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上元佳节孤身一人,去往平康坊。
顺着糜乱不堪的长廊向前,经过无数缠绵耳语的男女,拐过转口,直向最后一道门而去。
并不牢固的雕花木门不堪一击,被人一脚踹开,帐中人似是受到了惊吓,隐约可见一阵瑟缩。
夜风乍起,一片寒凉,帐帘亦被掀起一角,便只一眼,便足以让沈长空目眦欲裂,浑身血液倒流。
只见媚色无边的女子衣着单薄,纤细白嫩的藕臂缠于挡在她身前的男子脖颈。
那男子一身白衣,背影清瘦温润如松如柏,垂着头趴在女子单薄的肩上,挡住了女子大半张脸。
便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又细又长的柳叶眼……
第21章 欲擒故纵
沈长空骤然惊醒,寝衣湿了大半,弯着身子紧捂住心口,宽厚的背部轻颤,一双剑眉深拧,满目痛苦之色。
而另一边公主府,褚沅瑾侧躺在拔步床上,一条细长笔直的腿曲起,将黛染锦被压在两膝之间。
她夜里贪凉,拔步床脚踏之下还放着一小盆冰,每隔几个时辰便有人来换,故而一丝暑热都感受不到。
直至天光大亮,一夜无梦。
一回生二回熟,头一次褚沅瑾还一大早起来亲自盯着厨子,这次却是连盯都不盯了,能多睡一会是一会儿。
且这日沈长空当值,她便打算等晌午直接给他送去大理寺,而在此之前,她还能跑一趟平康坊同雪砚说几句话。
上回光顾着和贺景轩那厮吃酒,坐了半天没聊出来什么花样,净给她出些用不上的馊主意。
虽说已明确了要同他再拉近些距离,可这攻势如何开得更猛,褚沅瑾毕竟头一回倒追,诚然脸皮再厚心里也还是有些没底。
那沈长空阴晴不定不说,就是晴的时候也晴不到哪儿去,还是去问问雪砚才是正解。
于渊早已等在了门口马车旁,见她打扮得花里胡哨出来,整个人都怔了一会儿。
她本就娇艳,这时将一颗樱唇点得朱红,绯色襦裙飘飘展展,更衬得她雪貌花肤、瑰姿艳逸。
还未待回过神来,少年后脑便被狠狠拍了一下,他缩了缩脑袋,便对上那双满含戏谑笑意的眸子,“发什么呆?叫本公主美得挪不开眼?”
于渊耳根红了个彻底,不自在地别过脸去,闷吞吞地点了点头道:“公主本就是极美的。”
“就你会说话。”
她今日特意打扮了一番,从前同沈长空在一起时便是最爱着红装,说不定他还能念点旧情呢。
扶着于渊手臂上了马车,很快便到了平康坊。
却在进门之前,被身旁少年扯住了衣袖。她停下来疑惑看他,便听少年轻咳了声开口道:“真要进去?”
褚沅瑾面上表情更加疑惑,心道这里头今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从前成日里来也没见他说过一次。
于渊解释道:“若是被将军逮到了怎么办?若不然还是忍上一忍,否则前功尽弃,得不偿失。”
“哪儿来那么多若是,就是真被逮到他又能奈我何?”褚沅瑾并不放在心上,径直朝里走,“再说了,沈长空那样的人,能来几回平康坊?来了便恰巧能叫我遇见?未免也太……”
“巧了”二字还未说出口,便硬生生噤住了口。
只因前方不远处两个背影分外熟悉,不是沈长空和成风又是谁?
他一身暗紫官服还未换下,佩剑悬于劲瘦腰侧,只一个背影便英挺俊逸得不似凡人。
眼看着有要转身的趋势,褚沅瑾倏地拉住于渊,往右一迈身子一蹲,躲在了香粉摊子后边。
可她这张脸本就极惹人注目,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鬼鬼祟祟,便引得不少人朝这边看。
褚沅瑾捂着于渊的嘴,可谓是战战兢兢,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紧紧闭着眼睛也不敢探头朝外看看那两人走是没走。
直到于渊动了动,她才缓缓睁开一只眼睛,无声问他:走了没?
于渊还被她捂着嘴巴,自是说不出来话,只得点了点头。
褚沅瑾这才松了口气,睁开另一只眼睛便探头出去往外看,果然不见那人踪影。
又在原地蹲了会儿才彻底放心起身,临走时还买了摊上几盒香粉。
按理来说褚沅瑾其实也没那么怕他,更何况她今日来是找江雪砚,并没打算去隔壁的象姑馆。
只是一想到那日被轰出来的场景,便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然她追起来可真就是遥遥无期了。
因着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见到江雪砚时已经将近晌午,江雪砚饭点早,说是这般益于保持身材,故而褚沅瑾到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东西,正背对着墙面直直而立,练着身形。
见褚沅瑾进来忙迎了上去,笑道:“公主可是有一阵儿没来了,可是将雪砚全然忘了?”
