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都过去了。”
他低声安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惜。
她的脸颊在他的掌心里瑟缩,人也抖索。
感到她的躲闪与惧怕,他的眼神终于变了。
“看着我。”他扔了绢帕,直接捧过她的脸,鼻息近了两分,“他有罪,他该死,你没有错。”
黑暗中他的眸光似挟着火光。
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眼儿使劲朝下低着,看的方向却是他覆在她面上的手。
一股无名暗火从他胸口窜起,烧的他无从发泄。
“我这双手,斩的都是贼人,无不是该死之人。”
这话一出,她终于有了反应,眼皮轻颤几许后,阖了下来。
他眸里的薄怒微散。
前头她那一言不发的安静,让他极为不适,不适的让他心生烦扰,恨不得对她厉声训斥,恨不得用尽手段逼她回应,哪怕她歇斯底里的哭闹也好。
“莫怪我逼你,那情那景,你非杀他不可。要怨,就怨他找上了你。”
他稍微缓和了语气,重新拿过绢帕打湿,拧干后细细擦拭她她的面颊,“你也无需为那种人的生死耿耿于怀。他是找上了你,才功亏一篑,若是找上的旁人,恰让他计谋得逞,那又将会是何种后果?千万将士的生死,千万百姓的性命,可能都要命丧于他这小小的细作之手。”
“如此,你还会觉得他可怜?”
可怜。也不全是。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每日每夜里,她脑中总要将那日的画面从头到尾的完整勾勒出来,反反复复,不曾停歇。她有恐惧,却说不出,想哭喊,也哭不出,偏还能冷静去一遍遍回忆着那恐怖一幕。
她的手起,她的手落,皮肉割开的声音,血溅到眼睑,脸上,下巴的感觉,一分一毫的感触,都是那般的清晰。
恐惧到极致的时候,她拼命的将他代入汉奸的角色,可是没用,心底的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她,她杀了人。就用那双手,举着剑,砍下人的头颅。
那种强烈的罪恶感如海水般将她包围,似要将她溺毙。
她想甩开这些,可她没有能力,找寻人帮她,可没人能给她救赎。
于是这些日日夜夜,她只能任由这些恐惧感,罪恶感,一遍遍的将她冲刷,一次次将她拖回那暗无天日的深海。
他看她安静颤栗的模样,突然有一种无从开解的无力。
她不肯说话,煞白的面上又是异常的平和,这让他压根无从得知她内心的想法。
她怨他,恨他,惧他,怕他?
抚着她眉眼,他又起了逼她说话的念头,不过好歹被他强行压了下。
“她今个的安神汤吃了吗?”
他转向窗外,问了句。
先前被鲁泽打的亲兵赶忙道:“吃了,属下亲自看她吃下的。”
闻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月挂中天,已是子时。
他脸色顿沉,既吃了药,却还无睡意,那就是药不起作用了。
“去寻军医问问,她睡不下该如何做?要不要将药再加大剂量。”
“喏。”
应声过后,铁甲摩擦的声越来越远。
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唯有细微的水声不时的响起在这方小空间里。
给她擦脸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药还不知是从何时在她这失效,那她这还不知是熬了几夜未眠。
他在她青黑的眸底反复打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可有睡意?”
