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放心,但应该不会有危险的。我现在就是后悔,没把翠浓一块儿带来,不然明日我带岳明上山,让翠浓照顾你。眼下人手不够,我才让岳明留在你身边的。”沈慕仪轻声细语,目光诚挚,不自知这样的神情最是让师柏辛无可奈何。
从来运筹帷幄的青年丞相有意别过脸去,免得着了这女帝的道,一时心软就答应了,道:“既就在镇外,不差这一日。你真不放心我,明日就亲自等着大夫给我看了诊,有了结果再说。”
“岳明说的真没错,你还真就是这样说的。”见师柏辛仍在看着别处,沈慕仪硬是凑上去,非挡着他的视线,“敢反驳我怎么就不敢看我了?朕的口谕都敢违抗,师相的胆子当真大极了。”
沈慕仪要拿天子之威压自己,师柏辛自然不甘示弱,眉眼一沉,毕恭毕敬道:“臣不敢拿陛下的安危开玩笑,免得将来外头对臣的口诛笔伐里再多一条疏忽职守,犯上谋逆的罪名。”
沈慕仪登时拍案而起,哪知惊动了岳明,登时房门就被推开,将他二人吓了一跳。
眼见房中只有沈、师二人,岳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来得不是时候,心信尴尬但也极力维持镇定,立即识趣地退出去,关上门,只当自己从没进来过。
沈慕仪此时才笑了一声,道:“你看你,都把岳明吓着了。”
师柏辛不计较她这贼喊捉贼之举,哭笑不得间,又听沈慕仪道:“这些年当真辛苦你了,师相。”
只他一句玩笑话,确暗含心酸,毕竟朝中那些发生在沈慕仪这个新帝与田文一党的老臣之间的腥风血雨,有大部分都被师柏辛接着,挡着。
帝相一体,看似佳话,实则是师柏辛长久以来的步履维艰,为了实现沈慕仪的几多政治抱负,为了帮她在朝中站稳脚跟,他不惧所有的明枪暗箭。
朝中有多少对他的褒奖,就有更多的反对和讨伐,甚至有时连早就告老还乡的文定安,都特意写信痛斥他的一意孤行,要他懂得处事圆滑,不可与朝中老臣交恶。
但他心里自有一套准则,他该如何在朝为官,应当如何处理复杂的国朝政务,怎样与朝中各方势力斡旋,他都一清二楚,自然也包括如何辅佐沈慕仪,引导她成为合格的大胤女帝。
一天之内,听沈慕仪两次感激自己,师柏辛却不觉得高兴,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便干脆继续吃东西,道:“你和岳明应该不止说了这些吧。”
沈慕仪坐回座位,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你。”
师柏辛将碟子里的菜都吃了,道:“其实我跟长恒一样好吃鱼,只是平素事情多,吃鱼又费时,所以吃得少。”
“看来岳明不行,跟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喜欢吃鱼。我方才问他,他只说你喜欢吃素的。”
“你真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我问了你的事儿你又不答应,我才不问你呢。”
知她不服气又做不出违逆自己的事,此刻必定堵着气,师柏辛柔声安慰道:“这样,我再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不是为难人的,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如何?”
“你便是不答应,我真开口了,你会不做?”
师柏辛见她自信满满,气焰颇为嚣张,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权做默认,之后又听沈慕仪问道:“你喜欢吃哪种鱼?”
第20章 看书时的种种“恶习”。……
师柏辛不答应让沈慕仪单独上玉阳山,沈慕仪便只有妥协多等一日,但坚持要岳明找大夫来给师柏辛好好瞧上一瞧才能放心。
夜里忽地打起了闷雷,响一阵,停一阵,闹得沈慕仪一整晚都未曾休息好。
师柏辛跟沈慕仪一同用早膳时,发现她眼下一圈浅浅的乌青,道:“昨晚没睡好?”
说话间,又是几声闷雷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
沈慕仪满脸无奈道:“没事,又不是没有熬过夜,回头好好补一觉就成。”
话音未落,忽地一声大雷霹来,仿佛震得客栈都随之摇动了一下。
二人都还算淡定,师柏辛起身去关窗,随即又是一记震耳欲聋的雷声,伴着瓢泼大雨就此落了下来。
屋外的雨声灌进来,连厢房内都好似跟着热闹起来,沈慕仪看着师柏辛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担心岳明出门的时候没带伞?”
师柏辛摇头,沉默着坐回原来的位置。
原本就是活络气氛的一句玩笑话,见师柏辛忧心忡忡,沈慕仪也跟着顾虑重重,道:“你是在担心周老先生不肯出山?”
