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刘老汉他……若他真是蒙兀那边的奸细,那他多潜伏在暗处一日,对大魏对百姓都是一日的危害。
于情于理,她瞒不得。
禹王于昏暗中睁了眼。
“她有事禀?”
“是,瞧来似有要紧之事。”
想着她那没了血色的脸庞,以及那难掩惶然的模样,鲁泽又补充了句,“不知是出了何事,瞧她似神态不稳,惊惧难安。”
帐内寂然片刻,禹王令声:“让她进。”
帘门揭起的那刹,外头候着的人就抬脚进入。
第一步她似走的很重,第二步却很快。带了些遑急紧迫,又似带着些惊慌失措,她眼带微光眼角带红,贝齿紧咬着唇,几乎奔似的到了他的跟前。
“主子爷……”
见到他时,行礼都忘了,好似见了主心骨的模样,睁着乌瞳含着颤音期期艾艾唤了句。
他压了压眼:“什么事。”
“我,我刚遇见了一件怪事。”她牙关开始细微的打颤,手心攥着胸口死死抵住,拼命压制那极致的心慌,方细喘着气继续说,“我刚送食盒去伙房时,遇见了旧相识,具体名字我不知,只知人称他为刘老汉……”
他倏地抬了眼皮,黑眸里暗潮汹涌。
她却浑然未觉,睁着乌瞳,依旧沉浸在意外发现此事的震恐中,“本来遇上了闲聊两句,一切都很正常,可就在我说要去送食盒的时候,他却突然说不用急,而后,而后他就冷不丁跟我说,他要下次作战的布局图!他要我三日内拿给他,还说拿不到的话,就拿您与朝臣交涉的密信!”
她艰难喘了口气,尚未从震恐中脱离的她,乌瞳湿润,嘴唇、下巴都在颤抖:“主子爷,他,他是不是蒙兀的奸细?”
在她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却突然闭了双眼,遮了里面的明火涌动,亦遮了其中的暗流汹涌。
偌大的军帐里,却有长达一盏茶时间的死寂。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他就是这般说的!”
他蓦的睁眼,目光如炬的盯视她:“他为何要跟你说。”
她错愕瞬息后,反应过来,当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我不是奸细!”
“我不是!”
她急促的喘息,从未有过的冤屈感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重重迫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咬着发颤的牙关,发红的双眸毫不闪躲的直视着他,头一回她不再惧他,却是愤怒他无端对她恶意的揣测。
“我日夜都在期盼着大魏军能击溃蒙兀军,能大获全胜早日结束战争!我更期盼着饱受战乱的百姓们能早日迎来和平,安居乐业!我怎么可能会那么没良心去做蒙兀的奸细,坑害自家的国家与百姓!我图什么,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委屈与愠怒,她的声音几乎破了音,却依旧不肯退让分毫,手指帐外,“主子爷要不信,我可以自辨,再不信,我可以当着全军的面与他对峙!”
她的乌瞳里燃着熊熊怒火,周身战意凛然,饶是声音激动的发颤破音,却依旧不损她此刻灼目逼人的光芒。
他就那么沉沉暗暗的看着她,始终一言不发。
时文修胸口剧烈起伏,情绪尚未平复。
他可以质疑她工作做的不称职,可以质疑她能力不足,却不能质疑她的人格。说她是奸细,是叛徒,这是对她人格的巨大侮辱,她无法容忍!
难道她就那么像出卖自己国家、背叛百姓的叛徒?
他为何能这般想她!自打入了军营,她自认兢兢业业的工作,为抗击蒙兀做着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没有做过任何危害国家的举动。她不明白,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对,以致让他的质疑声脱口而出。
时间在帐内的阒寂无音中一点一滴的过去。
激动的情绪宣泄出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时文修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会再回想这个事件,她也发现了疑点,那就是确实如他质疑的那般,刘老汉为何找上了她。
“主子爷,我发誓,我的确不是蒙兀派来的奸细。我与刘老汉是在当日行军时,在辎重营里相识的,因为能聊得上来,就比旁人多了些熟稔。后来在伙房那碰巧又遇见了,一年多的时间里,加起来能见个五六回的光景,说熟不算太熟,说陌生也谈不上。”
她说了会后慢慢塌了肩,苦笑了下,语气里有些萧索与颓然:“至于他为何找上了我,我也不知。我也并不觉得,自己与他是过命之交,值得他能冒着暴露的风险,将那要命的事托付给我来办。”
失神的盯了自己脚尖好一会,她方滞涩道:“主子爷的质疑是合理的。只是……我真的不是叛徒,没有背叛大魏。”
她由委屈、愠怒,到平静、恍惚,再到最后的颓然、无力,他皆看在眼里。
这一刻的她,还是真真切切的拿他当主子爷看。
可下一刻,或有朝一日的哪一刻,她还会依旧如此吗?
