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着大大的眼,她发直的看那滚在脚边的头颅。
她就这般始终睁着眼看着,看他的不瞑目,看那青白如墙灰的脸,皱纹遍布像是老皮。他的面目是狰狞僵硬的,没了慈祥憨厚的模样,也没了死前看她的怨愤模样。
禹王早就发现了她的异状,待下令让三军将士散去后,就拦腰抱起她,下了高台径自往军帐里疾步走去。
“速叫军医过来。”
军医背着药箱匆匆进账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主子爷将人置在膝上,拿着绢帕细致给她擦着脸颊的画面。
心里虽惊,却不敢多看,进来后就依从吩咐,赶忙上前把脉。一番望问切问过后,他给她施了针,又开了副药让人下去熬。
待一碗药喂下去后,她涣散的眸似有了些焦距。
禹王见了,身上紧绷的肌肉略有松缓,抬手抚了抚她凉如冰的面颊。
“可听得见本王说话?”
她恍若未闻,只恍恍惚惚的低眸看自己的手。
禹王眸光微沉,伸手拿过桌上的绢帕,握住她的手,仔细将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
她又恍惚的去摸自己的脸。
他遂吩咐人拿了铜镜过来,端到她面前。
“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她怔怔看着铜镜里面的人,看着那衣襟袖口的血点,眼前慢慢浮现了蜿蜒在脚底的那粘稠的血,还有连着筋膜的狰狞头颅。
他几乎是立即就反扣了铜镜。
正待要喝令人拿套新衣裳过来时,她却手推开他,从他膝上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见她神态游离的往外走,他几步上去拦住。
“我要回去……”
她喃喃着犹如自语。
虽她眸光仍是涣散,但能开口说话了,无疑是件好事,他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你再留会,待缓些没事了,再回去不迟。”
说着,他就要去牵她的手,不想却被她连连后退着躲开。
“我没事,我很好。”
她游魂似的说完,就脚步虚浮的往帐外方向走去。
他本欲追上前去,可转念一想让她回去缓缓也好,遂压着些许的烦躁,唤鲁泽进来,让他驾车送她回去。
待人离开了,他回了案后重新坐下,沉眸询问旁边军医。
“她是魇住了?”
“是魇住了。毕竟是女子,乍然经历血腥,难免心惊胆落,受惊吓住。”
校场上的动静那么大,军医自然也知道了发生的事。
他也不知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让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去砍人脑袋,换作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怕还不得将人当场吓疯了去。
“大概多久能好?”
“少则十天半月的,多则……倒也不好说了。”
见对方沉眸向他扫来,军医就解释道:“像这类受惊被魇住的,若是能哭闹打骂,外露情绪宣泄番倒好说,好歹能将那股怕劲给散些出去,稍加时日人也就缓过来了。可譬如她这般,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好似没事人般,反而更让人琢磨不定了。”
“情绪憋在心里头,不得宣泄途径,总归不是好事。”
禹王蹙紧了眉,目光几番扫向帐外。
他的确是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他原以为她不怕见血的,毕竟从前见她搬搬抬抬伤兵,弄得满身是血,似也不见她有多少惧怕。
却没想到,此番却将她吓魇住了,听军医的意思,似是问题不小。
“要如何治?”
“且让她吃着安神汤,再以观后效。”
待军医退下,他沉下心,开始处理公务。可未至半盏茶的时间,他就神思浮躁,心绪不宁,就忍不住起身,在帐内踱步。
情绪稍缓些了,他又重回案后,继续提了笔。
未写两行,他直接扔了笔,推开公务起身,抬步朝帐外疾走。
“来人,备马。”
第45章 异常
途中,遇上了正驱车往回赶的鲁泽。
鲁泽第一时间下车拜见主子爷。
“人可平安送到?”
鲁泽抱拳应是。
掌腹勒紧缰绳,禹王高坐马上沉声又问:“你观她状况如何?”
鲁泽想想后,回道:“属下观她除了异常安静了些,再无其他异状。”
“没说过话?”
