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是一回事,能不能听懂, 又是另一码事, 又或者, 他只是爱听他爹讲话。”
周谡人模狗样的,声音也好听, 别说小奶娃, 她都当娘了,闲暇无事时也爱拉着男人天南地北地瞎侃。
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话,生动有趣倒也谈不上,但不疾不徐地就是好听。
周窈一口一个孩儿他爹,听得太后眉头直皱,都快打成结了。
只有市井小民才会这么喊自己男人, 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会这样叫唤,没得降低了档次,被外人听了去,更丢脸。
“皇帝何等尊贵,岂容你这么乱叫,还有小皇子,哪里能叫小馒头,往后不可再这么没规矩了,你这身衣服也要换下,高家都已经晓得你的身份,哀家不管,皇后也会管。”
于私,周窈是高家人,于公,好好的一名女子,扮作小太监,在宫里如鱼得水,也是对皇后这个管理者的挑衅。
“太后不管,皇后也不会管的。”
皇后如今忙得很,可没空管她什么身份打扮。
昨日,皇后还找过她,不问别的,只问那个男人在哪里,显然是在皇帝跟前吃了闭门羹,只能从她这里探听。
周窈也只能插科打诨,反问她想好了没,有了决断就去找周谡,他自然会告知的。
“你认为我还能有别的选择?”
圆房跟的是那人,孩子也是为那人生的,她不选他,还能选谁。
但她想要先找到他,与他见一面,而不是全程都在皇帝的操控下,处处被动。
“你心里有了答案,那就去说啊。”到此刻,周窈也有些急了。
都说世家贵女规矩好,优雅聪慧,知书达理。可在周窈看来,不管太后或者皇后,都有一堆小毛病,多疑,架子大,瞻前顾后,自以为是,藏着掖着,死鸭子嘴硬。
“说?如何说?”皇后一声冷笑,“你知道他提的条件是什么?”
“嗯,不知道,你说。”
周窈从善如流,接话接得这么顺畅,皇后反倒愣住,迅速回过神,冷静道:“五年内,将国库银翻上两翻,他此后不再出现,彻底消失。”
“两翻也不多。”又不是十翻,对于会做生意的,并不多。
皇后冷笑:“你以为是你小县城做买卖,遇到生人,翻两番地一通宰就出来了。你可知先帝在位三十年,国库银整整少了六成,加上北旱南涝,边关不稳,匪患不断,到处都要用钱,能稳住库银的数量就已不错,又如何涨得上去。”
从前皇后并不关心这些,这些也不是她能干涉的,可自从皇帝与她说了那事,她不得不去了解,唯恐里头有坑,可了解之后,才发现确实有坑,还是个难以填满的大坑。
“说难也不难,只要他有足够决心,你再从旁辅佐,从朝廷到地方,所有的官员都去查一查,该罚的罚,该抄的抄,总能把库银填上去。”
听着好像很简单,但真正施行起来,有多难,如果做得到,皇帝自己早就做了,何必推给他们,让他们捡个便宜。
须知,光是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好几千,更不提各地州县的地方官,以及底层衙役。
要查清楚,谈何容易,更不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牵一发就动全身,一个不好,一得罪就是一大片。若这些官员联合起来,生出反心,那就是弄巧成拙,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事还不能跟柱国公商量,他必不会支持,因为他也是那些官员中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就是画了个吃不到的大饼,让他们在明处累死累活地填充国库,然而任务完成不了,最后接手的还是他自己。
“你为何不反过来想,给你们五年的时间,足够你们培养自己的势力,哪怕五年后仍是没做到,朝廷里都是你们的人,又何须担忧。”
“所以,你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皇帝有两个,叫他们做出选择,跟哪个?又或者,两个都不选,甚至以违背祖先规定作为攻讦的理由,将母子三人一锅端,另择听话的宗亲为新主。”
到底是皇后,生长在权贵之家,又心思缜密,考虑周全,想得也多。
周窈成长环境和皇后大相径庭,想不到这么深远,但悟性高,一听就懂。
“这也难,那也不对,那么,皇后想要如何,皇位无条件让给那位,让你们一家子和和美美,什么都有,我们退得干干净净,永不踏入京城。”
说这话时,周窈看到皇后眼眸一闪,有一瞬避开了她的目光,心想,自己怕是说中了。
皇后原不原谅那个男人,与那个男人做不做皇帝并不冲突,她的后位必须保住,她的儿子必须是太子,一步也不能退,不然以后的路更难走。
那个男人,跟真主相比,更好拿捏,对高家也更亲厚,她必须做最稳妥的选择。
见皇后迟迟不吭声,周窈笑了:“好的,我明白了,人心本就是偏的,人性亦是自私,无可厚非。”
谈不拢,只能散。
皇家亲情淡薄,周窈只能唏嘘,有了对比,再看太后,倒是没那么反感了。
两个儿子都是太后生的,谁当皇帝,于太后而言差别不大,太后如今烦的怕的,估计就是手足相残,留一个就必须死一个。
周窈拿出两粒棋子,一黑一白,随意搁在棋盘上,问:“太后希望哪边赢呢?”
