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乖,还有我在。”
沈慕仪抽噎着,脸上泪痕交错,双眼通红地看着师柏辛,道:“他们……他们说你要走了……回……回绥阳……”
他本是沈慕安的伴读,可沈慕仪意外身故,他即便能继续留在太学宫,也不能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成为新任皇太女的少相,留在上京即便还能入朝为官,却已经无法完成文定安一直以来对他的期望。
他不如趁此机会回绥阳,另寻他自己想走的路。
然而面对沈慕仪的无助和迷茫,心底想要离开上京的决心又动摇起来。他本就不够坚定,抑或是终于找到机会摆脱文定安对自己的摆布才迫切地想要离开上京,事实上,这里还有他想要留下的理由。
他问沈慕仪:“阿瑾要我留下来吗?”
沈慕仪毫不犹豫地点头,抓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
“好,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
“真的吗?”
“表哥骗过你吗?”
沈慕仪摇头,又补充道:“以前没偏过我,以后也不能骗我?我以后只信你。”
还带着稚气的一句话却成了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最深的羁绊,因此彼此信任,所以能够互相扶持着走到今时今日,即便做了君臣,也是君不疑臣,臣不叛君。
往事浮现心头,师柏辛为沈慕仪的信守承诺而欣慰,见她听雨声听得仔细,他问道:“这和上京的雨有什么不一样?”
些微气息扑在沈慕仪额角的碎发上,她有些痒,便轻轻挠了几下,依然贴着窗扇,煞有其事道:“你再听听,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声音。”
师柏辛倒她古灵精怪,却也顺着她的意思继续听,还是普普通通的雨声,无甚稀奇。
“表哥真好。”
沈慕仪轻轻的一声引得师柏辛错愕,立即去看她,却见她保持了方才的姿势,真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的话。
不忍扫沈慕仪的兴,师柏辛也就这原先的姿势没动,视线却已落在沈慕仪身上,见她高兴,他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真的有声音。”沈慕仪道,“师行洲是天底下最好的表哥。你听见没有?”
抑制不住的笑容爬上嘴角,眉间眼底皆温柔,纵是外头风雨大作,仍有一束光照在师柏辛心头。
他也依旧贴着窗,回应着沈慕仪抬眼看他时满目的夸赞,他点头道:“听见了,你也再听听,还有什么声音。”
沈慕仪侧耳去听,只有雨声,和方才一样大。
师柏辛轻笑一声,一时忘情抬手想去揉沈慕仪的脑袋,却在下一刻恢复了理智,顿住了动作。
沈慕仪见他将做未做,手还悬在自己脑袋边,她心思一转,自己歪了脑袋,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一下,道:“朕恕你无罪。”
见她好整以暇地重新拿起那本书翻看,师柏辛低头看着方才蹭过沈慕仪长发的手掌,心情一时难以描述,只听着窗外乱雨纷飞,正合了他此刻的心境。
她似懂他,可其实从未真的了解。
第22章 你还有表哥,想做什么、……
大雨如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天光再亮时,雨虽停了,浓云仍积压着,仿佛随时还能再下一场覆盆之雨。
沈慕仪的马车一早就从客栈出发前往玉阳山,行了大半个时辰至山下,再往上就只得步行。
山道不算崎岖陡峭,只因下过雨,泥地湿滑,需要特别小心才是。
岳明将早准备好的木杖递给沈慕仪与师柏辛,不放心道:“上山的路不好走,还是让属下先去探一探。”
“还需你看着马车呢。”沈慕仪试了试木杖,对师柏辛道,“不然你看着马车,我跟岳明上去?山道不好走。”
师柏辛不做声,先去前头引路。
沈慕仪随即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上去,走得格外小心。
山路泥泞不假,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走,师柏辛又边走边挑方便前行的地方,沈慕仪跟着她还算安全。
天色阴沉,山中颇有万籁俱寂之感,沈慕仪一面走一面不时四下张望,感叹道:“看这山林茂密,青葱蓊郁,周老先生还真是会找地方。”
“你喜欢这里?”师柏辛站在一处高些的地方,转身去拉沈慕仪上来。
沈慕仪就着他拉自己的劲儿,拄着杖向多用了几分力,顺利站去高地,只是身子有些晃,一下扑在师柏辛半边身子上,下巴磕了他的肩膀,疼得她低叫了一声。
“疼?”师柏辛忙去查看。
沈慕仪揉着下巴笑道:“看来我的下巴还得再练练。”
师柏辛肩头也是有一瞬钝痛的,只是他顾不上,又听沈慕仪这不着四六一句话,当场气笑了,但依旧关心问道:“还有没有哪里撞疼了?”