师柏辛点头,道:“周老先生当初因为设计的挖渠路线被改而愤然辞官,后来改过的河道虽避开几处重镇但最终没能挡住当时汛期的洪水。据理力争未果在先,河道疏通不及酿成大灾在后,周老先生为此还险些受牢狱之灾。加上他的脾性,我想要再请动他,并非易事。”
沈慕仪早就看过天平五年开凿的冲沅运河决堤导致连同的汾水下游受灾的案卷卷宗,盖因初定的运河河道在开凿过程中改道,并且减少了一条分流的支流才导致在汛期没能完全分洪引流,最终洪水泛滥。
当时的情况比今年春汛更加眼中,沈望因此从重处罚了不少官员,其中就包括当时正在工部任职的周乘风,也就是沈慕仪口中的那位周老先生。
“周老先生当初为了河道设计图被改一事与负责督办工程的毕参几乎就要吵到父皇跟前,最后还是被太傅压了下去。最后出了事,毕参被贬官外放,周老先生愤然辞官,这根刺扎在他心里将近二十年,不知他能不能放下。”沈慕仪有些气馁。
见她垂头丧气地拨着手指,师柏辛将带来的那几本地理河川的书籍找了出来,放在沈慕仪面前,道:“临时抱佛脚,至少等真去见周老先生的时候底气也足一些。”
沈慕仪轻轻按着书没有立即翻开,将信将疑地看着师柏辛道:“你该不是又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脚,做的功课比我还足吧?”
师柏辛嘴角牵动,坐在沈慕仪身边,道:“为君分忧是为臣之道,还不抓紧时间多看看?”
“你到底还偷偷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沈慕仪笑睨师柏辛,找了一本自己先前还没看完的,就此翻开。
恰是时又是一记雷声,窗外大雨猛地砸在窗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是要从外头冲进来一般,惊得沈慕仪低呼了一声。
两人正此刻目光交汇,师柏辛浅笑柔色,顷刻间驱散了沈慕仪心头那一点惊吓,彼此相视而笑,她便低头看起书来。
窗外雨声嘈杂更衬得室内安静,如是风雨中遗世独立的一处孤岛,只有沈慕仪和师柏辛作伴。
她看书专注的时候除了习惯咬手指,也习惯一手托腮,脑袋微微歪着,不留心的话会当她在偷懒打瞌睡。
原来咬手指的习惯,在师柏辛的耳提面命下被沈慕仪努力克制了,但这歪头的毛病怎么都改不掉,仿佛不保持这个姿势就没有一丝耐心去看书。
次数多了,师柏辛也就放弃,比起咬手指,这已算是无伤大雅,也就由着沈慕仪去了。
师柏辛正回想着沈慕仪小时候看书时的种种“恶习”,忽地响起叩门声。
“我去开门。”沈慕仪放下书就跑去门口,连给师柏辛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回来的正是岳明,还有他请回来的大夫。
师柏辛答应沈慕仪会好好让大夫为自己看一次诊,他便处处都配合,无论大夫问什么,他都如是回答,而此时的沈慕仪就坐在一旁拿着书继续看,耳朵却早就竖在师柏辛身边听着了。
好在师柏辛只是昨日中暑,没什么大碍,不过大夫说他平素积劳,需好好休息,多加调养。
稍后岳明送大夫离去,沈慕仪手里卷着书坐去床边,煞有介事道:“听见没,大夫要你多加休养。等这趟回了上京,我一定盯着你休息,否则将师相累坏了,可是朝廷的大损失。”
“陛下一道圣谕,臣不敢不从。”师柏辛发现她手里的书停在某一页多时,问道,“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沈慕仪正要说话,岳明便回来了,道:“方才送大夫走时,属下在客栈中发现一个陌生公子,听店小二说那是周老先生的弟子。”
“周老先生的弟子?”沈慕仪顿时来了精神,追问道,“人呢?”
“好像取了东西就走了,属下问过店小二,说是他每个旬日都在这里定一套酒菜。照理他应该两日前就来,这次不知什么原因来晚了。”岳明道。
“走了?”沈慕仪有些失望,继续追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店小二说他姓朱,虽然年纪轻轻,但城里的人都叫他朱先生,就住在玉阳山上。三年前镇上修渠,还是这位朱先生找县令提供方案,从开凿就一直跟负责的管事盯着,挖了一年多才挖成,算是缓解了镇上每到雨水季就容易内涝的情况。”
“周老先生呢?有没有关于他的情况?”
岳明摇头道:“问过店小二,但他说已经多年没见过周老先生了,听说是云游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云游?”沈慕仪本就为拜见周乘风而来,如今却收到这样的消息,当真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店小二没理由欺骗属下,既然周老先生在外云游,陛下与相爷是否就不用上玉阳山了?”
