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世似乎很尴尬,说来在京都三年,他都未遇到过秦北霄,连在府中江檀也从未讲过秦北霄半个字,没想到一回到吴州,二人就碰上面了,而就在吴州,二人还曾有过摩擦,如今的境况,哪有不尴尬的道理。
可他确实还有事找秦北霄,于是硬着头皮问:“秦大人,我听闻那杀害先生的贼人其中一名是先生曾经的书童,其背后有人指使,并非是明面上所谓安阳侯府护卫所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你从何得知?”秦北霄淡淡问。
裴延世听到这句问话,就知道确实如他方才所问,继而慢声道:“打探来的。”顿了顿又道,“我费了很大的劲……望你……”裴延世说到一半,叹了口气。
秦北霄扫了他一眼:“知道了。”
随后拉住缰绳、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裴延世立在原地,明白秦北霄这是不会计较的意思,倒是松了一口气,而提着的心却未完全放下,得了秦北霄方才的确认后,他似乎更为茫然。
因为那书童,实则三年前,在他与江檀后来搬去的府邸内,他好像见过。
他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先生的书童怎么会来那府邸,外加那个时候安阳侯府遭难,他也无心在意此事,自是没有多管,如今想来,就是那书童。
府邸内,那书童能去见谁?
近傍晚。
西园余氏的院子来了一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夫人,”余氏迎出门,扶着沈老夫人的另一边,“今儿您怎么来了,您若想见我这老婆子,派个丫鬟过来告诉我即可,我自会去沈府拜访,您何需这般远过来?”
“一把老身子骨,也该动动了,不过就是来趟西园,”沈老夫人淡声道,“进去吧,我今日有事寻你。”
余氏不知沈老夫人寻她何事,只当寻常家事,自是应着,扶着沈老夫人进屋坐下来。
沈老夫人没有多转弯子,径直开门见山道:“想来你也听到了,这些日子知州衙门闹得很,京里来的都指挥使一直都未走,为的就是当年李知甫的案子,你应当知晓了,如今的这都指挥使就是秦北霄。”
余氏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他查得兴起,重翻旧案,莫不是觉得做了亏心事心里不好,才想着——”
“你还糊涂!”沈老夫人听此话,立刻打断了余氏的话道,“他是李知甫的学生!与芷宁一样敬爱着李知甫,这三年来,西园书塾的那几个学生哪一个不曾来问过打探过,心里都惦念着呢!怎么他在你这儿偏偏就是做了亏心事?这件事在明眼人里看来也并非他之意,他为自己的先生翻案,也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于情于理,确实该查!”
余氏脸色微白,没再说话,可眼神却有着一丝倔强。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封厚信递给余氏:“你看看吧,近些日子还是查出些东西了。”
余氏疑惑着接过,拆信看了第一眼后问道:“这是……”
“这是秦北霄交给我的。”
“他今日来找老夫人您了?”余氏语气不太好。
“你也别这样的口气,他来寻我实属正常,当年他得我沈家庇护,于西园进学,哪有不来的道理,只是这些必须得说的事,难道还不能说了吗?”
余氏没再说话了。
沈老夫人在余氏看信时道:“他不愧能走到今日这般地位,这封信就可窥其能力,三年前的案子,凭着一份案卷外加这几日的操劳能吃透到这个地步,谁能不放心把事交至他手上办?你且好好看,此事断然也不仅仅是李知甫被杀那么简单,恐怕其间还有明国中人作祟。”
余氏则越看越心惊,特别是看到信中写知甫身边的那书童或许也是个明国人后,顿时脸色煞白:“老夫人,那书童……还有那蹀躞……”
“他在信中不过提了两句,大致也能猜到一些,那蹀躞无论是其质地还是花纹与图案,或是其打造的工艺手法,胆大点说,根本不是产于靖国。”沈老夫人说完这话,又严厉道:“你得将事拎清楚些,莫要再糊涂下去将事全怪罪在他身上,这般看来,就算秦北霄未动那安阳侯府,只要李知甫对那伙明国贼人有威胁,迟早有杀他的那日。”
余氏身子一颤,终于老泪纵横道:“老夫人啊,我知你的意思,我哪里不明白,可老婆子我是真的放不下,这老年丧子,恨不得跟着他一块儿去了!那秦北霄来寻你,肯定也有为了芷宁的意思,可让我怎么过心里这道坎——”
“我就说,今日是要我亲自来,不来你也不听劝,这也三年了,在这件事上三年我未曾说过你一句,可老妹妹,你好生想想,芷宁对你如何?”沈老夫人道,“自打知甫去世,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西园安心守孝,天不亮便来你院子伺候你梳洗、用早膳,白日在书塾中接替李知甫先生的位置,可她到底还年轻,这中间有多少非议与委屈,她都一一受下来了,什么事都念着你想着你,连亲生的都未有她这般孝顺啊!”