“疼了我会不叫?有你在,我可一点儿都不吃疼呢。”再揉了几下下巴,沈慕仪才放下手。
沈慕仪性格外放,小时候又少被管束,爬树翻墙,斗鸡走马的事也是做过的,自然也受过伤,但从来没哭过。
反倒是她后来进了宫,被沈望严词训斥几句就会哭,又或者是觉得委屈,见了师柏辛就心酸得忍不住,当着他的面控制不住地就落泪。
师柏辛一直记得沈慕仪进太学宫的第一天,沈望就来考学,当着田文和那么多高门子弟的面,看似不咸不淡地训了沈慕仪一通。
当时沈慕仪只是毕恭毕敬地接受沈望的训诫,努力在所有人面前维持着她身为皇太女该有体面。
师柏辛知她故作镇定,下学后两人一起坐马车回东宫,她才刚上车,就瞧见沈慕仪偷偷地抹眼泪。
他立即下车,让车夫等一会儿,直到沈慕仪叫他,他才重新回车里。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路车,他看沈慕仪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她,道:“殿下方才答得很好。”
沈慕仪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将信将疑道:“真的吗?可是父皇的样子一点都不满意,否则他也不会那样说我。”
师柏辛点头道:“陛下以国储资质要求殿下,可在殿下之前是一出生就被严加教导的大殿下,殿下与大殿下不同,我们来日方长。”
不知是师柏辛温和的态度还是那一声“我们”,强压在心底多时的酸楚砰然而出,沈慕仪又哭了起来,却是用他给的帕子捂着嘴,尽量不哭出声音。
从前见她都是欢自在,如今却怎么也拂不去她眉间惆怅哀伤。
师柏辛眉头拧到一处,看着沈慕仪哭都哭得不尽兴的委屈模样,怜惜之意涌上心头,坐去她身边,先是抬起手,抚着她的长发,见她没有抗拒,再轻轻将她拉进怀里,道:“我帮你挡着,外头的人听不到的。”
沈慕仪泪眼汪汪地看着少年认真却温柔的眉眼,道:“你骗人。”
她的眼睛一哭就红,鼻子也因为捂得太用力都红了,看起来可怜极了。
师柏辛将她按回自己怀里,像哄小孩儿那样哄着沈慕仪,道:“你还有表哥,想做什么、想怎么做,都可以。”
后来,他成了沈慕仪心里最柔软也是最安全的存在,他们无话不谈,她也很少在他面前掩饰情绪。
她从内心自卑、容易紧张的皇太女成长为坚定果断有主见的大胤女帝,始终都是师柏辛陪在她身边,见证她一路而来的蜕变,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见她后来哭得若来越少,面对朝中老臣的刁难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师柏辛深感欣慰,可独独面对沈望,沈慕仪始终那样卑微,只因在沈望心里,没人能必过死去的沈慕安。
往事总在心头萦绕,师柏辛难忘故人,却也深知不必回头的道理,此时看沈慕仪笑得眉眼弯起的样子,他将那又起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继续往玉阳山上去。
走了没多久,天际又响起雷声,只是比起昨日那翻天覆地的动静,此时的雷声隐在层层阴云之中,一声低过一声的闷响。
师柏辛望着前头郁郁青青的山林野草,对沈慕仪道:“稍走快些,应该快到了。”
未等沈慕仪作答,忽地一个响雷罩了下来,沈慕仪立即催促道:“快走快走,若下雨了才难办呢。”
师柏辛深以为然,这就加快脚步往山上走。
那闷雷时断时续,仿佛跟定了沈慕仪似的,持续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一直到他们终于瞧见建在这山里的草庐,雷声才又明显起来。
草庐建在山腰一处平坦之地,外头设了一人高的木围栏辟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园子,堆放了一些工具和杂物,未见积灰,显然是有人住在这儿的。
围栏此时正关着,草庐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师柏辛让沈慕仪现在原地等候,他自己上前问道:“朱先生可在?”
雷声几乎掩盖了他的声音,他不得不扬声再问一遍:“我等自上京而来,拜会周乘风周老先生。”
又是那低沉的雷声充斥在空气中,扰得人心烦,尤其是面对这久未有人回应的沉默局面。
沈慕仪走去围栏前,踮起脚,探头往里头张望,低声与师柏辛道:“我瞧见里头似有人影。”
“昨日大雨,放在外头的东西应该都沾了雨水,但这园子显然被人打扫过,必然是有人在里头。”师柏辛尝试着推开围栏的门。
“住手!”草庐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听来气虚,带着略微怒意。
“我等无意冒犯,只是有事想见周老先生一面。”师柏辛道。
“老师不会见你们的,你们走吧。”青年显然提着一口气才勉强能说这句话,尾音已有些续不上。
听得出青年的敌意,师柏辛沉声,如在朝上应对其他官员为难时那般掷地有声,甚至故意挑衅道:“是周老先生不见,还是朱先生不让我们见?”