她轻微的点点头。
见此,他虽有怀疑可到底还是暗松口气。
重新寻了件小衣让她换上,他遂又将她抱回了床榻上。
她躺下后,他也未离开,就坐在床沿上看她。
然后他就发现,她压根睡不着,躺下没多久她就开始抖,身子开始慢慢蜷缩,手指也忍不住的摸索那堆在里侧的厚实被子,似要将其抖索的拉到身上,从头到脚的盖住。
黑暗中,他沉重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在那厚厚的棉被就要被她拉至头顶那刹,他骤然伸手,一把扯过那被子扔在了地上。
“我冷。”
“你不冷。”
他仰脖解了襟扣,脱了衣裳跨腿入榻,直接将她拉到了身下。
“过会累了,你便不觉得冷了。”
这一夜,大概是他平生首次,在女人身上温柔小意,却不肯尽兴索取。待她累极睡下后,他捧过她有了温度的脸颊抚着,眸中几多复杂。
离开前,他朝她俯身,灼烫的唇落上她的,抵开了她细白的牙齿。
此后,他每晚都来,夜夜床榻摇动不休,直至夜半时分。
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催眠的方式,每个夜晚攀着他的肩膀细喘,在极致的沉溺中短暂的忘却那些可怖,继而由身体的疲惫带着,堕入沉沉的睡梦。
一连十来日的光景,她似多少从那件事里缓过阀来了,至少脸不那么煞白了,眼也不那么虚无了。白日里也按部就班的缝制着军需用物,看似与人交流如常,生活亦如常。
只是在他看来,她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很明显的一点是,她比从前安静太多,眉眼间也沉寂了许多。如今从她的脸上,他几乎再难见到轻松欢悦。
他总觉得,她内心似压抑着什么,而且还是与他有关的。因为每夜里,她看向他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的晦暗,湛黑的乌瞳里下似藏着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问她,只是在等,等她爆发的那日。
夏去秋来,当萧瑟秋风吹落树上黄叶时,时间已是景和四十七年九月。
夜半时分,时文修从梦中惊醒,猝然从床榻上弹坐起来。惊恐欲绝了片刻后,于昏暗中,她伸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脸,由缓至疾的喘息。
她又做梦了。
这回她梦见了与刘老汉相识的一幕幕,从在辎重营里与他唠家常,一起跋山涉水的行军那幕起,至她手起刀落,在他悲鸣声中将他脖颈砍断的那幕止,所有的画面贯穿起来,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
可这不是电影,而是纪实片,她也不是置身事外的观众,而是身处其中的当事人。
她忘不了他临死前看她的最后那一眼,那一眼有怨有恨有悲,又似有乞求与不舍。人之将死,其情也真,他在痛恨她不念旧情,告发他之余,是不是也有悔过之心?
她知自己不该这么想,不该对叛徒有所同情,可她就忍不住的去想,或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再或者,若是能劝降他,是不是可以让他将功折罪?
愈这般想,她就越痛苦。
如果人不是她亲手所杀,她或许还不会这般煎熬痛苦,迟迟不能释怀。可偏人死在她手里。
她不知旁人遇她这种情况,是不是也是这般感觉,一边反反复复寻找他该杀的理由,一边又颠来倒去的替他寻找一线生机,试图推翻上述理由。
盼他该死,又怕他不该死。
纠结,痛苦,煎熬,不得解脱。
早在她惊起的那刹,他也醒了过来。
她的那些煎熬难受皆被他纳入眼底,他的心绪不免有些起伏,内心深处亦多少有了淡淡的悔意。
若是早知她反应如此强烈,那当时,他手段或许会稍许温和些罢。
复杂的情绪也不过几瞬,他就抛开那些没来由的思绪,转而伸手熟稔的抚上她腰间,欲要一如既往的拉过她压入身下。
腰间抚摸的手,以及那熟悉的力道让她回了神。
她的眸光从腰间的那粗糙有力的掌腹,慢慢移向他五官深刻的面上。
不知从哪日起,他就留在她这过夜,直至天亮再去军营。他在府衙那住处,已形同虚设,连公务都搬到了她这小小的屋子里。
他似乎在无声的补偿她。
可是,她心底深处却对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怨意。
她时常想,若不是他,她不必经历这一切。
她如今承受的这些煎熬,都是他带给她的。
在他搂着她的腰身欺身过来的时候,她却反手一推,狠狠用力推开了他。
毫无防备的他就被推至了一旁。
反应了瞬后,他骤然抬眸,深沉的眸光死死盯住她。
窗外的月色透来朦胧的光,昏暗的光线里,他隐约看到,她那双湛湛的乌瞳里,不复往日那种压抑下的安静,仿佛跳动着火光,熊熊燃着,似要凶狠的将人灼烧殆尽。
这一刻意识到什么的他神色骤凝,收敛了刚才那瞬的沉厉,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情绪纳入眼底。
黑暗中,两人默然相对,似在无声的对峙。
只是那压抑的渐重呼吸声,与愈发急促的喘息声,昭示着二人并不平静。
她看着他,突然就朝他扑了过去。
“赵元璟!”
坐在他腰上,她咬牙切齿的喊他。
人扑来那会他只觉腰上猛地一沉,双手下意识的搂抱住她。尚未等他感叹她的胆大,就被她这声喊给震得惊住。
“放肆。”他盯着她道,却不见怒,“你知这名讳谁人能叫?”
她手指死抠进他肩膀里,双瞳里依旧是火光烁烁。
她管他能不能叫,这一刻她满腹皆怨,不想再承他那主子爷奴婢那套。
他盯她片刻,低沉着声问:“如何知道本王名讳的。”
“当日圣旨下达府里,公公有念的。”
她道。沉默些许,她咬牙喘着气看他,双眸里那种平日强行覆上的安静似被撕开了一角,里面翻绞的情绪排山倒海的宣泄出来。
“赵元璟!”她尾音发颤,近乎悲鸣,“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我说过……”
“不是这个原因!”她赫然打断他的话,两眸灼灼的似能将他焚烧:“我既主动揭发了他,就足矣代表了我的忠诚!完全没必要的,没必要的!你逼我杀他,究竟是不是处于私心?”