“为何不能是双赢?”太后反问。
难道做不成皇帝就一定是输?即便是个王爷,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足够显赫富贵了。
“太后对他们有多了解,太后所想的,他们又肯不肯?”
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拿块糖饼哄一哄就听话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劝。
太后听后沉默下来,自小养在身边这个,曾经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可后来新帝登位,又有形形色色的人或事,将母子俩的关系越拉越远。到如今,想见个面,推心置腹地聊聊,都难了。
“你去跟皇帝说,他还是他,一切不变,那一个,哀家来安排,必不让他为难。”
“太后如何安排,皇后愿意跟着那一个离宫?高家又愿意?就不怕把他们惹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最后两个都当不成,还有可能被皇室宗亲攻讦。”
这事儿,不管是否偏心,周窈私以为周谡的办法最可行。如果那一个有能力将巍巍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富民强,五年内,就算国库银不能翻两番,也必会小有成效。
社稷安稳,周谡的心愿也算了了,未必会斤斤计较,非要掐个准数不放。
毕竟,她认知里的男人,对做皇帝并没那大的瘾头。
各有思量,互说不通,只能彼此沉默,周窈坐不住了,想寻个由头离开。
就在这时,外头宫女来报。
“回太后娘娘,老君茶煮好了。”
太后听着声音不对,微皱眉:“薛嬷嬷呢?”
往常煮茶送茶的活都是薛嬷嬷在做。
“薛嬷嬷吃坏了肚子,过不来,叫奴婢送这一趟。”
年纪大了,不说大病,也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太后听后没再说什么,肃着声允宫女进来。
宫女低头弓背,像是谦卑极了,小心翼翼地走近,将紫砂茶壶端到了桌上,然后站到了太后身后,提壶倒入黄玉做的茶盏,伺候太后用茶。
太后接过宫女双手递来的茶盏,周窈因着小公公的身份,早在宫女推门进来时就站起,挪步到了一边。
正要做个样子问完安就赶紧走人,忽地一声脆响,玉碎的声音在屋内荡开。
周窈目光往下,只见原本在太后手里的杯盏碎成了好几片,有一片落到她脚背上,黄色碎片上,点点鲜红清晰可见。
再抬头,周窈看到太后嘴角流着同样鲜红的血,捂着胸口,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身子摇晃了几下,双眼一闭,倒了下去。
宫女见状,亦是吓傻了,待到太后倒下,方才找回了神志,惊慌大喊:“来人啊,太后出事了。”
这一出,过于突然,又诡异莫名。
周窈更不可能靠近太后,宫女用喊的,她则直接跑到门口,打开殿门,对外道:“太后晕过去了,快宣太医。”
薛嬷嬷这时也赶到,听到太后有事,急急忙忙问怎么回事。
周窈一言难尽,只能让开身子:“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宫女不敢乱动太后,唯恐伤到哪里,只能轻轻将太后扶起,看到薛嬷嬷来了,如同见到救星,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嬷嬷,那茶,好像有问题。”
第74章 . 试探 硬的不行来软的
茶, 有没有问题,周窈不知道,她不是太医,但瞧着众人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 就知这事不简单。
周窈随手拉住一个宫人, 找她借了根银针, 拿出自己悄悄用帕子包着的一块沾了茶水的碎片,伸出银针试了试。
许是有些毒刁钻异常, 碰到银不会起反应,等了好半晌,还是没变化。
或者这银针, 是假的?还是不够纯?
周窈静静坐在外间,瞧见太医过来了,也只是看一眼,没有跟进去,直到外头传来一声。
“皇后驾到!”
周窈眉头挑了下, 缓缓起身, 就见皇后在一干宫人的簇拥下, 快步走进来,瞧见周窈时微皱了眉头, 问她为何在这, 太后如何了。
就在这时,太医从里间出来,脚步匆匆地迎向皇后:“微臣见过娘娘。”
“免礼,太后呢,怎么样了?到底是何问题?”