“没有,直至下车进了院子,也不曾说过只字片语。”
禹王微蹙了眉。随即甩鞭喝令一声,驾马继续前去。
其他亲兵纷纷甩鞭驾马跟随,鲁泽也跳上了车辕,往回掉转马头,驱车紧随其后。
白墙灰瓦的小院子外,已过花期的榆叶梅,恹恹着枝叶,安静的长在墙角处。
连续数十声骏马的嘶鸣声后,铁甲铿锵的骑兵壅塞住整个小巷子。周围人家有好奇出来查看的,可甫一开门见了外头乌泱泱的黑甲骑兵,刹那吓得缩回门内,闭紧门户。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禹王,见了那两扇同样紧闭的半旧木门,朝旁边亲兵示意,令其过去敲门。
亲兵下马几步过去,握着门环邦邦邦的重重敲过数下。
“姑娘请开门,主子爷要见您。”
过了好一会,门内依旧没人应声,两扇门紧闭如初。
那亲兵正要请示问是否要踹门时,却见他主子爷已翻身下马,大步朝这边过来。他遂急急朝旁退过身,让出地方。
禹王立在门前,沉声:“开门。”
门内还是无人应答。里面静的好似一座无人的空院。
“确定她进了院子?”
见主子爷目光凝了过来,鲁泽忙道:“属下确是亲眼见她进了院,关了院门。”
禹王没再发问,直接朝院墙的方向挥手。
鲁泽遂当即招呼亲兵,攀墙进院。
不消片刻,两扇木门被从内打开,禹王抬腿跨进了院。
不大的院子被泼了水,满是泥泞,干净的鞋底踩下,瞬间覆上脏污。
鲁泽正要吩咐人打扫,却见他主子爷已踏着泥泞,疾步朝着虚掩的两扇屋门处而去。
双手推开了半掩的门,禹王踏进屋内迅速环顾。
四周窗户封闭的小屋内,闷热潮湿。昏暗的光线里,靠近墙角放置的木盆架子前,那熟悉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蹲着,双手放在水盆里不断搓洗着什么。
见到人好好在那的一瞬间,他绷紧的面色就渐渐缓和下来。
神思稍定,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他就抬步朝她走去。
有力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不曾出声问,更不曾回头看过去半分,只兀自沉浸做着自己的事,好似手头上的事是那般的至关紧要。
目色一凝,他加快了步伐,几步冲过去后,直接伸手握了她的肩让她转向了他。
她那张满是水渍的脸,就直接映入他的眼底。
他死死盯着她被搓洗的红肿至破皮的脸颊,那混着水渍的血丝洇在她恍惚的面上,刺眼的让他下颌紧绷,呼吸粗重。他又猛地低头去看那溢着水的木盆,水面上浮着的全是皂角,而木盆里的那双手还保持着搓洗衣服的姿势,细瘦的手指死抠着衣服边角,力度大的让人分不清她是在撕扯,还是在搓洗。
他盯视着的是她那被衣料磨得出血的双手。往外渗出的血打她细瘦的手指间穿了出去,散在水里,渐渐将水染得发红。
可她却似无知无觉,甚至还想扭过身体继续搓洗。
直接抬手掀翻了木盆,他用力扯下她死揪在手里不放的衣服,伸臂圈过她湿漉单薄的脊背,将她直接抱起。
“鲁泽,让军医去府衙候着!”
踹开屋门抱着人大步往外走时,他沉声喝令。
军医往安神汤里加大了剂量,让人喂她送服。
片刻钟后,药效起了作用,她空濛的双眸渐渐蒙上了倦色,不消一会功夫,就沉沉闭了眸睡了过去。
禹王将人放躺于床榻中,静看了她会后,就起身与军医到外间说话。
“主子爷,她的问题是有些棘手,近段时日还需让人仔细看护着些。话说时也需多注意避着,以防再刺激着她。”
禹王脸色微变:“她可还能恢复?”