光线昏暗的帐内,他五官深刻的面容愈发冷硬、凌厉又暗沉。推案起身,踩着地上的碎瓷片,沉步往墙壁悬挂佩剑处走去时,心底先前隐约浮起的怜惜之意,已然被强硬强制压下去,再觅踪迹。
“不是细作,那就证明给本王看。”
在她茫然不解的神色中,他沉臂取下壁上悬挂佩剑,转身朝她一步步走来。暗沉的光影里,他高大身躯落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给你机会。”他伸手抓了她蜷缩的细手,强行捋直了手指,将冰冷的剑柄塞进她的手掌心里。他目光沉沉的盯视着她,吐出的话,一字一顿:“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本王看。”
意识到什么的她惊恐的就要甩开那剑,步履趔趄的连倒退两步。
他掌腹一拢,强行将她哆嗦的手包裹住,在她惶恐至极的目光中,他沉了目劲力一扯,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就往帐外而去。
“来人,去将细作刘老汉带来!”
他边疾走边喝令,“传令全军,到校场列阵待命。本王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胆敢不忠不义背叛大魏者,会是何等下场!”
军营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几位主将。
“可是蒙兀兵打来了?”
过来传话的鲁泽就忙解释:“将军们勿忧,无甚大事。不过是捉了细作,主子爷欲拿他杀鸡儆猴,震慑宵小罢了。”
吴将军等人这方心稍定。
不过转而疑惑,就区区个细作罢了,此番动作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此细作身份特殊?”
难道是蒙兀那边的重要人物?
“不算太过特殊。”顿了顿,鲁泽又继续道:“并非是蒙兀那边的细作,不过也到底造成了些危害。”
吴将军等人一琢磨,心头皆凛。
此事里,怕是涉及到了储位之争了。
大概是看出他们不想掺和此事的意思,鲁泽遂道:“主子爷说了,几位将军公务繁忙,不必特意前去。”
闻言,吴将军等人松了口气。
天家的事他们可掺和不起。随他们这些王爷们怎么闹腾,只要别耽误他们行军打仗,也别拉扯他们搅进他们的旋涡就成。
闻声从帐里匆匆出来的马英范,在远远的瞧见了校场的那阵势后,心头骇了下。待之后见了宁王爷那细作,被塞了嘴五花大绑的拎着往校场方向去,再见了主子爷扯着趔趔趄趄的她,不由分说直往高台方向去时,想到什么的他,顿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凝视。
是要杀了她?
不,不像。瞧阵势,更像是要断她后路。
他心猛的一提,骇吸口气。
主子爷,简直是失智了!
如此兴师动众,却只为彻底断她后路,如此不智的做法,简直不像是出自冷静克制的主子爷之手。
难道是因他今日那番话的缘故?
刺激了主子爷生怒,方让其失了分寸,行事激烈?
他一时间竟有些惶惶然,强行遏制住几分后,就忙跟上去查看。
第44章 高台
时值七月,炎炎烈日当空,辽阔的校场上平地起了风。
九尺高台下,刀枪林立,战甲如墨,全军将士列阵整齐,齐齐望向高台之上,岿然不动,冷寂肃杀。
一大块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艳阳。
阴云笼罩大地的时候,立三军令旗的高台上,面如死灰的细作被五花大绑的押了上来,被押着跪在了高大的身影面前。
三军令旗旁的那人俯瞰众军,开始沉声通告全军,此人通敌叛国的条条罪状。每宣一条,高台下的万千长戈便铿锵触地,伴随着地面岳撼山崩般的震响声,是他们雷霆震耳的一声杀字,待高台的人宣完了罪状,判其为叛国罪、斩立决时,校场中刹那连接响彻三次喊杀声,声音震耳欲聋,犹如江翻海沸。
在弥漫的一片肃杀氛围里,有人却在高台上发抖。
“握紧你手里的剑。”
禹王侧首看着她,说出的话不带丝毫温度:“杀了他,证明给本王看。”
她手抖得根本就托不住剑,剑柄上她那双手也不过是堪堪碰触着,这柄剑上所有的重量,几乎由剑身上握着的那掌腹承受着。
就挨着她脚下跪着的那人,始终死死的盯着她,怨毒,仇恨,浑浊的双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深深诅咒。
炎炎的夏日里,她抖得却如秋冬的败叶。
“杀了他,别让我失望。”
他将剑又递进些许,进一步逼迫。
她摇摇欲坠立他身前,脆弱的如一戳就破碎的薄纸。一寸寸的将惨白的脸庞转向了他,迎着正午艳阳光的,他见到的,是她颤栗双瞳里那破碎的眸光。
“他……确是细作?”