余氏回想三年过往,嗫嚅道:“芷宁是孝顺的……”
“可你都不记着!”沈老夫人冷声道,“你不心疼我这孙女,老妹妹,我可心疼着。你又哪里不知道她对那秦北霄有多上心,你也并非没有看到过她偷偷拿信出来,可那次你还气她,逼得她跪于院中才使你消气,你这何必?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余氏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这孙女这三年过得苦啊,可你只顾着想那死去的儿子,却没想想我这孙女,是我沈家对不起你李家什么了?竟要这般来还债!”
一听这话,余氏急了:“使不得使不得,老夫人,沈家对我母子有大恩,哪里是沈家对不起李家!”
“老妹妹,你口口声声这样说,做又哪里是这样做的,若李知甫还在这世上,又哪真的会让我这孙女过成那般啊,你可曾想过?”沈老夫人越说越气。
余氏听得已经开始侧身抹泪了。
啜泣声微微响起。
沈老夫人也沉默了许久,最后慢声道:“你好生想想,你若想不通,我也由不得你了,殿试过几日便结束了,想来顾家与芷宁的亲事也要就此了断了,在那之前,我劝你写封信,让三房的带去给芷宁。”
说完,沈老夫人起身,离开了。
只留下余氏恍惚一人。
第86章 棠梨花簪 半月将过,即到晚春。
……
半月将过, 即到晚春。
最热烈的春花漫开在山野,停在摊头与珠光银楼,现下簇于京都女子云鬓上的珍翠侧。
云珠端了托盘进屋, 笑道:“这许是齐夫人最后一次送花簪来了, 这回送的棠梨。”
“与母亲送我的一样,我来瞧一瞧。”齐沅君不看沈芷宁写字了,绕一圈来到云珠身旁, 看见盘内艳丽的棠梨花簪后道, “娘亲偏心啊,这送的比我的那朵可要饱满多了。”
说着, 便拿起这支棠梨花簪跑到沈芷宁身旁, 比在她那发髻上。
发髻乌黑,棠梨嫩黄, 鬓边碎发微散飘逸,衬得美人明艳,更比花娇。
沈芷宁笑着躲了下后,齐沅君意犹未尽地将花簪放回了托盘, 顺便问云珠:“珠儿,娘亲派谁送来的?”
“是夫人房里新来的丫鬟,”云珠先回着, 又将花簪摆在妆镜前,这毕竟是时节簪, 放不得妆匣,“奴婢还从未见过她。”
“新来的丫鬟叫秀春,今早我刚见过,”齐沅君又走到沈芷宁旁看她练字,随口道, “近日娘亲确实忙,殿试结束,好几家人家得走动,房里的几个大丫鬟都被派去送礼了,对了,表姐……”
你可知道顾熙载高中状元了?
齐沅君未将这话说出口,及时吞了下去,讪讪地挠了挠头。
还是不说的好,想来,夸官游街的那日,她陪娘亲上山供香回来时恰就见到了,那场面真叫一个轰动与热闹,顾家也算如愿了,出了这个出息子弟。
可她的表姐可怎么办啊,这又是金榜题名,又是显赫出身,顾家过几日肯定要来解除婚约了。
所以还是不提他,免得惹表姐想起这烦恼事。
“你想说什么?”沈芷宁将笔搭至笔搁上,见她这支支吾吾的样子,嘴角含笑道,“你是想说顾三公子高中状元了吗?”
这还笑着,恐怕在强颜欢笑吧。
齐沅君不得不这么想,正想着说点什么让表姐降低点期望,还能安慰到表姐的话,院子内却传来了一阵叫唤:“云珠,云珠!”
是个嬷嬷,可这声音她陌生得很。
而表姐则欣喜极了,忙绕过书案跑了出去,齐沅君跟上,只听表姐道:“常嬷嬷!你怎么来了?娘亲呢?娘亲也来京了吗?”
齐沅君知道了,这是吴州沈家的嬷嬷。
“都来了都来了!”常嬷嬷拉过沈芷宁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生看了一眼,“老爷与夫人先去宅子安顿,且派老奴先来与齐家的舅老爷舅老夫人说一声,待安顿好再上门拜访,这不老奴说好了就来找姑娘。”
沈芷宁本以为爹爹与娘亲还要过些日子才来,毕竟如今殿试才方结束,可没想到这般快就来了,分开这么久,如今听闻亲人来京,恨不得立马就到他们身边去。
于是换了衣裳就打算随同常嬷嬷先去见爹爹娘亲,见沅君似乎有那个兴致,也带上了她一道前去。
新宅子是她与秦北霄挑的,说来巧得很,挑来挑去,最后满意的竟是离秦府最近的一座宅子。
若将秦府最偏、常年关闭的那扇角门打开了,那就只隔了一条街巷,自从买下了这新宅子,秦北霄下令将那扇门重新修缮了一遍,从常年关闭变成了日夜敞开,派人把守着。
齐沅君掀开车帘,见马车就往秦家府邸走,那小心脏不由得一颤:“表姐,你是不是走错了路?”