“得去。”沈慕仪坚定道,“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为请周老先生出山,哪怕他当真在外云游,我也要亲自去拜会,何况他的弟子还在。”
知道沈慕仪势在必行,师柏辛又怕她急于求成,劝道:“要上山也等雨停了去,这样大的雨即便是到了玉阳山也不好上山。”
他又问岳明道:“可问过朱先生除了玉阳山还会去什么地方?”
“这个店小二也不知道,说是朱公子深居简出,尤其是修完县里那条河之后除了每十日来客栈买固定的几个菜,平时几乎不出现。”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待岳明退出房间,师柏辛再安慰沈慕仪道,“这人是古怪了些,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总有我在。方才看到哪里不明白,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沈慕仪只听他这柔声细语的两句话,心头愁云便散开许多,她将书摊开在师柏辛面前,指着一处注脚,虚心求教道:“这里,跟我在《梦瑶笔谈》里看见的不一样。”
第21章 表哥真好。
窗外天色晦暗,雷雨不断,正是洞南一带初夏时节最常见的天气。
沈慕仪和师柏辛一同看书不知过了多久,昨夜没睡好而来的倦意开始慢慢涌了上来,她只觉得眼皮沉得有些抬不动,身子也开始坐不直,不知不觉地委顿下去。
感受到渐渐压来身侧的重量,师柏辛的指尖还指在书上的一处注脚,视线却已转至身边的沈慕仪身上,见她歪着身子靠着自己,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瑾?”
朦胧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沈慕仪揉了揉双眼,眼前忽地亮出一道闪电,随后一声巨大的雷响,她吓得直接躲去师柏辛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师柏辛身形未动,淡淡笑着安慰沈慕仪道:“不怕,只是打雷。”
方才是神智还混沌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此时沈慕仪已经清醒,她又神气起来道:“我不是怕,我是……动一动……坐久了,得动一动。”
一面说,沈慕仪一面梗着脖子起了身,姿势僵硬地扭了扭腰,继续嘴硬道:“真不是我怕。”
说着又是一声响雷伴着亮如白昼的闪电亮起,沈慕仪未作防备,虽不至于被吓得跟刚才一样失态,到底还是被惊了神,霎时间愣在原处,房中气氛一度令她进退两难。
师柏辛将手中的书合上,道:“今日无法出门,你不如回去歇一会儿,昨夜不是没睡好吗?”
“这种天气谁能睡着呀。”沈慕仪站去窗边,没开窗,只贴了耳朵去窗扇上听外头的雨声,道,“南方的雨声跟上京不一样。”
师柏辛走去她面前饶有兴趣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慕仪伸手去拉他,道:“你也来听一听,当真不一样。”
心道她是百无聊赖才做了这举动,师柏辛却还是听了她的话,与她一样附耳去窗扇上,将外头的雨声听得更清楚一些。
雨势不减,依旧咋着屋瓦窗墙,杂乱里确实有不同的音质,伴着此时蓦地强烈清晰的心跳声,像是一支不成调子的曲儿。
客栈厢房的窗户不大,沈慕仪跟师伯又是面对面挨着,距离几乎咫尺,只要他一低头,便能一览她的眉眼,鸦睫浓密,从上头看恰好遮住了她此刻的神情。
从小在民间长大的姑娘有着与皇室贵胄不同的喜好,有些甚至无聊,可却是属于沈慕仪的一部分——她曾说,东宫的雨跟白云观的就不一样,白云观的雨声像小姑娘在笑,在东宫里这笑就淡了好些,再后来进了宫,她说雨声就只剩雨声了,没有其他。
沈慕安出殡那天就下着雨,沈慕仪因为从马上摔下来的伤势也严重,所以没能为沈慕安送灵。
师柏辛去东宫看她的时候,她就坐在沈慕仪灵堂外的回廊下,由着冷风凉雨往自己身上打,她偏一动不动。
待感觉到有人靠近,沈慕仪促狭抬头,直到发现是师柏辛,她才放松了一些,开口问他:“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大皇姐了?”
师柏辛走去她身边,推着她的轮椅往里头走了一些,避开风雨,俯下身,看着头上还裹着纱布、面色苍白的沈慕仪,柔声道:“这东宫里每一处都有殿下的气息,她会一直在,一直陪着阿瑾。”
沈慕仪仿若未觉,怔怔看着师柏辛许久,木讷的表情才终于有所变化,虚弱地笑了笑,道:“难怪我听这东宫里的雨声,都比刚才好听多了。”
师柏辛抬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沈慕仪拉住他的手,垂下眼的瞬间,泪珠滚落到他手背上,她吸着鼻子道:“我想大皇姐,表哥,我想大皇姐。”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身体颤抖不止,师柏辛生怕她情绪激动导致伤势生变,情急之下将她抱在怀里,敢觉得她立刻回抱住自己,仍在哭,哭得比方才更不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