他定定看她瞬息,侧首招人拿来认罪书,展开给她看。
“他已认罪画押,罪证确凿。”
好一会,她蠕动着苍白的唇,说话犹如气音:“如此,那,您下令按律处置就是。”
“由你来执刑。”他无视她的脆弱,与抗拒,继续说着没有温度的话:“他既找上了你,你便脱不得干系。杀了他,你无罪,不杀他,你有罪。”
“我……可以自证清白,与他对峙。”
话音刚落,押制刘老汉的士卒就扯开了他嘴里的布塞,然后强行掰开了他的嘴。
在她的视角里,她见到了那嘴里空荡荡的,只有血,浓稠的血。
“抓他时,他自知罪责难逃,就咬断了舌根。如此,你要如何与他对峙。”
她听不清他的话。此刻她仿佛被定住了,发直着两目,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不断留着血的嘴。刘老汉张着血嘴啊啊啊哀嚎乱叫,似要对她说着什么,又似只是疼痛难忍。浓稠的血沿着他两边嘴角滴落,滴在了石阶上,溅在了她脚面上。
他的血那般浓,浓郁的让她相信,那血腥味已经沿着她的鼻腔,尽数钻进了她的肺里。
看她似受激般甩开剑柄,摇着头连连后退,禹王的双目骤然发沉。
“不许退。”
他强势命令,直接抬掌握住她的脸,逼她转向九台之下。
“仔细看看他们的目光,你可还退得?”
他的力度不容她躲避,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面向高台下乌泱泱的将士们。
他们冷漠的看着她,没有任何的温度。
甚至因她迟迟不肯动手,他们中的不少人,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开始不善,有质疑,有凶意。
就连昔日相熟的袍泽,此刻看向她时,都面露不解,隐有怀疑。
这一刻,似她若不动手,那她就是举世皆敌。
她胸口剧痛起来,如被重锤击过,让她几欲痉挛。
“握着剑,杀了他。”
他将剑柄重新塞回她手里,低沉的声音,有命令,有蛊惑。
士卒揪了刘老汉的头发按在台阶上,露出他满是皱巴巴老皮的脖颈。刘老汉脸贴地上,浑浊的老目溢出恐惧,嘴里不断发出阵阵悲鸣。
他是奸细,是罪人。
他不值得可怜,他该死。
听着他的悲鸣,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罪不可赦,也一遍遍的拼命乞求自己,去拿剑吧,杀他吧。
杀他,她无罪,不杀他,她有罪。
台下的千万将士都在无声的看她,她没得选的。
可是……可是那是杀人啊!
她哪里做的来?她焉能下得了手?
饶是她此刻无比清楚此刻的利弊关系,她还是无法蜷缩手指半分。
“我不行,我做不来……”
“别怕,将剑举起来,很快就结束了。”
他不容她退却,握了她的手指迫她握剑。
她已有崩溃之相,连连退缩,惶恐四顾下意识想要寻求帮助。可举目四望,四下皆是无声逼迫的寒光。
炎热的夏日,她却冷的遍体生寒。
“明白了吗,你已无路可退。”
他不辨情绪的说着。说话间,他掌腹力道未松,反而握紧她的手,迫她寸寸举了剑。
意识到什么的她,惊骇欲死,开始疯狂的挣扎,激烈的想要逃离他的恐怖桎梏。
“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声音充斥寒意,在她惊恐欲绝的神色中,缓慢带着她的手臂,将寒光朔朔的长剑高举到最高点。
不要——!!
她崩溃而颤栗的双瞳中,眼前高举的寒剑已经骤然下劈,巨大的力道带着她手臂下沉,带动剑刃准确无误的劈开脚下之人的脖颈。
头颅滚落的时候,她眼前一片血光。
“杀!杀!杀!”
高台之下,喊声震天,响动云霄。
这一刻,好似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静的出奇,静的让她听不见外头的喊声,听不见旁边人说什么,只听得到自己放大了千百倍的喘息声,心跳声,还有脑海中一遍遍循环重复着的,剑刃切开皮肉的声音,腔子溅出血的声音。
她想尖叫想哭喊,可奇怪的是,声音好似只留在心底,却吐不出喉咙。