控。”这是先前崇德帝自己说的,嘉羡大长公主病的不轻,如今拿这话提醒崇德帝,宽以对待病人方显帝王仁和,都已经不提嘉羡大长公主是皇帝姑母了,因为他心里清楚这皇家姑侄情分早八百年到头了,不仅如此,还连带着帝王对他的君臣之情也消耗得差不多,要不然废后不会这么干脆利索,他事先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崇德帝摆了摆手,让武安侯将嘉羡大长公主领回去,苏全福待人走后收拾地上折子,上面记载的确确实实是嘉羡大长公主这些年所作所为,苏全福将其整齐的摆在御案上后,暗暗道:也就是武安侯能容忍嘉羡大长公主,换做其他男人怕是早忍不住了。
嘉羡大长公主让武安侯带着出宫,可是面色一直都不大好,因为薛平竟然在她身上点了穴道,只能软软的依靠在他身上才能勉强行走。
她张口欲说话怒骂薛平,武安侯率先道:“公主在殿内任性就够了,莫要在外头惹人笑话。”
嘉羡大长公主是极要面子的人,断不可能在外做丢脸的事,她强忍住怒骂人的冲动,让武安侯扶着上了马车,无力地虚靠在马车壁上,兀的眼眶微红。
“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狠心的爹,任由人作践一对儿女,知道温尔被废,你不阻止也就罢了,如今也不说宫看看温尔现下境况如何,宫里惯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得知温尔落魄,肯定会借机泄愤,更何况还有之前一直屈居她之下的后妃,如今一个个位分比她高,说不得跑到温尔面前摆娘娘的款,还有绪儿被那章氏迷惑,娶了她那小门小户出身的人也就罢了,现在一门心思的想离京去蓟州。”
“我知晓公主拳拳爱子之心,可是绪儿长大了,成家有了妻子,他得担起他做丈夫的责任,更何况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不是坏事,绪儿他自己想的清。”武安侯顿了顿,继续道:“再说温尔那孩子,只要公主还是大秦的长公主,我还是武安侯,你我二人身份不倒,温尔自己想得开,她在宫里就能畅快过日子,皇上没有要她性命,公主难不成不知道皇上在为何事动怒?”
嘉羡大长公主无言以对,她心里清楚崇德帝为何生气,可是在武安侯如炬的目光下,她没有勇气把事情说出口,或许他也知道,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谋划竟会失败。
她微微阖上眼眸,再专横跋扈,蛮横不讲理,还是念着自己孩子,“行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也不会招惹事端,就这么病着吧。你记得让人上下打点番,别让温尔在宫里受苦,是我牵累了温尔……”
武安侯沉吟了声,答应了嘉羡大长公主所言,握住了嘉羡大长公主的手,可是她轻轻的挣扎开,没再睁开眼看一眼武安侯,倒是武安侯眸色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