军医就道:“主子爷放心,依她如今状态来看,还不至到失常失智的地步。如今她刚受了不小刺激,有些异常举止也是正常,况她能有些反应也多少能算是好事吧,总比没一丝一毫的动静强。”
见禹王面色稍霁,他又嘱咐:“不过还是避免在她面前谈及此事。等随着时日过去,此事对她的影响渐渐淡了,她也就能缓过来,恢复如常了。”
翌日清晨,时文修睁开眼后,发现自己不是躺在自己矮窄的床榻上。被褥皆是绸缎丝料,冰凉水滑,垂下的床帏勾勒着洒珠金线花纹,华贵非常。她枕边还另外搁着个空枕,上面隐约有压过的痕迹。
刚醒来时还有些头昏脑涨,她睁着眼茫然的看了会帐顶,就手撑着身下褥子想要起身。
不想手指刚一动,她就察觉了异样,等狐疑的将双手伸到眼前看去,就见到了手指上被缠裹着的细布。
刹那的失神后,昨日的记忆排山倒海的疯砸而来,像一记重锤,狂暴敲在她的脑门上。
起床时脸上的那点血色,瞬间消失殆尽。
外头的婆子听得动静,就小心的端着洗漱用物进来,见她坐起了身在穿衣服,有婆子就要上前过来给她穿戴。
“你们走吧,我不用人伺候。”
她脸色煞白,心脏疯跳,可声音却奇异的平静。
没有再理会那些婆子,穿戴好后,她直接离开了屋子。
外头有亲兵候着,大概是受了交代,见她出院子也并不多加阻拦。随她去哪儿,他只不远不近的在她身后跟着。
时文修从府衙一路走回了自己巷子里那小院。
推开了院门进去,一进的半旧小院子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不过还是有些区别,比如被重新打扫干净的院子,再比如已被封了严实的水井。
她没有进屋,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的坐着。
半个时辰后,院外传来了马蹄声,继而伴随着嘶鸣声止歇。
几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过后,有人轻叩了门环。
稍待片刻,时文修缓慢起了身,走过去拔掉了门栓,打开了老旧的木门。
没了阻隔,她与门外那人就面对面的站着。
双方目光相对,谁都没开口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岑寂。
“主子爷。”
她先开口道了声,声音轻轻地,细细的,带着种异样的平静。可是却没有行礼,也没有侧身避让。
他并不在意,反而缓了声问:“可好些了?”
“好多了。”
她的声儿依旧轻而平静,可偏面色煞白,神情虚无。
他心神微紧,尽量缓声:“去府衙住可好?”
“不用了,我习惯了住在这小院里。”
她停了下,又轻声道:“主子爷,我想一个人在这缓缓,可以吗。”
他遂打消了将她强行带走的想法。
目光在她面上凝过片刻,他终是压住了诸多情绪,温声道:“可以。不过,每日送来的药,你要按时吃。”
“好的。”
他驾马离开后,小院的门就重新合上。
行至巷口,他突然勒了马,招鲁泽近前。
“将人盯紧了,她这里,必须有人全天候着。”
“属下明白。”
一连三日,亲兵来报她皆无异常。
可禹王听说她每天都是坐在屋前发呆,总觉得她还是不对,处理公务时不免就带出几分心烦意乱来。
马英范将他主子爷的异样瞧在眼里,却并不作声。
那日高台上,他全程目睹了主子爷对她的苛刻峻厉。
主子爷对人对物素来克制有分寸,喜恶不行于色,还未见其如此威厉强势的逼迫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只要稍加思索,他就不难从主子爷对她的态度上,看到了责之切三个字。
这可不是好现象,可是这不意味着不是件好事。
既能责之切,将来谁又能说,不能怨之切,恨之切。
他定定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手边的公务上。
第五日夜里,禹王终是没抵过心中烦扰,到底驾了马来到她的住处。
时值夏日里最热的时候,饶是夜里,也热的厉害。
可她屋里的门窗却紧闭着,不露分毫缝隙,饶是不进屋去,他也能想象到里面有多闷热。
他倏地看向候在门外的亲兵,沉声问:“大热天的她门窗紧闭,你就没觉得异常?”
那亲兵慑于他的威压,紧张的结巴:“没……她夜里一直都很安静,没什么异常。”
禹王没再看他,吩咐人去将门打开。
他亲兵里自有那撬门的好手,三两下拨弄后,里面门栓应声而落。
他抬步进去后,鲁泽就小心的将屋门掩上,而后走向那亲兵,朝他后颈猛拍两下,低声骂了句蠢货。
禹王熟门熟路的到了里屋,借着窗户纸透来的稀薄月光,几个大步朝床榻的方向走去。
抬手拉开几层厚的床帏,他目光骤然一凝,而后就见到了厚厚棉被下微微鼓出的那一团。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棉被一角,猛地掀开。
在那几斤重的厚实棉被下,她把自己缩成了团,屈着双膝脸埋在胸前,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他僵似的看着她,好长时间忘了反应。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好似有什么刺了他心尖,又好似有什么捶了他心窝。
第46章 实情
尤其是他屈腿上了床榻,抱起她时发现她浑身湿漉的,整个人犹似从水中捞出来般,愈发让他情绪胶着,烦扰的他几欲生怒。
闭眸缓和少许,压了压胸臆间的烦闷,他边沉声令人打水来,边抱了她至窗边坐下,单手打开了紧闭的窗户。外头略显清爽的空气散过来的时候,他抬手拨开了她贴着面上的凌乱湿发,拧过绢帕擦过她濡湿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