草庐内忽地没了声音,师柏辛知道干等不是办法,他更不想白走这一趟,便作势又要去推木兰的门。
“上京的人就只会欺人吗?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们……”怒意满满的斥责尚未结束就传来了青年听似痛苦的咳嗽声。
“我们前来拜会周老先生,见或不见,都该由周老先生亲口说才是。”
“总之老师不会见你们,你们走吧。”
一声巨大的雷响,震得地面都仿佛位置颤动,草庐里随之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听得师柏辛顾不上礼数周全,见推不开围栏的门便一脚踹开,直接冲了进去。
第23章 唯有她在身边才格外美好……
那突如其来的声响像是有人摔倒,沈慕仪与师柏辛闻声闯入草庐时候不疑有诈,却没想他们甫推开门,就有一道黑影落下。
沈慕仪情急之下正要一把推开师柏辛,却没想他反应更是机敏,直接拽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落入师柏辛怀中的瞬间,她的眼睛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捂住,身体由一股强大的力道带着往一边倒去,伴随着虚弱却带着愤怒的低吼和东西被碰倒掉落在地上的声音,最终被头顶传来的一声闷哼终结。
“表哥!”
感觉到怀中女子的挣扎,师柏辛将她护得更劳,忍着后背被硬物猛烈砸中的剧痛,硬将沈慕仪带到角落处才将她推开,随即转身撞开身后正在袭击自己的身影。
沈慕仪此时才看清有师柏辛正在努力钳制一个举着粗长木棍,身形瘦弱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虽狠,可看来羸弱,师柏辛虽是文臣,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当真与那男子对决,还是稳占了上风。
师柏辛一只手扣住男子手腕,快速转过那人手臂,绕至他身后,用力一拧,当场疼得那男子吃痛大叫,另一只手中的木棍都因此落去地上。
沈慕仪立即捡起木棍跑去师柏辛身后。
师柏辛将男子押去墙角,确定他够不到其他能伤人的东西才稍用力推了一把,将男子推去角落里。
男子满是戒备地盯着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质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师柏辛拂去方才在搏斗时候沾在衣上的尘土,敛眉冷峻地盯着身前怒意满满的男子,眸光沉沉,冷声道:“我等来意方才已经说明,闯入草庐也是听见异动,唯恐发生意外,没有恶意。”
“哼,老师不会见你们的,你们走吧。”朱先生说话时身体起伏得格外厉害,似是呼吸对他而言是件颇为困难的事。
沈慕仪发现这个细节,扯了扯师柏辛的衣袖要他去看。
师柏辛看朱先生的确呼吸得比普通人急促且用力,方才一通纠缠下来,脸色更是苍白得没几乎透明,他关心道:“先生不舒服?”
朱先生并不领这番好意,仍旧提防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师柏辛注意到朱先生越发往墙上靠,身体似乎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着站立,他向沈慕仪张开手,是要那根木棍。
沈慕仪发现房内的地上倒了许多东西,其中有明显有一根手杖,她便拾起那根手杖。
师柏辛见她要上前正欲阻拦,道:“我去吧。”
沈慕仪却只将木棍交给他,自己拿着手杖上前,一面防备朱先生再有攻击之势,一面看来诚挚道:“朱先生,我们确实是来拜会周老先生的。”
朱先生没有立即去接手杖,目光在沈慕仪和师柏辛之间逡巡着。
时间再这样的对峙中一点点地流逝,气氛在草庐外断断续续的雷声中变得更加压抑。
沈慕仪将手杖往朱先生面前递近了一些。
几乎就在同时,朱先生毫无预兆地伸手去抓手杖,而师柏辛唯恐他像方才那样过激,会让沈慕仪受伤,便立刻将沈慕仪拉回身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当沈慕仪看清发生什么时,师柏辛正护在她身前,右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而朱先生双手拄着手杖,身体佝偻着剧烈起伏,呼吸声里都充满了痛苦。
沈慕仪看着朱先生虚弱却还在勉励支撑的样子,只怕再拖延下去会出事,对师柏辛道:“下山?”
师柏辛迅速思量之后,趁朱先生不备,夺下他的手杖,将他架在自己肩上,对沈慕仪道:“下山。”
两人带着朱先生匆匆下了玉阳山,与岳明碰面后就直奔城中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