“太后口唇发绀,面色呈乌青, 似是中毒之症,但具体中的何毒,尚不明确,臣已经开了解毒丸给太后服下,但想要彻底根治,还是得找到毒源,对症下药。”
末了,太医又补上一句,“微臣已经查验过了,太后引的那杯茶水并无毒,想必是碰了别的东西。”
话一出,皇后面色稍显凝重,转着眸子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回到周窈身上。
“太后毒发时,你与太后相处的时间最久,你来说说,太后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无从查证的情况下,皇后只能从跟太后接触最多的人入手,若非顾及到周窈的身份,直接把人带到慎刑司审上一审,也是合乎规矩的。
皇后自以为对周窈已经格外宽容了,但周窈显然不这么想,关键是她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话,因为她自己都是懵的。
“太后这毒,”在皇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周窈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蹊跷,我是没看懂的。”
皇后不由笑了:“你和太后在屋子里说了那久的话,太后有何异常,你就不曾察觉,还是故作不知。”
这话说得就有些针对的意思了,至少周窈听来不是那么顺耳,她也笑:“不若皇后问问端茶进来的宫女,她进来时,太后有何异常。”
“本宫问的是你,你这样顾左右而言他,是想转移什么,还是掩盖什么。”
皇后并不想放重话,但作为后宫的管理者,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恩要施,威也要发,不然何以御下。
“朕看皇后又是想逼问出什么。”
皇帝的声音骤然在背后响起,皇后冷不丁地听到,惊愕了下,倏地转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
“皇上来了,怎么不着人通传一声。”
“太后出事,朕哪来的心情等人传了再进来,不比皇后还能在这磨蹭半天而不进去看看太后如何了。”
三分戏谑,三分讥讽,更夹着数落的意思。
皇后心头一冷,喜欢与否,爱重与否,当真是天差地别。
不过此时的皇后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她垂眸道:“臣妾这就去看看太后。”
说罢,人已经似一阵风飘了过去,目光朝前,再未从旁落过。
周窈立在原地不动,周谡走向她,她仍低着脑袋,纤长的眼睫毛乖顺垂下,又长又密,姣好恬淡的少女样儿,哪里像个已经当娘的人了。
“叫你少来这里,你不听。”周谡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斥。
他那时正在跟几个老油条斗法,势必要将他们兜里不干净的油水刮个干净,听到太后出事,周窈也在现场,当即也没心情再与几个老家伙扯,把人全都打发了,急忙忙往后宫赶。
就怕这小妇有个闪失。
男人的紧张,从他握着她的手亦能让她感受到,声音也柔了不少,“太后召见,能不来,说又想得到呢。”
太后在自己的宫里,也能出事。
就在这时,薛嬷嬷从屋里走出来,她与太后主仆情深,最担心的太后反倒是她。
皇后在里面,周谡就不过去了,召来太医询问一番,又把薛嬷嬷,还有送茶的宫女全都叫到跟前,让她们把烹茶,送茶的前后过程说清楚,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
薛嬷嬷仔细想了想,太后的所有吃食都是她亲自把关,煮好后自己也会倒出一点先尝尝,且她确实是吃了酸枣才闹肚子里疼的,与茶水无关,而且太医也说了那茶水无毒。
既然茶水无毒,那么就不存在宫女中途调换了的可能。
太医听到这,又问:“太后有没有吃别的奇怪的东西,又或者近几日有吃过平时没吃的食物?”
薛嬷嬷仔细再想,好像也没有,她本身就是细致人,绝不允许有任何风险存在。
不过,薛嬷嬷再想想,忽而扬声道:“有了,前几日,丽妃送了个香薰炉过来,说是西域贵族用的好东西,夜里染上香炉,保管一夜好眠,隔天精神抖擞,神清气爽。”
话落,不等神色凝重的皇帝发话,薛嬷嬷已经自觉地从槅上将香炉搬下来,因着白日里没有点燃,气味很浅,要凑到炉身上才能闻到一点点。
然而正是这一点点,让凑近细闻的太医瞬间变脸,直道:“这里头的香料有问题,请容臣将这香炉带回去,全面地查验。”
周谡沉声一个字:“允。”
随即,周谡抬眸看向从里屋出来后就一直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的皇后:“皇后知道该如何做了吧。”
丽妃,必是脱不了干系的。
然而是不是主谋,就难说了。
外域的东西,她又是从谁那里弄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