“哪儿能,”褚沅瑾跟她走进内室坐下,边道,“我最近在忙些什么你也知道,那厮实在难缠,前几日还以为差不多了,结果一个没把住又倒退回去了……”
江雪砚对这事儿明显兴趣不大,在她看来,沈长空无论现下表现得如何强硬,终还是撑不过褚沅瑾的撩拨,只是早晚罢了。
她略过褚沅瑾这句闲聊似的抱怨,满脸兴味地同她道:“公主可听说了没,王文远那厮昨晚死了。”
王文远?
她这几天光忙着去找沈长空,竟是丝毫没关注他被褚景同带走的后话。
“确实该死。”她道。
“是呀,且是被五皇子亲手送进了牢狱,据说王文远当日痛哭流涕,求得嗓子里说不出一句话五皇子都未看他一眼,那人往日里为非作歹,害死过不少女人。”江雪砚说着叹了口气,“最终判了二百杖,流两千里。好在他本就受了重伤,一百杖都没撑过便毙了命。”
褚沅瑾冷笑一声,这种败类,早便该死了。今日之下场,也算是大快人心。
可她今日来的主要目的还是问问沈长空相关,便道:“先别说那个晦气的,你且帮我分析分析,沈长空现如今这个态度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分明看着他像是动摇了,可转瞬间又冷下张脸,好像方才动摇的不是他……”
江雪砚顿了顿,似是没太想到褚沅瑾竟真会为这事儿苦恼,毕竟在她印象中,这位主儿就没有为情所困的时候。
如此看来,她倒有些怀疑是不是那沈将军终于学聪明一回,知道如何进退得宜了。
且单看褚沅瑾如今这副极为上心的样子,他那策略是极为成功的。
抿了抿唇,江雪砚不确定道:“许是……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褚沅瑾睁大了眼睛,颇有些醍醐灌顶之感,却也觉匪夷所思,“沈长空还会这个?”
“你指定还在他心上,这我绝不会看错。这般还不肯同你和好,要么是从前被你伤得太深怕重蹈覆辙,若不是,那便只能是在欲擒故纵。”
顿了顿,江雪砚又道:“若是怕重蹈覆辙实在不想同你和好,以将军的性子,该将你拒绝个彻底才是,公主也知道从前那些想靠近他的女子是个什么下场,哪一个不是哭着跑回去的?照公主所说,他给过你回应,应就是在吊你胃口。”
还有一句话江雪砚没说,即便是他现下只是怕重蹈覆辙不想同她再有牵扯,那也只能是现下。
从他看褚沅瑾的眼神便能知道,他放不下,再如何极力压制也还是放不下。
褚沅瑾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倒是有些讪讪,心道不是沈长空拒绝得不够彻底,是她脸皮太厚过于锲而不舍。
没得了其他女子的下场,实在是除了她,绝没有第二个人敢那般对沈长空。
他那种人,正经得近乎无趣,绝不可能搞什么欲擒故纵。
“那你说,”褚沅瑾柳叶眼弯弯,面上带了丝极不明显的红,两个食指尖略显暧昧地碰了碰,“我若是想同他更近一步……”
“公主是说……”江雪砚睁大了眼睛,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惊恐。
“打住!”褚沅瑾唇角抽了抽,“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般不正经?!”
“主要……公主您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呀。”
褚沅瑾无语凝噎,心道白跑一趟……
而隔壁厢房,成风过得是胆战心惊。
方才他们来平康坊办案,本来办得好好的,谁成想就遇见了这安阳公主。
遇见就遇见吧,她还鬼鬼祟祟躲了起来,沈长空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成风也不知怎么,就一路同他尾随安阳公主至此,他家将军巡视了一周竟直接坐在了窗边,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听得更清些……
这会儿倒是比刚开始脸色好了些,也不知是听到了甚。
直到隔壁开门声响,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再听不到之时沈长空才站起身来。
他默然垂首,指节掸了掸袖口,凌厉的凤眸半抬,脑中蓦地想起方才听到的话。
欲擒故纵……
第22章 别咬
褚沅瑾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陆陆续续有官员结伴出来,想来是要去哪家酒楼解决午膳。
沈长空应也会随着出来,她怕再恰巧同他岔开了,便没进去,直接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等他。
出来的人一批又一批,却始终不见那人身影。
褚沅瑾险些要怀疑自个儿是不是看漏了把他给放出去了,直到看见了成风。
立刻招手将人叫住,“你怎么一人出来?你家将军呢?”