“没走错,”沈芷宁凑过去看了一眼道,“宅子就在旁边。”
见齐沅君那胆小的样子,沈芷宁道:“你别担心,碰不到秦北霄,他不在京都,出去办事了。”
唉,离开好久了都。
听沈芷宁这么说,齐沅君放下心,大着胆子随沈芷宁下了马车,沈家府邸门口热闹得很,不少下人搬运着马车上的行李。
沈芷宁疑惑着爹娘刚进京哪来这么多下人,这些下人身着的衣物也不像是普通府邸出来的,边疑惑着边进了大门。
刚一进去,便得到了解惑,又听得身旁齐沅君欲哭无泪的声音:“表姐,你骗我。”
不远处,秦北霄正与爹爹说着话,兄长在旁侧听着,三人似乎在商议对着正门的这块庭院该如何整改。
沈芷宁哭笑不得:“沅君,我也不知道他在。”
可这意外看见他,这一个多月空落落的心像被填满了。
不过,他好像瘦了,依旧高大挺拔,可那衣袖似乎显得有些空荡荡。
秦北霄注意到她了,也是第一个看过来,那双眼眸黑得深邃,可见到沈芷宁的那一瞬间,就像星星在深夜忽闪,璀璨明亮,他慢声开口,似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沈渊况与沈安之道:“芷宁来了。”
沈渊况与沈安之听这话,忙顺着秦北霄的目光看过去,果真是芷宁来了!
这许久未见到女儿、妹妹,二人也顾不得说什么庭院,走过去便嘘寒问暖起来。
秦北霄停在原地不动,远远地见沈芷宁被围在中间。
棠梨花簪。
缃叶轻纱。
笑眸散过来的余光。
像藏着今日他踏马归来时见到的第一抹红霞。
“瞧爹这一高兴,”沈渊况与沈芷宁说了几句话,见秦北霄还在那处没动,道,“把什么都给忘了,今日还得多亏秦大人带我们过来,这些个下人也是他找来的,前些日子一直在吴州办案子,这会儿又是这些麻烦事……”
“办案子?”沈芷宁抓住了这个字眼。
秦北霄离开京都之前可未说去吴州案子,去吴州能办什么案子,无非是……师父的案子。
一想到这处,沈芷宁立马看向他,他未过来打扰她与爹爹兄长的团聚,还是依旧在那儿。
可她有很多话想问他。
幸好爹爹这时说了句:“芷宁,去与秦大人道个谢,带他去府里转转。”
这府邸就是秦北霄挑的,哪里又是没逛过的,沈渊况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说了这句话。
接下来与顾家的婚事差不多要断了,至于这两个孩子的婚事,老夫人与芷宁她娘都是赞成的,他对秦北霄自然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回京的途中接触下来,也打消了。
齐沅君可不敢跟着表姐上去,打算等会儿就随着这沈家哥哥去其他地儿转转,临走之前,视线还在表姐身上。
只见表姐走到秦大人面前,未请安,未说话。
径直笑着碰了碰那位的外侧袖子。
那位神情一向淡漠,甚至可以说冷冽,这时竟流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
沈芷宁碰到了东西,稍稍侧过身子,挡住其余人看过来的视线,小手又钻进了他的袖子,还真就摸到了一小袋话梅。
她其实有猜如果他去吴州,或许会给她带话梅。
未想到真带来了。
秦北霄被她钻进袖子的小手弄得心痒,察觉到她要将话梅拿出去,面容正了起来道:“这手扒扒得挺快,谁说是给你的?”
说着,负手于背,连带着话梅也重新藏在了袖中。
沈芷宁才不管他说的这话,笑着与他道:“就算不是给我的,那我也要了。”说着,就直接上手去抢秦北霄的话梅。
但与其说抢,不如说磨着他。
温热的小手并非用力地去撬开他的手指,或强硬地去拽紧袖子,而是慢慢轻柔地,摩挲着手背,最后跳跃着进手心。
声音软糯、还略带了几分撒娇意味:“给我吧。”
秦北霄当真不知该怎么应对她,心口因着她这举动与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胀得似乎要溢出,荡漾着全身,也便由着她将东西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