数月来翻来覆去的只琢磨一件事,总能多少从中琢磨些端倪来的。他强逼她杀人这点上,她越想越觉蹊跷,越琢磨越生疑。至最后,大概是数月来的煎熬让她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她甚至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那□□她杀人,可能是怀着某种见不得人的目的。
“你是不是恨我?还是说我,何处得罪你了?”
她再也忍不住的问出口,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这般毁她。
不从他这寻个答案,那她此生都怕无法了了这心结。
他黑眸幽暗的看她,在听她问出口的那刹,他是起过几分冲动,欲趁此时机索性揭开她那烂账,也省得她无端将他揣测,暗以为他无端待她苛刻冷厉。
不过几个瞬息却又忍住了。
旧账毕竟都过去了。如今她既然忘了前尘,那就没必要再旧事重提。日后他好生待她,她便也能渐渐淡忘这些不虞之事,慢慢也就承他的好了。
想至此,他看她沉声道:“你这无端揣测,纯属无稽之谈,也是可笑。本王若要针对你,又何必大费周章。”
见她沉默下来,他抚过她手臂,“军法无情,任何一点可疑危险都要扼杀殆尽。杀他,是你唯一能完全洗脱嫌疑的举措。所以当日,无论换作是谁,本王都会下令那般处置。”
“莫再胡思乱想,此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了。”
他冷峻的面容少有的温和,说出的话沉着冷静,带着安定人心的意味。
此时的他将真相隐去,没有对她实情相告。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她日后再也没有问过,而他也再没机会将实情吐露出口。
此刻他见她不再说话,那乌瞳里的火光也渐渐的隐没,就知她突如其来的宣泄也接近了尾声。
能稍稍释放了情绪宣泄出来倒是好事。他暗道,先前那般数月的安静他瞧着都心惊,如今能放开些压抑,爆发些许情绪出来,对她恢复无疑有益。
正这般想着时,他突然见她俯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顿觉喉间刺痛了下。
低眸见那在他喉间作妖的人,他目光渐暗,当即揽臂抱紧她腰身,翻身朝她压了过去。
第47章 洗礼
乌衣巷内,围在一道高高红墙中的宁王府里,依山傍水建着层台累榭,红柱黄瓦,飞檐流角,用料无不珍贵。
此刻在亭台里挨着红栏站着的是曹兴朝,他双手端着鱼食,面对着凭栏喂鱼的宁王,低头屏息大气不敢喘。
宁王又抓了把鱼食扔进了荷花池里。
荷花池里金红两色的锦鲤见着鱼食落下,纷纷拧着肥硕的身体游了过来,争先抢食。
“兴朝,看来老七是将她喂熟了。”
宁王看着池里的鱼笑说着,可眼眸却狭幽的骇人。
从旁拿过新做好的蛇尾鞭,他伸手一寸寸抚过鞭身,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幽寒:“那本王就祈祷她,千万得活着回京。”
景和四十七年十月,深秋时节的边城,草木萧疏,白露凝霜。
大魏与蒙兀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在蒙兀兵筹措兵力打算卷土重来的时候,大魏兵也在厉兵秣马,打算与其在这个冬季里决一死战。
大战一触即发。
月凉如水,从梦中醒来的时文修,睁了眼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就披衣起身,借着窗外投来的朦胧月色下了床榻,挑开布帘来到外间。
外间的烛灯还亮着,站在沙盘前的人正凝着眉,反复端详着其上的局势,不时抬手换动着旌旗的位置。
察觉到细微声响,他侧首望来,于微光中挑帘而立的人,就这般落入他暗黑的眼眸中。
“醒了?”寒眸渐升了温度,他低沉了声问:“可是又睡不着了?”
说着抬手召她过来。
“且在这坐会,待会我再去陪你。”
时文修朝他的方向走去时,眼眸看过桌上的沙盘。
与蒙兀又要开战了。她也听说,这次战役很关键,双方都调集了所有兵力,势必要决生死。
若这一仗大魏能打赢,那么征讨蒙兀之战,就有望在三年内结束。也就是说,顺利的话,明年大魏军就能攻破蒙兀王庭,带着胜利品班师回京了。
当然,若不顺利的话,大魏军可能就无限期的滞留边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