成风也想知道,他怎么会一个人出来,明明没什么要干的了,他家将军却仍旧岿然不动,只让他自己去吃。
且,不止今日,往后日日如此。
成风道:“回公主,将军还忙着,叫我先去。”
褚沅瑾朝里指了指:“在里面?”
成风点了点头便见她被于渊扶着下来了,边回头交待于渊先行回府边迈步朝大理寺里头走。
怎么也没想到,门竟然都没关。
她站在门口,便能清楚地看见沈长空坐于桌案前,修长匀净的手指握着支长杆狼毫笔,时而圈圈点点,不知在勾画着什么。
这样认真而专注的样子,便更显得他气质沉稳,褚沅瑾心没来由地猛跳了几下。
这么多年,她看见这张脸还是喜欢的不得了。
褚沅瑾从偏门轻手轻脚进去,甚至屏住了呼吸,将手中拿的食盒放在了地上。
许是她这回真没弄出什么声音,也或许是沈长空过于沉浸,他似乎并没发现有人进来。
依旧低着头圈点着案卷。
直至眼睛突然被人从身后蒙住,柔柔软软的小手交叠着严丝合缝地覆盖,他略微动一下眼睑,睫毛便能扫上她掌心。
沈长空整个人一窒,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却极力压制。
眼睛处于一片黑暗,感官便更为清晰。
她低首凑在他耳边作乱似的轻轻吹气,温热的呼吸喷洒,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柔软的唇瓣似有若无地蹭了下他耳垂,还未待进一步动作便倏然被攥住了腕子,猛力一带,她便磕了下去,整个人趴在他肩窝里。
娇娇柔柔的一声惊呼响在耳边,沈长空呼吸凌乱,侧首去看趴在自己肩上的小脑袋。
入目便是鲜妍的红唇被瓷白的贝齿轻咬,他本就深邃的眸子更晦暗了几分,带着丝不明的烦躁情绪,两指夹住了她两腮。
勾人的红唇从齿间解放,瞬时嘟了起来,果然留下浅凹进去的齿痕。
她口齿不清地呜呜叫唤了两声,便见他敛了敛眸转过头去,哑声道:“别咬。”
褚沅瑾两腮还被他夹着,嘟嘟囔囔的话说得模模糊糊,然沈长空还是听明白了。
她说:“辣咬你行不行哇?”
夹着她雪腮的指尖一僵,他倏然松开了她,正色道:“臣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听不懂……
褚沅瑾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庞,晶亮的眼眸一转,猛地越过他肩头倾身朝他眼角亲过去,却连头发丝都没碰到便被人单手扼住了脖子。
力度不大,却刚好能阻止她的靠近。
褚沅瑾迫不得已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已经要绷不住的神情还颇为可惜地轻叹了一声,差一点,差一点就亲到了!
心下有些郁闷,不高兴地撇了撇唇,“怎么了嘛……”
沈长空眉心跳了跳,“公主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褚沅瑾眨了眨润泽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我在亲你呀,若不是你非要阻我,这会儿早就……”
“亲上了”三字还未出口她便被人一把拎到了身前,险些没站稳,地上放着的食盒都差点给踢翻。
她一时气恼,猛推了他一把,不满地瞪视着他,满脸就写着三个字——快哄我。
沈长空怎会看不懂,从前便是这般,她一有什么不合心意便会这样看着他,水润润的眸子睁得圆圆鼓鼓,一句话也不说,叫他来哄她。
他只要对上这双眼睛,对上这个人,便心软得毫无原则。
她要什么他都能给她。
可她将他弃如敝履,在这个女人眼中,他永远只是个玩物,随时可抛随手便弃的玩物。
他从前不自量力,也异想天开,可现在沈长空比谁都明白,他只是恰巧长了张她喜欢的脸。
再没有别的。
他漆黑的眸子半阖,看不清眼中神色,艰难道:“公主可知,亲完之后有何后果?”
有何后果?
褚沅瑾一怔,不可置信道:“怎么,你也要让我哭着跑出去再也不要纠缠你?”
沈长空咬紧了下颌,又想到那句“欲擒故纵”,终于抬眸直视着她,那目光如鹰隼,直看得人心里发慌。
他道:“公主已经成年,须得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
这回褚沅瑾可乐了,挑眉笑道:“我巴不得对你负责!”
“公主可知臣所说的负责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